余天庆的到来,着实让余晚桃惊讶。

    原是她在信里抱怨了两句府城里工队故意抬价,不如容县人实诚的事,余天庆就将养蚕大棚的活托给了族叔们,自己带着村里年轻健壮的汉子赶府城里来了。

    论建造宅院,余天庆是一把好手,以前帮县里不少老爷建过房子,由他带着自己村里的年轻汉子们干活,决计不会有偷工减料那等子事儿发生。

    余晚桃心里实在熨帖,真真切切体会到了有族人帮扶的好处。

    府城里的人听惯了传言,对鬼宅心里怵,但他们外地来的,可不会管恁些事,休息一日后就开/干了,轮着大锤子风风火火地开始砸墙。

    头两日都在拆墙,修建宅院外围,一些累赘的墙体被拆除后,太阳光线照着,院里明亮通透,四面墙体换了镂空的花砖,雅致又不挡光线。

    第三日订购的新瓦和墙漆到了,便开始照着设计图稿将院里收整起来。

    余晚桃亲自去府城下临近的几个县城里询价比价,采买木材和砖瓦,这一趟下来要了几日功夫,等她从外地回来时,便瞧见在院里干活的人堆里,多了个书生。

    余天庆在一脸认真地教人刷墙漆,甚至有种嫌弃书生笨手笨脚的架势,他余光瞧见余晚桃身影,摆摆手道:“桃子回来了,你过去吧,这面墙我自己刷就成。”

    说罢就将毛刷抢了过来。

    崔玉棠悻悻地收手了。

    余晚桃见他给自己整得浑身脏兮兮的,就差没跟其他汉子一样光着膀子干活,没忍住失笑道:“怪我忙着,都忘了你院试结束的日子。”

    崔玉棠眸子黯然:“家里生计都是你忙活着,我都帮不上什么,累你多辛劳了。”

    余晚桃并不觉得辛苦,反而很充实。

    来府城后她每日不是待在家里做簪子,便是让云姐儿寻去元府里说话解闷,没事可做,无聊得紧。

    这朝阴差阳错买了座宅院,倒是忙活起来了,人也活泛不少,每日元气满满的,干劲十足,想着庄子往后赚钱的营生,更有奔头。

    只是书生心思怪敏感的。

    余晚桃故意板着脸,严肃地戳戳他肩膀,“知道我辛劳可得多帮衬些,眼下你也考完了,可不能再每日闷在屋里看书,你有把子力气,明日起就帮着去卸木材。”

    “还要做饭。”,她煞有其事地补充。

    “好。”,崔玉棠缓缓露出笑容。

    考试结束后府城里肉眼可见的少了许多书生,一些自知落榜的,早早便收拾了包袱回乡去。

    刘郯就是其一,他同崔玉棠辞了别,便先一步回了容县。

    游子涧要留下来等院试揭榜,每日在府城里游手好闲,最后无聊了便跟着崔玉棠去瞧他家里庄子改造的进程,兴致来了更是不拘一格地动起手来。

    七月暑天,酷热难耐,经过半月努力,绒花庄子在八月初正式落成。

    恰好此时,院试揭榜。

    不出意料,崔玉棠依旧稳坐榜首,一夜之间,小三元的名头传遍了府城。

    官府的人敲锣打鼓上门报喜时,游子涧也在,着实跟着扬了一阵名,他考了第八名,也算不错,但也没这待遇,得府衙遣人亲自过来报喜,还有赏赐。

    兄弟二人互相恭维了一番,直至陈家来人寻,游子涧方才离去。

    院里剩下的人,最高兴的要属余天庆。

    他欣慰得连连点头,一时激动下竟不知如何组织语言,最后只沉默地憋出一句“好样的!”

    考上秀才这是天大的喜事,若是在村里定要大办一场的,不过眼下虽不能大办,但也得好酒好肉备起,庆祝一番。

    翌日还要去参加鹿鸣宴,崔玉棠便没吃酒,早早遣散了酒席,又应付走好些上门来道贺的同窗,才掩上门,浸着夜色解衣上榻。

    自来了府城便一直各自忙着,这一刻仿佛才真正松快下来,心头如释重负。

    “阿桃,我们成亲满一年了。”

    “是啊,日子过得真快。”,余晚桃翻身,将双手合上垫在侧脸压着软枕,借着摇曳的烛光将视线凝在崔玉棠脸上。

    崔玉棠也静静地看着她,温柔的眼眸清澈映照着她的面容,一如往昔。

    一年过去,有得也有失,余晚桃已经很少去想去上辈子的事,恍惚间让她产生一种感觉,或许将来有一日,她会彻底忘了上一世的记忆,成为真真切切的生活在大魏朝的普通女娘。

    崔玉棠轻声道:“距离乡试还有两年,这两年我应该会在府城进学,咱们家的庄子若能顺利开起来,在府城也不算坐吃山空了。”

    “我听说廪生每个月都会有廪俸,官府还会赏田地米禄,免赋税,我们要不要囤些田地?”

    这年头吃穿米粮最为重要,家里有田地才会踏实,时刻积攒着存粮,将来若遇上个天灾人祸的动乱,也能自给自足,不至于沦落到无米下锅的地步。

    崔玉棠道:“官府赏田地都是在户籍所在地,我们村里许久未曾出过秀才,官田都还齐整着,但估计是赏个四五亩,不会太多。”

    “也可以自己买,多囤些水田,到时雇几户佃农就是,我们家现下不用缴纳赋税,该有些自己的田产,否则个个上门求着挂靠田地,谁应付得过去。”,余晚桃左思右想,觉得自己考虑的不无道理。

    她们家里亲戚少,但村里人都看着呢,挂靠田地自然是可以的,只是谁的多谁的少,做不到公平,后面免不了会有怨言。

    崔玉棠欣然道:“你考虑得周全,我都听你的。”

    “既都听我的,那明日去鹿鸣宴,可要少吃点酒。”,余晚桃嘀咕:“若再吃醉了被人抬回来,我可不管你。”

    崔玉棠与她玩笑:“我眼下可是府城里炙手可热的小三元,你若是不管我,仔细教别家姑娘惦记了去。”

    余晚桃压根没担心过这回事。

    她抿着嘴唇,不以为意:“反正不是你惦记别人就成,我可是‘糟糠之妻’,一家之主,敢动歪主意看我不收拾你。”

    可不就是糟糠之妻嘛,想当初她嫁人的时候,书生可还不是秀才郎,而是个傻子。

    刚嫁人就被抄家,是一点没沾着崔家光鲜亮丽时的好处,还险些被连累发配西北去。

    “阿桃,你我微寒之际成了夫妻,一路相伴至今日,其中情分自不用言。”

    崔玉棠眸色温柔至极,他俯身过去,蜻蜓点水般覆上余晚桃的唇,轻轻碾了下,才退开。

    余晚桃听到了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摸着下唇犹烫的温度,泛水的眸子狠狠瞪了一眼轻薄自己的书生,只是翻过身的瞬间,脸颊却红透了。

    翌日鹿鸣宴,崔玉棠风度翩翩地出了门。

    余晚桃在府城酒楼里定的包厢,给余天庆等人送行。

    眼下第一批蚕快结茧了,余天庆赶着回去,不愿在府城多留。

    临走前只叮嘱着余晚桃,忙完府城的事尽早回村,村里人估计已经知晓崔玉棠考中了秀才,正等着要办流水席庆祝呢。

    余晚桃一一应了,看着马车走远。

    回到小院里,贞娘恰来寻她,二人便一道探讨起绒花手艺来,余晚桃有心学双面刺绣,她专注盯着贞娘起针线,捻着细针灵活地来回翻转着,动作利索,针脚细密,俨然十分精于此道。

    贞娘见她看得认真,便放慢了速度,笑着说道:“这手艺活就得多练,就像你掐丝做绒花,我看着简单,但实际做起来却十分难,这双面刺绣则是看起来难,做起来更难,你若真心想学,便得下狠功夫。”

    余晚桃晃着脑袋,不得不承认贞娘说得有道理,她从小便学绒花,从蚕丝到成品一步步熟悉,经年累月地反复练习,到如今闭着眼睛,光凭感觉都可以做出一根绒花簪来,其中辛苦只有自己知晓。

    刺绣她从前倒有些基础,好阵时间研究过苏绣的手艺,双面绣着实是头一回接触。

    余晚桃对双面刺绣很感兴趣,贞娘也耐心教,给她讲一些双面刺绣的艺技,这门手艺没甚家传的保密性,谁都能学,就是没几个能耐住性子学出来的。

    将近傍晚时,贞娘要赶着回家去,余晚桃便歇了好学的心思,将人送出去。

    庄子刚落成还得通一阵风,眼下尚不能住进去,贞娘和家里人依旧住在城外,每日来回奔走着。

    天色渐暗,门外却静悄悄的。

    余晚桃吃了晚饭,独自在灶房里烧水,迟迟听不到书生归家的脚步声,心里不由担心起来。

    书生一早便带着余小器去参加鹿鸣宴了,都这个时辰还不见回来,甚么酒宴,能喝上一天去?

    眼看着都亥时了,余晚桃实在放心不下,干脆起身进屋换了衣裳,自己收拾着出门接人去。

    鹿鸣宴是在府城最好的文人楼里举办的,余晚桃驾着自家马车,就停在文人楼外边,看着夜里从楼内陆陆续续出来的人。

    这一等便是整一时辰。

    随着声吆喝,一行秀才郎们晃晃悠悠地出来,隔着几步距离走在一身穿官紫色常袍的中年人后面,唯有一年轻男子是与他并肩而行的。

    余晚桃一眼便认出了那就是云姐儿的夫君元修己。

    那中间的,当是元郡松,江南府同知。

    秀才们陆陆续续被家里人接走,余晚桃心急自家书生,原想就在这处等着人过来,却见元郡松父子将人独自留下了,不知说了些甚,书生面色瞧上去有些复杂。

    余晚桃按耐不住跳下马车去接人。

    “二郎。”,她清亮地喊了一声过去,打断了文人楼门口的对话。

    崔玉棠闻声回头,匆匆对元郡松作了一揖:“大人,许是学生久久未归,家中内人担忧便出来寻了。”

    元郡松抚着下颚胡须,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道:“既家里人来寻,那便早些回去吧。另外本官方才与你说的,你回去可好好斟酌着,修己比你早两年考中秀才,又有本官亲自教导,若能得这样一位师兄,于你将来科举仕途百利而无一害。”

    “学生愚钝,实在——”

    “回吧。”,元郡松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将人打发走。

    崔玉棠只能再度拱手,转身朝余晚桃走去,他紧绷住脊背,嘴唇抿紧,直至上了马车,才呼出一口浊气,轻拭去额际薄汗,闭眼靠在车壁内缓和心绪。

    余晚桃虽然担忧,却并未主动问他。

    余小器是全程经历了鹿鸣宴上风波的,他气不过,张牙舞爪地对余晚桃告状:“那元大人太可恶了!看中少爷小三元的名声,想将少爷收入门下,少爷婉拒了。”

    “那元大人原是歇了收门生的心思,却有一书生将少爷的身份捅了出去,不知怎的回事,元大人态度立马变了,甚屡次刁难少爷,暗中施压要少爷妥协,一场鹿鸣宴下来,少爷应付得实在辛苦。”

    余晚桃皱眉道:“鹿鸣宴不都是知府主持的吗?知府大人是何态度?”

    “知府大人来了一会,有公务在身便先走了,鹿鸣宴后面全然成了元家父子挑选门生的场子。”

    “元郡松,许是知道当初大伯那件案子的实情。”,崔玉棠倏地睁眼,眸色冷然,紧握着拳打在车壁上。

    崔家大伯崔海为江南府上一任同知,因贪污案下台后,元郡松才被提了上来,崔海在江南府经营多年,名声甚广,贪污案起后崔家便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崔家一案,他虽因非亲生而逃过一劫,但实实在在由崔家抚养长大,如今算是崔家留在府城里唯一的根子。

    崔家人再度出现,当年知晓实情的人,恐都坐不住了。

    “二郎,别冲动。”

    元家在江南府权势滔天,现阶段想要与他们正面抗衡,当是蜉蝣撼树,鸡蛋碰石头,没有一点胜算的。

    崔玉棠垂眸,敛去眼底偏执,“我知道,阿桃,我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被人任意摆布,处处受人掣肘。

    更是迫切地想知道导致崔家被抄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过几天是元府老太太寿宴,云姐儿早前便给了帖子,让我带着你一道去。”,余晚桃一脸晦气道:“早知道沾上元家就没好事,我明儿就拒了云姐儿,我们尽早回容县吧,免得在府城里久待,多生事端。”

    崔玉棠摇头,道:“还要等府学的名帖下来,报了名才能回去。”

    崔玉棠为廪生,自然是有资格入府学的。

    只是左等右等,入学名帖没等到,却先等来了元府老太太的寿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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