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若闷热,别硬挺着,流了汗再出门,容易得病的。”

    文琢起居室内生着三个暖炉,把屋内蒸腾得宛若春日。一般人受不了这热度,文琢非但安之若素,还得随身再加一层被子。她身体透出与年纪不符的苍老和脆弱,刚来齐普时,险些让金溪阁圣手砸了招牌。

    李铭川浑似没听见,还呆呆地坐着,突然问道:“秦公卿是个怎样的人?”

    短暂沉吟后,文琢道:“忠良之后,多年前秦母和姊兄为国殉身,母皇为显恩德,将秦臻收养入宫。他年纪与我相仿,相貌出众,性情温和,诗乐俱佳,还习过武艺。都说他是闳安万中挑一的男子……”

    她每说一条,李铭川的脸就黑一分,听到最后冷哼道:“琢姊不是都忘记在闳安的前尘往事了?怎知道得这么详细?”

    “有些是听说的,有些是他信中写的。”

    “那就是道听途说咯。”李铭川道,“别的我不清楚,但姊姊讲过京都男子习武只学花样架子,料想秦公卿也是如此,放在京都尚能一看,放在齐普就不行了。”

    他所谓的“姊姊”,就是宣王府郡主李朔,同样没去过闳安,所依据的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但文琢没反驳,只道:“或许吧。最迟明晚他就到了,你若不信,当场试他就是。”

    说话间汗水已在铭川颈上凝结成溜,他仍旧没有擦拭的念头,文琢实在看不过去,递了块帕子给他,动作间袖口张开,将个扁扁方方的东西露出一角,李铭川瞬间回神,盯在那里直看。

    “是秦公卿?他又给你寄信了?”

    “嗯。”

    “多此一举吧,明明马上就能见面,还寄哪门子信?”

    小世子话语中的敌意让柳墟都微微侧目,文琢却充耳不闻似的,既不解释,也不附和,只暗示他把汗擦了。

    李铭川整理好仪态,忍不住又问:“琢姊能不能让我看看?”

    “家信而已,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从前什么样,他所知不多,只知秦公卿每月会给文琢去一封家信,没当公卿前,频率是三月一封。从文琢来齐普的第一年到现在,八年半时间里从未断过。

    前年有次信件送达时,文琢正好在金溪医阁调养身体,宣王便令铭川跑腿把信捎去。信是当面拆开的,他有幸瞥见一眼内容,都是无营养的嘘寒问暖。

    “你好奇?”见他眼睛不住往信上偏,文琢干脆大大方方递去,“读了便是,没什么不可见人的。”

    他接过,见了那娟丽清秀的字体,是自己写都写不出的,心中塞满难言的烦闷,强自忍下,启唇读道:

    “妻主见字如晤,

    “迩来身体可好?初春乍至,闳安春意盎然,思及齐普冬寒未减,甚忧妻主旧疾,上月信中提及气喘之症是否好转?金溪医阁圣手无数,臻本不应过虑,但闻妻沉疴仍重,不免惴惴难安,特于禁中寻来顺息丸三枚,附于信后,若有需要,可备万一。”

    李铭川停在这里,将信封倒过来搜寻,一无所获。

    “药呢?”

    “我拿出来了。”

    铭川认真道:“需给周医师验看,确认无碍,才能服用。”见文琢点头,又想起另一件事,“琢姊上月得了气喘症吗?我怎么不知道?”

    文琢吹着茶上热气,但笑不语,李铭川恍然大悟道:“是诓他的?

    “干嘛诓他呢?琢姊也觉得他不可信,是不是?”

    八年来,她给秦臻的回信中都会自称有病,上次染上甲疾,下次就换乙症,营造出缠绵病榻、时日无多之衰状。母皇除年节外不会过问她的现状,平日与闳安联系全靠秦臻的家书,她如何能信这位素未谋面的公卿?

    “棘国贵胄中,我只信三个人:宣王,你姊姊,和你。”

    这话简直让李铭川喜出望外,声音都因激动有些发抖。

    “琢姊是怕他知道你的实际情况,告诉别人吗?他是你的公卿,妻主不在家,他不该随意出府的,能告诉谁呢?”

    这孩子不开窍则已,稍微想通一点事就问个没完。可这些年的朝局风云,复杂的恩怨纠葛,以及宣王的私密筹划,怎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文琢不想回答,只抬了下巴示意他看下去。

    “圣上已恩准臻为随使,同靳大人北上齐普,接回妻主。得此殊荣,不胜自喜。闳安至齐普白羊城约有二十日路程,思念妻主之心拳拳,必将快马驱驰,昼夜以继。八载一瞬,须臾将至;千山百里,相思可抵。妻主多加餐饭,静心调养,春暖雪化之日或即重逢。卿臻顿首。”

    信结束了,李铭川携着醋意撇嘴总结道:“秦公卿真肉麻。”

    红熔的碳火毕毕剥剥,屋内暖得需要时而开门通风,屋外则寒风骤起,将闪闪碎雪吹落房檐。

    秦臻大概从未到过这么远的地方,不知北地的严冬可持续至四月末,他来齐普时仍没遇见什么“春暖雪化”,甚至被封山积雪阻在半途。

    ——

    2.

    往北翻越横目山,才算到达齐普地界。长时间坐在马上,脚会被寒气动僵,靳大人生于北地,经验丰富,命众人牵马步行,深一脚浅一脚趟出雪道。

    “秦公卿还受得住吗?”

    她一路都在担心,这位来自闳安高门的公卿会否成为拖累,目前看来多虑了,秦臻远没有看上去那般矜贵。他精神头尚可,微微气喘而已。

    “我无妨,大人不必在意。”

    皑雪之下到底藏着树枝还是坑洞,无经验者难以判断,需有人提前开路,后人才可踏迹前行。秦臻走得磕磕绊绊,好在目的地即将抵达。

    “咬牙坚持一下!过了这个雪窝子,就可扎营歇息了。”

    队伍停歇在横目山顶的向阳面,至此,终于可以于枯枝残柯缝隙中看清去往白羊城的路。日头驱散身上阴寒,秦臻惬意地眯起双眼,回望来路,又有些后怕。

    他确实没想过齐普的冷能如此深入骨髓。

    难怪公主每月都患上不同病疾。这种地方,当真适合休养吗?

    “趁阳光正暖,抓紧歇脚,然后一鼓作气,赶在天黑前进城。”靳大人下了命令,全队整顿休息,秦臻在一块石旁稍微靠了靠,始终难以定神。

    他领公卿身份三年,与文琢互通书信八年,两人上次相见,还是十岁出头的年纪,记忆中的她模糊成初春北地的雾气,朦胧而飘渺,可她们已是爱侣了。

    近乡情怯,望着尽头隐约可见的白羊城,秦臻愈发坐立难安。

    按照靳大人的安排,余下的路大多都是坦途,穿过那片小树林,以正常步速骑马,傍晚正能抵达城门。

    只是越近目的地越难行走,逆向余晖,黑影蔽目,难以视路,林中偶尔掠起飞鸟,突来的扑翅和枝条相碰之声抓挠着众人的神经,坐骑总因此梗着脖子发出嘶鸣。

    不知把缰绳拉紧多少次,秦臻等人总算要走出树林了。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如同哨响的尖鸣,他眼前骤然一黑,暗道不妙,便觉有什么东西扑簌簌落下,似乎是碎石渣和灰土,兜头兜脸砸了他一身。秦臻不敢乱动,只能尽力护着头部,催马向靳大人靠去。

    “有刺客!警戒!”

    队伍停了,卫兵冲到秦臻周围。但攻击到此为止,旁人都无事,只有衣着华丽的秦公卿满身黑灰,宛如地底挖出的陪葬品。一个脏兮兮的竹篮紧接着掉落地上,树林深处依稀可见身着雪服逃跑的身影。

    “搜查树林,缉拿刺客!”

    除了拿仪仗、赶车、看护礼物的,队伍中只有十来个卫兵,五人留下警戒,余人全部四散搜查。贼人似乎不想伤人,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袭击公卿就是重罪,相当于往圣上脸上抽巴掌。

    天正渐渐黑下去,凶手恐怕难以追踪了……靳大人刚进齐普就遭遇这样的事,心中十分烦闷,也知道追查可以放后,马上进城最为安全。

    她刚要命令卫兵停止搜查,忽听不远处传来几声惊诧。

    “一个都别动!”

    “大人,刺客抓到了!”

    ——

    3.

    真凶落网,却不如不落网呢。

    当几个身高不到肩膀的小孩儿束手就擒,垂头丧气押到面前时,靳大人马上认出了为首者。

    “世子?”她不确定道,“可是宣王府世子?”

    始作俑者不说话,同伴却悄悄后退,把他一人让出来,这下李铭川不得不承认了。

    “是。”

    “你……你可知,今日‘冒犯’的是四公主府的秦公卿?”靳大人搜肠刮肚,找来这个不会显得太过恶意的词,原本严厉的语气明显缓和了。

    她瞪着李铭川,微不可察地做眼色——等什么呢?快道歉!

    李铭川遂借坡下驴:“我不知是你,抱歉,秦公卿。”

    听闻来者是宣王府世子,秦臻不好追究,只硬着头皮道:“无妨,不要耽误时辰,我们先入城更衣吧。”他拍马前行时,耳中仍能听见那几个小孩的窃窃怪笑,便知事情并不简单。

    难道是故意拦他,看他出丑的?这位世子什么仇怨?面见公主和宣王在即,他一早换上隆重礼服,就这么被个孩子洒了一身黑灰。

    做好准备为失仪请罪,秦臻进了白羊城,等待她们的是宣王和郡主,并没有文琢得身形。

    秦臻乌漆麻黑的外形令主人困惑万分,紧接着,母子目光就不约而同转向心虚的李铭川身上。

    “公卿……”

    秦臻不是来兴师问罪的,他心中有更在意的事。

    “宣王殿下,请恕失礼,可否容我先行更衣,再拜见公主?”

    宣王却道:“公卿稍安勿躁,公主殿下休息的得早,日落后就睡了,今日没法与二位使者见面。公卿、靳大人和诸随使先赴宴下榻,抚慰一路劳顿,明日再面见公主吧。”

    这安排让秦臻松了一口气。他的样子实在难看,能迟见公主再好不过。

    宣王命人服侍公卿沐浴,自己则为靳大人接风。李铭川见状,脚底抹油就要开溜,被郡主一把揪住耳朵。

    “姊姊,疼!”

    “母王和我找了你一整天,竟在半路‘伏击’秦公卿吗?”郡主道,“别挣扎了,三堂会审免不了的,还有你那些同案犯,谁主谋,谁帮凶,通通给我交代清楚!”

    ——

    4.

    此时的文琢并没歇息。

    柳墟推门而入,见她还在看书,遂汇报道:“秦公卿和靳大人一同到了,宣王说殿下已经休息,今夜由她接风洗尘。”

    “别露馅,我这儿的灯也熄掉好了。”文琢将书放下,突然问道,“秦臻长什么样?”

    柳墟神色复杂,看了她半天,都没想好怎么回复,为难道:“殿下是要我夸啊,还是……”

    “当然是说实话。”

    “实话就是太黑了,我没看清。”

    这话让文琢分外纳闷:“黑?怎会黑呢?客人来了,王府不点灯吗?”

    “是公卿太黑了,五官看不清。”柳墟解释道,“世子不知从哪搞来一桶炭渣,设伏于树林,倒了秦公卿个灰头土脸,浑似从土里刚淘出来的。别说五官了,是人是鬼都看不清。”

    文琢听了非但不恼,反而噗嗤一声笑了:“连铭川设伏都能得逞,秦臻所谓的‘习武’,恐怕当真只是花架子。”

    “唉,殿下就纵容吧!等世子再长三岁,带到闳安,接着纵容。”柳墟阴阳怪气道,“就是不知公卿容不容得下他,今日这份见面礼,可隆重得很啊!”

    宣王府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世子李铭川待文琢之心非同姊弟,只是公主无意,便谁也不说破,陪着李铭川演戏。

    “谁说我要把铭川带回闳安的?别乱讲,让他信了可不妙。”文琢果然矢口否认,“况且我这次回去,将面对闳安的腥风血雨,自顾尚且不暇,怎么保护他?留在宣王和郡主身边,最为安全。”

    “说来公卿真是个好脾气,当着宣王一句抱怨都没说,甚至和颜悦色,丝毫没提世子的不对。”柳墟又道。

    秦臻脾气好,是好事还是坏事呢?这至少说明,他没养成骄矜的脾气,也不会为贵族的面子大动干戈。

    在闳安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尊卑有序,拜高踩低,容不得一点软弱。秦臻处事低调,或许正印证他平日过得并不好吧。

    若嫁给她还受人尊敬,那才是有鬼了。

    没见到本人,多思无用,文琢决定不再想这件事,洗漱完毕,吹灯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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