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一月有余,皇上恩旨才传至隋意面前。彼时已然入了冬,圣上挂念隋意于京中漂泊无依,赐隋意暂居郗珍珠旧日府邸。

    隋意摸了摸府门之上交错相贴的封条,那封条早已泛黄、边角皆皱了起来。前来传旨的柳蓝公公亲手将封条取下,又命人以柳条取水淋在门上,算是除尽晦气。

    尘封三载,珍珠府再见长安光景。

    “圣上看重娘子,已遣了人过来打扫。老奴听说,这还只是圣上第一道恩旨。沈尚书已替娘子求了官做,想必这封官的诏书晚些便会被送到府上来。”

    说罢,柳蓝抬眼看向府上牌匾,又问隋意道:“娘子且瞧,这牌匾也旧了,可需奴婢差人换一个抬上来?”

    故地重游,隋意也跟着柳蓝视线微微抬头,看着府前牌匾上的“珍珠府”三个字。那还是她初学写字之时,郗珍珠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的。

    下笔虚浮无力,甚至不见笔锋,难看得不行。

    可即便如此,郗珍珠还是笑着寻了能工巧匠来,将那稚嫩的字迹挂在了府门中央。

    而今她终于练得一手好字,却再不会有府匾要她题字了。

    隋意掩去眼角落寞,摇了摇头:“不必了。”

    她解下腰间钱袋递给柳蓝,又道:“隋意初到京城,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些银子便算是答谢公公跑这一趟。”

    “娘子客气了。”柳蓝笑着接过钱袋,又道:“莫怪老奴多嘴,几日之后的封官礼,娘子需得小心着。届时先在府中领旨,再乘御赐马车入宫拜谢圣上。沈尚书替娘子筹谋的官位不低,长安城里几千双眼睛都盯着娘子一人,可千万别出了岔子。”

    隋意应了声是,又乖巧道:“多谢公公教诲。”

    柳蓝颔首:“宫门就快落锁,那奴婢便先回去复命了,娘子且再等一等封官诏书罢。”

    也确如柳蓝所说,不消多时,第二道进封隋意的圣旨便送到了珍珠府跟前儿。隋意忙叩首接旨。

    门下。

    孤女隋意,时年二十又二。虽为罪臣之后,然谦卑守德。少既遍识珠玉,名满京华。能鉴图史、知法度,才智过人,宜承重任。特召意入宫,着封礼部司珍寺主簿。所司备礼册命。

    钦此。

    司珍寺隶属礼部,掌天家金银矿地、官制金银玉器诸事。司珍寺主簿官居正七品上,主掌寺印、勾检稽失,属实担不上闲职二字。

    更何况,眼下公主大婚在即,只怕不日这司珍寺便会火烧眉毛。

    “隋主簿,快别愣神了,接旨罢。”

    隋意忙颔首作揖,礼道:“隋意接旨。”

    那内侍指尖轻摆,后头站着的几位侍卫侍女便走了过去。隋意朝着他们笑了笑,权当问候。

    内侍见她如此,瞥她一眼,眼中略有不屑:“奴婢奉陛下之命,提醒隋主簿一句。初九封官礼之后,隋主簿便不再是商女了,阖该把那商女做派都收起来——陛下最讨厌官商勾结之事。隋主簿可清楚了?”

    隋意闻言心下一惊。

    先前她与映安担心之事,竟这样快就应验了。

    可琳琅阁是她与郗珍珠多年心血,绝不可能一朝放弃。此事牵连甚广,她还需静下心来从长计议。

    思虑少顷,隋意递给了那内侍一捧碎银块,两眼一眨便开始演戏:“多谢公公告知。若今日来传旨的不是您,隋意都不知该如何自处了。来日若是因此触怒了皇上——”

    隋意顿了顿,又捂住心口,满眼忧愁地看向那内侍道:“我便是有一百条命也......”

    传旨的内侍接过银子,便没再为难她:“隋主簿这般慧眼识人,老奴便再提醒隋主簿一局。可别以为有了沈尚书这个靠山便万事大吉了,宫中诸事繁杂,上下关系打点,还是要靠自己的。”

    隋意满含感激之色,连连道谢,心中却想:的确,长安城之中盯着她的眼睛太多。她此刻又无权无势。轻视她的、甚至为难她的,日后还有太多。并不会因她这官是沈淮川求来的而改变。

    她只能先咬牙忍下来。

    送走了那难缠的内侍,方才被送来府上的侍女出声问候:“隋主簿,奴婢们皆是沈尚书亲自从尚书府选过来伺候您的。”

    “是吗?”隋意闻言,也不知自己是该在意还是不在意,顿了半晌才对那为首的侍女道:“我瞧你有些眼熟,是不是前些日子在尚书府见过?你叫什么?”

    那侍女笑了笑,日光照耀之下如桃花般艳丽:“回娘子,奴婢春桃。”

    ——

    初九。

    封官礼。

    袅袅秋风,吹落漫山青青。人间寒秋总是一夜而来。晨戒流火、叶动秋声。

    隋意跪着听旨,罢了已是手心冰凉。侍女春桃偷偷递上了个手炉,却被隋意推了回去。

    “到底是头一天做官,还是谨慎些好。”隋意尚乘着御赐的马车,只隔着帘幔同春桃道:“手炉你便替我拿着罢。”

    春桃这头刚应了声是,便听不远处内侍长喝一声:“宣,司珍寺主簿隋氏入朝觐见——”

    依着本朝礼制,面圣过后,隋意须前往司珍寺拜谒寺卿、寺丞等人。应付皇帝本就废神,好不容易出了含元殿,眼下隋意只想靠着这御赐马车好生歇一阵儿、重整旗鼓,留着精神去应付司珍寺诸人。

    这般想着,隋意伸手欲掀开车帘上车。哪知马车前竹青色的轿帘刚被她拉起,下一瞬隋意便看见里头坐着个熟悉的身影。

    “隋掌柜别来无恙啊。”

    正是沈淮川。

    自上回面圣之后,隋意许久不见沈淮川。霎时得见这人,她颇有几分愣怔,半晌才反应过来。

    到底碍着宫中带刀侍卫立于马车两侧,隋意没接他的话,只是一手遮掩着马车内情形,一脚踏入马车之上。

    “隋掌柜......啊,如今按礼也该称一句隋主簿。”

    隋意有些别扭:“沈尚书竟这般清闲吗?竟有空与下官同乘?”

    沈淮川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只问她:“怎么不唤我二公子了?”

    隋意斜他一眼,换了个公事公办的语气:“沈尚书这回与我同乘这御赐马车,若被人发现参了沈尚书一本不敬皇权——”她顿了顿,看向沈淮川眸间,话里带刺:“我断断不会......”

    “不会如何?”沈淮川打断她道:“不敬皇权是大罪,到时我被圣上拖出去斩了,你不心疼?”

    心疼?

    沈淮川死了这事,隋意求之不得。

    她转过身去看沈淮川,却见他的眼睛里有隋意看不懂的东西。她蓦地顿住,而后又装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没再吭声。

    欲言又止的时候,眼睛能说的话有很多。沈淮川见她沉默,便去看她的眼睛。

    那里面的东西从始至终都只有提防和算计,沈淮川一直都知道。

    隋意蓦地被他盯得心慌,开口道:“怎么?前些日子我不都说了不想喜欢沈尚书了?你还来撩拨我。”

    她顿了顿,大着胆子凑到他面前,一字一顿道:“你若缺小女娘追着你跑,就去问圣上赐婚,别来撩拨我了。”

    沈淮川也不答,只是笑道:“隋意,我一贯运气不好,所以没有十成把握,我不会冒险行事。”

    隋意知道他说的是同乘御赐轿辇一事。这人既这般说,此行又毫不避人,想必早已打点好了周遭侍卫车夫——

    沈淮川总是这般,走一步要算出三步。将她骗入大理寺假//币案中,又将她送到司珍寺。虽嘴上说着是替她筹谋、欲为郗珍珠翻案作想,可谁又知道他这等心思深沉之人究竟是要利用她作甚呢?

    罢了。他既设好这局邀她作棋,她便要搅得这棋局纷乱,叫他的十成把握只剩下三分。

    隋意挑眉,语调不自觉地上扬着:“是吗?若是我朝外头大喊一句:沈淮川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沈尚书的把握还剩下几成?”

    沈淮川闻言,倏地倾身过来。他二人离得太近,隋意只觉沈淮川眼睫都要触上她脸颊,近在耳边的吐息也烫得她想要退后。可脊背早已抵上马车窗帷,退无可退。

    “那便看......隋主簿敢不敢了。”

    耳边话音刚落,隋意便作势要朝外喊叫,唇瓣刚刚张开,便被沈淮川吻住。她脑中霎时空白了一瞬,而后便反应过来,想推开沈淮川。

    沈淮川却不肯起身,呼吸缠绵之间,血腥味在口中蔓延。他这才发觉,自己被隋意咬了一口。

    他低声笑了笑,自她唇上离开,眼睛却仍盯着她瞧。从绯红的眼角流连到唇瓣,半晌竟是抬起她下巴,给她轻轻擦去唇上染的血迹。

    粗糙的指腹触在隋意唇上,她偏头躲了躲,却又被沈淮川抬着下巴转了回来。

    隋意抿紧唇瓣,神色满是寂落:“沈尚书贯会拿捏我,打一棒子再赏我个甜枣,便以为能叫我回心转意吗?”

    沈淮川不语,只看向她双眸,轻笑了一声。下一瞬沈淮川便放开了她下巴,半个身子越过她,自她耳畔撩开身侧竹青帘幔,吩咐给下人的低语也一字一句落在隋意耳中。

    “时辰不早了,起轿送隋主簿去司珍寺拜谒罢。”

    话音刚落,马车便稳稳当当地行了起来。

    许是因方才那一吻,隋意没再搭理沈淮川,只是静静地靠着窗。自掀起一角的帘子往外看去,只得见触目惊心的红墙。

    她又目光移了回来。

    沈淮川也没打搅她放空,捻着白玉珠串,安静地坐在一旁翻书,淡色的薄唇上还挂着滴血珠。

    马车在司珍寺偏门前停了下来,隋意眨了眨眼,似是想赶走垂在双眼上的疲倦。思绪刚刚清醒,沈淮川低沉的话语便又落在她耳中:

    “为何不走了?前头才是正门,如何到偏门就停下了?”

    那车夫支支吾吾,说不懂这宫中规矩,只是听令行事。春桃倒是个懂规矩的,轻声解释道:

    “奴婢听闻,按我朝礼制,若女子为官,行封官礼之时须得自偏门进入,男子为官才能自正门而入。不过女子为官之事本就少见,故而虽有此规矩,却鲜少有人按着做。毕竟日后都是共事的官员,无论男子女子,阖该给彼此留些情面。”

    春桃这话说得委婉,当朝虽有女子为官先例,却一应俱是显赫门第出身的女子。换言之,这教条礼制与遵循否并不重要,只是司珍寺上下有心为难隋意。见她乃罪臣之后,又是商女出身,瞧不起她,便连日后同僚的情面都不顾了。

    偏偏司珍寺隶属礼部分管,礼部乃当朝最重礼仪规制之处,而当朝又的确有此规矩,倒是无形之间就让隋意吃了个哑巴亏。

    隋意叹了口气,只怕今后的日子,是不好过了。

    思及此,隋意便要下车,手腕却倏地被人牵住。她蓦地回头,只见沈淮川坐得安稳,屁股都不曾挪动半分,腾出一只手拉着她道:

    “那司珍寺少卿想借此事立个规矩,你这便要上赶着去给人家当规矩使?”

    马车太小,隋意只能弯着腰起身。见沈淮川欲与她掰扯此事,她只得又面向沈淮川坐下,话里不自觉地沾上了些脾气:“礼制尚且如此,我还能如何?难不成自正门冲进去指着那司珍寺少卿大骂一句,我隋意今日就是要走正门。”

    隋意倒不是怒气冲混了头,若她也有滔天权势,见此不公,是定要如此替人伸张正义一番的。只是她一七品小吏、无权无势,眼下她能做到的,唯有委曲求全、用心做事。待来日青云直上,直接废了这破礼制,看谁还敢拿此制为难人?

    再者说,不过是自司珍寺偏门而入。依着隋意睚眦必报的性子,便是沈淮川不开口,她也有七成把握能将那司珍寺少卿折磨地点头哈腰顺带叫她表姑奶奶。

    帘幔被秋风掀起,自那缝隙瞧去,偏门上那朱红的漆也比正门暗淡许多。沈淮川松了松手上力道:“你若打定了主意,我便不会再插手。”

    隋意闻言也沉默了一瞬,她不是不知道,司珍寺少卿在为难他。她也不是不知道,沈淮川想要为她出头。

    只是为官一道,路途遥远,好些事不是沈尚书此刻压人一头便能解决的。

    好在,沈淮川再一次给了她得以选择的余地。

    “多谢二公子,可我早已想好。”隋意抽回被沈淮川握在掌中的手腕,话里亦带上了几分坚定:“我虽无法承诺此后诸事顺遂、永不会求你帮忙。只是现在,我知道——”

    “司珍寺偏门之后的路,我想自己走。”

    沈淮川听罢,放开她手腕,颔首道:“那便祝隋主簿此去为官之路坦荡如砥、直上青云。”

    隋意朝他一笑,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缓步自那大敞而开的偏门进了司珍寺。

    沈淮川目送隋意离开,只转了转尾戒的功夫,唇角的笑意便淡了几分,眸间也附上了一层令人胆寒的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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