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闻安几乎是同一时间就把剑提在手里,剑锋指向我的后背。

    他抿着唇,眼神闪过一丝不耐。

    我没阻止他,也没开口说话。

    我能察觉到身后祝岩慢慢起身的动作。

    他胸口处那道伤应该很疼,耳畔不时传来他抑制不住的吸气声。

    等到他的胳膊攀上桌沿,手背上的青筋跃入我的眼帘。

    “行独……”

    “祝公子,别来无恙。”我朝周闻安点了点头,他把剑放下,却没入鞘。

    我接着笑道,“我现在可没时间同祝公子你闲话家常。”

    祝岩颤颤巍巍地坐到凳子上,胸前一大摊脏污弥散着铁锈一般的味道。

    他嘴唇有些干裂,脸颊泛白,眼眸却异常明亮。

    “阿满,你我已有七年未见了。”

    ——

    祝虎阳,是祁叔叔的左膀右臂,是有着能在沙场之上以命相护的情谊。

    这样的人,在祁叔叔被指控有着通敌叛国的谋逆罪名的时候,带领着军中数万将士,在北境掀起了一阵洗冤热潮。

    最后祁叔叔一杯鸩酒惨死狱中,而他也被褫夺封号投入牢狱。

    祝岩,是祝虎阳的独生子。

    他与我兄长同岁,从前在京中他们二人也时有交往,所以我对他并不陌生。

    早在祝虎阳入狱前,祝岩就出去游历四方,鲜有音讯。祝虎阳死后,更没见他回来。

    京中多数人骂祝岩是个白眼狼,亲生父亲的尸身都不回来收。

    也有人说,祝岩不回来是对的,他要是回来,怕是祝家这一脉都没了。

    祝岩,就是那个时候被父亲带回家的。

    祝岩出现在父亲书房的那天,距祝虎阳被斩首已有月余。

    恰逢十五,我和宋观棋正趴在屋檐顶上看月亮,宋观棋早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

    我正寻思着要不要把他摇醒,然后打发他回家,我打着哈欠,朦胧间就瞧见一道熟悉的人影。

    那人翻过高高的院墙,轻车熟路地摸进了父亲的书房。

    我吓得瞌睡都跑了,一巴掌拍在宋观棋脸上,甩下一句“回家睡觉”就滑下了屋檐。

    我麻溜地从地上拾了根木棍子,紧赶慢赶跑到父亲书房。

    就瞧见父亲书房里微弱的灯光,窗纸上两团人影离得老远。

    我猫着腰,在父亲书房前鬼鬼祟祟,可半天也没听见他们开口说话。

    但看情形,这人并不是我父亲的仇家,父亲并无性命之忧。

    “啪嗒”

    房门大开。

    大眼瞪小眼。

    父亲背手,一言难尽地打量了我一眼。

    祝岩站在左侧,他瘦削的脸庞一半隐在暗里,一半曝露在我面前。

    他抱剑于胸,渐渐整张脸全都转向我:“阿满,你要是想救人,一根木棍子可不顶事。”

    我缩着脖子,双手在胸前紧紧抓着棍子,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祝哥哥,好久不见。”

    那天晚上,我就被父亲留在书房给他磨墨,不小心打翻了他的砚台。

    父亲毫不留情地赏了我几戒尺,然后冷着脸打发我回去睡觉。

    我当然知道父亲不是为了我打翻砚台生气,他是气我不知好歹,不知轻重。

    倘若哪天真有仇家上门,我抱着木棍就冲,是嫌弃自己死的不够快么?

    所以我哭哭啼啼,却真的不敢哭出声,闷头就往外跑。

    那一天,也是我第一次见周闻安的日子。

    那天之后,父亲与他的见面再没避讳过我。

    甚至有时候父亲还会吩咐我去给他裁新衣,置办物件。

    祝岩从前总是喜欢笑,但祝虎阳死后,我几乎没见他笑过。

    他话很少,我给他送东西的时候,他除了点头也不说话。

    我这人最喜欢叽叽喳喳,他不说话,我偏要说到他理我为止。

    可惜那段时间,他和我说话,恐怕加起来还是不超过十句。

    再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

    父亲也同我说,有些人就当从没见过。

    ——

    “我放在行独身上的物件,你见到了?”祝岩一手握拳抵在胸前,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无不昭示着他的疼痛。

    我叹了口气,把温予留给我的止痛药丸推给了他。

    他也不问,连水都没喝,直接就吞了下去。

    我紧接着从腰间抽出一根络子摆在桌上。

    墨蓝色的琉璃珠子,晶莹剔透,隐隐发着暗色的光芒。

    “行独后腰的坠饰没有十个也有七个,你怎么就能笃定我能看到。”

    这颗珠子,是我给他置办的。

    那时候,灵秀阁新开业,母亲脑热买了好些琉璃珠子。

    我一连打了有十几个流苏络子。

    这些络子,我后来在祝岩和周闻安身上都有见到过。

    但墨蓝色的那颗仅有一个,就在祝岩身上。

    “从小到大,没什么逃得过你的眼睛。”他把络子握进手里,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我在戚贵妃身边已有五年,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来问我。”

    周闻安这时才收剑入鞘,他脸色稍稍缓和,然后走到窗边替我守着。

    千头万绪,我突然不知从何问起。

    “我的死讯什么时候能传回京城?”他长舒一口气,“谢昭没杀我,你费尽心思紧急筹谋也要演这场戏,看来我的猜测没有错。”

    “什么?”我有些晃神。

    他看着我,眼神毫无波澜,平静地说道:“你想让他当皇帝。”

    我立刻从凳子上跳起来,反驳道:“你别瞎说!”

    他幽幽扫了我一眼:“好,当我没说。”

    ……

    我又默默地坐了回去,佯装咳嗽清了清嗓子。

    我接连问了数个问题。

    “我父亲他知道吗?”

    “许骁是幕后主使吗?”

    “秦国公、晋国公都牵涉其中吗?”

    该是止疼药起了作用,祝岩神色淡漠,整个人也松垮许多。

    他点点头:“许骁其人一事无成,他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大事,这世间怕是没人敢做。”

    他的言语平淡,没有丝毫愤懑,就好像是在讲述一件平淡的小事。

    “祈老太爷与赫连枭通信,也是真的。”他略微停顿。

    我的心骤然漏跳了一拍,手也不受控制地攥成拳。

    “我父亲是替他送信之人。信上所说澧朝愿让四座城池与金梧,以促两国休战,百姓休养生息。”

    “我父亲全都知道,他是自愿的。”

    他自嘲地弯了弯唇角,可惜没坚持多久,那抹苦笑转瞬即逝。

    我漏跳的心脏忽然找到了合适的频率,连带着呼吸也渐渐舒缓。

    “是当今陛下的意思,如果金梧王同意的话,两国就可签订契约。”我的双手渐渐松开,眼眶却有些酸涩,“可惜,若当真签订这样的契约,陛下的名声就不会太好听。”

    “许骁的那封信,正好解了陛下的燃眉之急,也没了后顾之忧。”

    两国并未签订契约,那祈老太爷的那封信就成了一张废纸。

    可就是这样一张废纸,那也是真实的存在着。

    陛下会承认吗?陛下能承认吗?

    更何况事态失控。

    金梧三天连破九城。

    这样的结果,总得有人要背负。

    一个功高盖主,声名威望都要比帝王过犹不及的人,是最好的选择。

    “祁叔叔是清白的。”我坚定着看向他。

    但其实我并不期待他给我的答案,我紧接着问了下一个问题。

    “你是谢停舟的人吗?”

    “我、赵谚、柳南知、宋观棋,还有这世间许许多多的人,都和他走在同一条路上。”祝岩咳嗽了几声,他试图把话说的平静柔和,“一切就快走到尽头了。”

    我身子前倾,强势地拽过他的手腕:“明天晚上,最迟后天早上,你的死讯就会传回帝京城。”

    近些日子,我跟在温予身后,学了些医术。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祝岩的身子不好。

    我刚刚与他相见时,虽然流霰香的气味浓郁,但我总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草药气味。

    他没抽回手,眼皮垂着,他竟然真的牵扯出一抹微笑。

    “我一步一步爬到这个位置,想从奸人那里获得足够的信任,要说手上没有半点血腥,不可能的。”

    “我本想成为一代大侠,可自古以来行侠仗义之人,不是我这样的。”

    他的笑意未减,甚至从眼睛里也溢出来。

    “我早已经是个罪人了。”

    我覆在他手腕上的手止不住地哆嗦,脉搏微弱,我却挪不开。

    “曼陀罗。”他好像意识到我的不对劲,将手抽回去,自然地拢进袖子里,“我时日无多了,阿满。”

    “其实我刚刚说的那些事,我都已经写成信,连同我这些年的积蓄,我都存在同庆钱庄。”他把手里的那根络子塞进我手里,“这个就是我的信识。”

    “我和同庆钱庄的掌柜说过,我若是死了,我的钱财就拿出来接济穷苦百姓。这同庆钱庄是宋家那姑娘的产业吧。”他微一挑眉,好像在同我炫耀他的聪明才智,“所以等我的死讯一到帝京城,这些东西还是会到你手上。”

    我只觉得满口苦涩,只知道呢喃着喊他的名字:“濯之哥哥。”

    “一切就快要结束了。”祝岩伸手来摸我的头,这是我兄长在安慰我时,一向会做的动作。

    他的笑容温暖和煦,就像是初春的太阳:“阿满,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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