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次日正式会面，文琢也罕见地穿起盛装，柳墟正忙着帮她裹暖腰，棉布中藏着坎离砂，触手温热，可御严寒。缠上两圈后，再系外面的腰束，柳墟反复打量主人，神情甚为满意。
“有一层暖腰垫着，穿这件衣服终于不显得空泛了，”柳墟道，“殿下回闳安后，天气没有那么冷，得好好长点肉。”
文琢垂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镜中人，却道：“脱下去吧。”
“为何？”
“连衣服都撑不起来，才像病弱落魄之态。”文琢道。
柳墟哑口无言，叹气照做，却也忍不住嘟囔：“殿下，这可是您见秦公卿的第一面，他日后形影相伴，您什么身形不会不知，留个好点的初印象有何不可？”
文琢不答话，只是张开双臂等她拆卸，柳墟只能帮她解下暖腰，重新穿衣。这回那股雍容之态荡然无存了，但文琢点头道：“甚好。”
棘国女子尚“贵美”，最明显的特征便是肩腰有力，礼服也是为突出这点设计的，装饰都在健壮处。文琢没有柳墟那样的肌肉和身材，打扮越华贵，越显得沐猴而冠，不伦不类。
好在她要的就是不伦不类。
留给秦臻初印象如何，她并不在意，甚至有种吓他一跳的欲望。当初他一心嫁给自己，即使不得相见，还是与她做素昧平生的妻卿，何等奇怪的执拗？如果看到托付一生的妻主是这副样子，会怎么想？
所托非良人，婚姻乃昏因，明珠暗投，何其悲怆。镜中之人挑起唇角，绽放了无声的微笑。
——
2.
她去见宣王时，两位来使已在恭候了。靳大人手握圣旨，有如见君王之特权，文琢及宣王、郡主、世子皆跪拜谢恩。随后轮到秦臻对文琢行卿子大礼，他也身着盛服，似乎还傅过粉、点过唇，一改昨日落魄模样。
文琢无缘见到他的落魄，今日之初见却引起她的暗暗惊叹。
她总以为投靠她的人，在闳安大概是无计可施、进退无路的，怎是这样一位白面乌发、明眸皓齿的小郎？家人虽殁，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所图为何呢？欠了钱，还是受了托？
文琢性情本就多疑，相见之后，更疑起他的居心了。
“尝闻齐普男子难有华贵之态，本王还不以为然，今日见了秦公卿，当知闳安男儿风采难及。”
宣王绝口不提他昨日窘迫，在公主面前给足了颜面，秦臻感念她的周全，回答也风度翩翩。
“宣王殿下抬爱。今日终与妻主重逢，悦人之容，方得辉光。”他声音清脆利落，向文琢再次下拜，“承蒙妻主不弃，予臻公主府掌事之权，唯盼今后侍奉左右，分公主之忧，尽卿子之责。”
文琢慢声细气道：“多谢公卿。我身体一向病弱，幸有公卿时常存问，抒解心结。母皇盛恩，今后你我不必凭字传语，所念所想，都可当面交付了。”
她只是在说场面话，下方的秦臻竟然红了眼眶，叩首道：“圣上之恩，臻亦铭感五内。人生大乐，无过今朝。”三拜后抬首，泪已流下两行，把在场众人吓了一跳。
文琢忍不住和宣王交换眼神，从彼此眼中看到一阵迷茫，心虚的李铭川已经怀疑秦臻忍不住要告他的状了，谁知秦臻此后再无他言。
他不委屈，也不诉苦，激动只来自欣喜和感激。靳大人接续话题，宣扬起圣上爱女之情，宣王和文琢随之感叹，君臣同心，母慈子孝，齐普的严寒仿佛都温暖了，文琢却能感到腹上缺少暖腰后隐隐的凉。
昨晚公卿被袭，由于苦主不追究，靳大人绝口不提，宣王就跟着装聋作哑，李铭川犯上之举被各路人马视若无睹，就连那些随行旁观者，都在郡主的丰厚赏赐中封了口。
显赫家世一向是李铭川的保护伞，他本该庆幸，今日却开心不起来。午宴后他仍像从前那样找文琢，却被告知公卿在房内的消息。
柳墟婉拒了他的拜访，还提醒道：“王府来了不少外人，未免传出闲话，有损世子清誉，还是避嫌为妙。”气得李铭川望向窗子久久不语。
琢姊走后，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莫非他也要像秦臻一样，持之以恒地写信达情吗？那种步人后尘的事，他做不来。
当下心乱如麻，进不去的门仿佛隔绝二人之漫漫银河，李铭川愣了很久，最终转身回去，消失在柳墟视线里。
——
2.
“听闻世子昨日有冒犯之举，我替他向你赔个不是，”屋内的文琢与秦臻相对而坐，两人看上去还不熟悉，身姿笔挺，中间还隔着一方案几，“世子深受宣王宠爱，行事无法无天，有时我都奈何不了他，让你受委屈了。”
她既这样说，秦臻就不觉委屈。
“不知者不怪，更何况我没受伤，只是吓了一跳而已。”他微笑道。
“多亏你心性大度，齐普是宣王地界，我只是府中客人，虽然身份尊贵，有些话却不好说的。”
公主不想为自己出头，秦臻何尝听不明白？生怕她愧疚，贴心道：“公主安心，我不委屈，宣王是公主在北地的最大助益，臻与公主同进退，怎能化友为敌？”
见他一点即通，文琢的欣赏从表面往心里渗透了几分。可欣赏归欣赏，他这副忠诚皮囊下的真实模样，非积日观察不可得知。
“秦臻，四公卿的身份一定让你受过不少白眼，你不曾在信中说明，也许是期待有天我能帮你改变命运。但你应该看得出来，纵然回京，我也不会对你的境况产生多大影响。”文琢说这话的时候，秦臻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消化她言语背后的潜台词。
“你若能忍，这很好，因为以后的日子依旧要忍。我在闳安没有根基，护不了你，你从前靠自己，日后仍要靠自己。”
“我可以自保，公主放心。只是此话，未免悲观了，”秦臻道，“是圣上让您回去的，您的根基，就是圣上。”
文琢笑了：“你说得对，还好我有母皇。”只是那笑并未到达眼底，浅浅挂在嘴角上，她似乎倦了，将腰弓了弓道，“我每日若非睡足六个时辰，就头晕眼花，此刻精神不济，需要歇一会儿了。你回客房休息吧，若有事找我，就叫柳墟传话。”
秦臻于是拜辞。
文琢只是懒得逢场作戏，亦没有如言睡觉，仍在暖房中拥衾读书，不知不觉已近夕阳。秦臻没再上门，铭川也没有来访，倒有个不速之客进了院子，穿着厚厚的雪服，熟稔唤人接过手中药篓。
柳墟刚见那个人影，就把手中活计放下，亲自上前迎接，显出格外的亲密和尊重。
“周圣手终于回来了。”
“别这样叫我，担不起，担不起！”被唤作“圣手”的男子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秀面孔，对柳墟解释道，“我进山采药，突逢暴雪，耽搁了两日，公主还好吗？”
“公主还好，只是她马上出发回闳安了，幸亏你能及时回来。”
周悬光乃金溪医阁药宗门下内徒中能力最佳者，自药宗云游后，他便接手了文琢的身体调养，听闻此事，一时呆住了。
“公主要走？”
“是，使者已从闳安赶来，就在宣王府。”柳墟好心地小声补充一句，“秦公卿也来了。”
悬光皱眉，不再发问。刚进寝殿，素裹的香气就扑面而来，悬光一边换下雪服，一边对柳墟道：“把梅花放在外面吧，屋内通风不畅，香气不宜过浓。”
柳墟照做时，文琢也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抬声问道：“回来了？”
“是啊，”悬光一边走入，一边抱怨道，“回闳安这么重要的事，你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昨日使者才到，我如何知会你？”
“公主回京，难道没有皇谕？使者岂是前日出发，昨日就到的？”悬光又问，“你要何时动身？”
“明日。”
短暂沉默后，悬光道：“我这就回去收拾行李，知会阁中长老一声。”
文琢没说话，抬手示意他坐在身旁，又亲自为他斟一杯茶。悬光一直看着她的动作，多年相处让他知道，那是文琢有难以开口的话了。
果然，她道：“你留在齐普，不必随我回京。”
“你不带我？”周悬光难以置信，眼神由疑惑变成质问，文琢解释道：“我要以身体不好为由，推掉许多麻烦，如此一来，她们定会怪罪金溪医阁没治好我。你跟着去，岂非生怕她们找不到人受过？”
“那你可识得其他医者？”
文琢摇头，悬光决然道：“就算受过我也认了，总之不放心你再入龙潭虎穴，就让我跟着你吧。”
“不行。”
拒绝的声音不大，却很确定，很决然。从北地带帮手回京，摆明了有备而来，无论等着自己的将是什么，敌人都会提高警惕，这与她的计划不符。
“文琢，还记得你刚来齐普时什么样吗？高热不退，身中奇毒，奄奄一息，若非师傅心细如发，根本发现不了体内那味毒药，你会死得不明不白！捡回一条命后，也落下了病根，只能靠珍奇药物滋补身体。你我都知道闳安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为何不肯带我？”
“我需要用你时，一定把你叫去，但不是现在。”文琢镇定而淡然道，“不必为我担忧，我的身体不会轻易上那些毒物的当了。”
“这世上能害人的岂止毒药？”悬光激动道，“一份提防，一份自保，一句公道话，甚至一个眼神，哪个不能做杀人的利器？”
文琢盯着他，问道：“那些你防得住吗？”
“我防不住，可至少有我在，你就不是一个人了。”悬光绕过案几，来到她面前跪下，带着祈求仰望她，“我不会成为你的拖累，也不怕千难万险，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带上我吧。”
他长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长睫毛就像山间秀挺的茅草，中心那汪清泉注视着你，会让一切拒绝变成不舍出口的残忍。
当初他也是用这双眼向自己陈情，不求回报地自剖真心，可现在文琢必须铁石心肠，不受来自泉心的蛊惑。
“你防不住的，柳墟可以。我知道你不想拖累我，可在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除了柳墟，无论想或不想，都会成为拖累。”文琢道，“我不会说这是为保护你，太假，你也不会信，我明白告诉你，这只是为了自保——我该看似一无所有地回去，把北地的一切藏在影子里。我越单薄，越微不足道，就越不会成为众矢之的。我得沉下去，静下来，才能走得更远。”
果然只有真诚才能打动周悬光，他不再执着，只是问道：“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日常用药，我都着人按照你之前的方子抓好了，”文琢道，“你再帮我准备一些防身用药吧。你师姨师叔行走江湖所备，挑几个有用的给我。”
“明日我就送来。”
他答应了，却没离去，为文琢号了脉，又仔细查看她的面色。
“是否思虑过重，最近又睡不好了？失眠可不行，我走后，你就睡一会儿吧。”
“你东不放心，西不放心，不如这样，”文琢笑意吟吟地玩笑道，“今晚留下陪我？”
“别取笑了，秦公卿都来了，哪里有我的位置？”周悬光语气闷闷的，“更何况，我还得回医阁拿药……”说到此处，他突然明白过来，文琢并非真心想他留下，这话仍然只是玩笑而已，心中愈发无奈。
他曾说过不要名分，现在看来，名分真是好东西，最起码有它维系，缘分不会随分离说断就断。
“天再黑一些，就难以赶路了，我先回医阁搜集药物，明日赶在你出发前送来。”
这意味着悬光一夜都不能睡。他刚出深山，来不及休息就进宣王府看她，如今又要熬夜。文琢心中感念，却不想多言，只道了句“谢谢”。
“真是要生分了，我们之间还需客气？”悬光叹道，“若有需要，随时叫我帮忙，还是那句话，即使能力有限，我至少不会拖累你。”
他不再废话，说罢就走了。文琢似乎也没了看书的情致，静静盯着身上一处花纹沉思许久，再抬头时，与瞧好戏的柳墟目光相碰。
“你很闲？行李收拾好了？”
“殿下欠了好多情啊，”她啧啧地感叹，“周公子都那么求了，当真舍得放他留下。其实多保护一个人，我也游刃有余，不妨就带着吧。”
每次她的主人不屑回复，就会装聋作哑，以沉默和无视应答。文琢到底还是没再提周悬光的事，恢复执书阅读的样子。
竟然还看进去了，从上次被打断的地方接续，翻页速度和平日分毫不差，这让柳墟既敬佩又无奈——追随文琢令人安心，她总清楚地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可对于那些男子来说，爱上她又是一场折磨。
次日正式会面，文琢也罕见地穿起盛装，柳墟正忙着帮她裹暖腰，棉布中藏着坎离砂，触手温热，可御严寒。缠上两圈后，再系外面的腰束，柳墟反复打量主人，神情甚为满意。
“有一层暖腰垫着，穿这件衣服终于不显得空泛了，”柳墟道，“殿下回闳安后，天气没有那么冷，得好好长点肉。”
文琢垂头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镜中人，却道：“脱下去吧。”
“为何？”
“连衣服都撑不起来，才像病弱落魄之态。”文琢道。
柳墟哑口无言，叹气照做，却也忍不住嘟囔：“殿下，这可是您见秦公卿的第一面，他日后形影相伴，您什么身形不会不知，留个好点的初印象有何不可？”
文琢不答话，只是张开双臂等她拆卸，柳墟只能帮她解下暖腰，重新穿衣。这回那股雍容之态荡然无存了，但文琢点头道：“甚好。”
棘国女子尚“贵美”，最明显的特征便是肩腰有力，礼服也是为突出这点设计的，装饰都在健壮处。文琢没有柳墟那样的肌肉和身材，打扮越华贵，越显得沐猴而冠，不伦不类。
好在她要的就是不伦不类。
留给秦臻初印象如何，她并不在意，甚至有种吓他一跳的欲望。当初他一心嫁给自己，即使不得相见，还是与她做素昧平生的妻卿，何等奇怪的执拗？如果看到托付一生的妻主是这副样子，会怎么想？
所托非良人，婚姻乃昏因，明珠暗投，何其悲怆。镜中之人挑起唇角，绽放了无声的微笑。
——
2.
她去见宣王时，两位来使已在恭候了。靳大人手握圣旨，有如见君王之特权，文琢及宣王、郡主、世子皆跪拜谢恩。随后轮到秦臻对文琢行卿子大礼，他也身着盛服，似乎还傅过粉、点过唇，一改昨日落魄模样。
文琢无缘见到他的落魄，今日之初见却引起她的暗暗惊叹。
她总以为投靠她的人，在闳安大概是无计可施、进退无路的，怎是这样一位白面乌发、明眸皓齿的小郎？家人虽殁，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所图为何呢？欠了钱，还是受了托？
文琢性情本就多疑，相见之后，更疑起他的居心了。
“尝闻齐普男子难有华贵之态，本王还不以为然，今日见了秦公卿，当知闳安男儿风采难及。”
宣王绝口不提他昨日窘迫，在公主面前给足了颜面，秦臻感念她的周全，回答也风度翩翩。
“宣王殿下抬爱。今日终与妻主重逢，悦人之容，方得辉光。”他声音清脆利落，向文琢再次下拜，“承蒙妻主不弃，予臻公主府掌事之权，唯盼今后侍奉左右，分公主之忧，尽卿子之责。”
文琢慢声细气道：“多谢公卿。我身体一向病弱，幸有公卿时常存问，抒解心结。母皇盛恩，今后你我不必凭字传语，所念所想，都可当面交付了。”
她只是在说场面话，下方的秦臻竟然红了眼眶，叩首道：“圣上之恩，臻亦铭感五内。人生大乐，无过今朝。”三拜后抬首，泪已流下两行，把在场众人吓了一跳。
文琢忍不住和宣王交换眼神，从彼此眼中看到一阵迷茫，心虚的李铭川已经怀疑秦臻忍不住要告他的状了，谁知秦臻此后再无他言。
他不委屈，也不诉苦，激动只来自欣喜和感激。靳大人接续话题，宣扬起圣上爱女之情，宣王和文琢随之感叹，君臣同心，母慈子孝，齐普的严寒仿佛都温暖了，文琢却能感到腹上缺少暖腰后隐隐的凉。
昨晚公卿被袭，由于苦主不追究，靳大人绝口不提，宣王就跟着装聋作哑，李铭川犯上之举被各路人马视若无睹，就连那些随行旁观者，都在郡主的丰厚赏赐中封了口。
显赫家世一向是李铭川的保护伞，他本该庆幸，今日却开心不起来。午宴后他仍像从前那样找文琢，却被告知公卿在房内的消息。
柳墟婉拒了他的拜访，还提醒道：“王府来了不少外人，未免传出闲话，有损世子清誉，还是避嫌为妙。”气得李铭川望向窗子久久不语。
琢姊走后，不知何时才能相见，莫非他也要像秦臻一样，持之以恒地写信达情吗？那种步人后尘的事，他做不来。
当下心乱如麻，进不去的门仿佛隔绝二人之漫漫银河，李铭川愣了很久，最终转身回去，消失在柳墟视线里。
——
2.
“听闻世子昨日有冒犯之举，我替他向你赔个不是，”屋内的文琢与秦臻相对而坐，两人看上去还不熟悉，身姿笔挺，中间还隔着一方案几，“世子深受宣王宠爱，行事无法无天，有时我都奈何不了他，让你受委屈了。”
她既这样说，秦臻就不觉委屈。
“不知者不怪，更何况我没受伤，只是吓了一跳而已。”他微笑道。
“多亏你心性大度，齐普是宣王地界，我只是府中客人，虽然身份尊贵，有些话却不好说的。”
公主不想为自己出头，秦臻何尝听不明白？生怕她愧疚，贴心道：“公主安心，我不委屈，宣王是公主在北地的最大助益，臻与公主同进退，怎能化友为敌？”
见他一点即通，文琢的欣赏从表面往心里渗透了几分。可欣赏归欣赏，他这副忠诚皮囊下的真实模样，非积日观察不可得知。
“秦臻，四公卿的身份一定让你受过不少白眼，你不曾在信中说明，也许是期待有天我能帮你改变命运。但你应该看得出来，纵然回京，我也不会对你的境况产生多大影响。”文琢说这话的时候，秦臻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消化她言语背后的潜台词。
“你若能忍，这很好，因为以后的日子依旧要忍。我在闳安没有根基，护不了你，你从前靠自己，日后仍要靠自己。”
“我可以自保，公主放心。只是此话，未免悲观了，”秦臻道，“是圣上让您回去的，您的根基，就是圣上。”
文琢笑了：“你说得对，还好我有母皇。”只是那笑并未到达眼底，浅浅挂在嘴角上，她似乎倦了，将腰弓了弓道，“我每日若非睡足六个时辰，就头晕眼花，此刻精神不济，需要歇一会儿了。你回客房休息吧，若有事找我，就叫柳墟传话。”
秦臻于是拜辞。
文琢只是懒得逢场作戏，亦没有如言睡觉，仍在暖房中拥衾读书，不知不觉已近夕阳。秦臻没再上门，铭川也没有来访，倒有个不速之客进了院子，穿着厚厚的雪服，熟稔唤人接过手中药篓。
柳墟刚见那个人影，就把手中活计放下，亲自上前迎接，显出格外的亲密和尊重。
“周圣手终于回来了。”
“别这样叫我，担不起，担不起！”被唤作“圣手”的男子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秀面孔，对柳墟解释道，“我进山采药，突逢暴雪，耽搁了两日，公主还好吗？”
“公主还好，只是她马上出发回闳安了，幸亏你能及时回来。”
周悬光乃金溪医阁药宗门下内徒中能力最佳者，自药宗云游后，他便接手了文琢的身体调养，听闻此事，一时呆住了。
“公主要走？”
“是，使者已从闳安赶来，就在宣王府。”柳墟好心地小声补充一句，“秦公卿也来了。”
悬光皱眉，不再发问。刚进寝殿，素裹的香气就扑面而来，悬光一边换下雪服，一边对柳墟道：“把梅花放在外面吧，屋内通风不畅，香气不宜过浓。”
柳墟照做时，文琢也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抬声问道：“回来了？”
“是啊，”悬光一边走入，一边抱怨道，“回闳安这么重要的事，你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
“昨日使者才到，我如何知会你？”
“公主回京，难道没有皇谕？使者岂是前日出发，昨日就到的？”悬光又问，“你要何时动身？”
“明日。”
短暂沉默后，悬光道：“我这就回去收拾行李，知会阁中长老一声。”
文琢没说话，抬手示意他坐在身旁，又亲自为他斟一杯茶。悬光一直看着她的动作，多年相处让他知道，那是文琢有难以开口的话了。
果然，她道：“你留在齐普，不必随我回京。”
“你不带我？”周悬光难以置信，眼神由疑惑变成质问，文琢解释道：“我要以身体不好为由，推掉许多麻烦，如此一来，她们定会怪罪金溪医阁没治好我。你跟着去，岂非生怕她们找不到人受过？”
“那你可识得其他医者？”
文琢摇头，悬光决然道：“就算受过我也认了，总之不放心你再入龙潭虎穴，就让我跟着你吧。”
“不行。”
拒绝的声音不大，却很确定，很决然。从北地带帮手回京，摆明了有备而来，无论等着自己的将是什么，敌人都会提高警惕，这与她的计划不符。
“文琢，还记得你刚来齐普时什么样吗？高热不退，身中奇毒，奄奄一息，若非师傅心细如发，根本发现不了体内那味毒药，你会死得不明不白！捡回一条命后，也落下了病根，只能靠珍奇药物滋补身体。你我都知道闳安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为何不肯带我？”
“我需要用你时，一定把你叫去，但不是现在。”文琢镇定而淡然道，“不必为我担忧，我的身体不会轻易上那些毒物的当了。”
“这世上能害人的岂止毒药？”悬光激动道，“一份提防，一份自保，一句公道话，甚至一个眼神，哪个不能做杀人的利器？”
文琢盯着他，问道：“那些你防得住吗？”
“我防不住，可至少有我在，你就不是一个人了。”悬光绕过案几，来到她面前跪下，带着祈求仰望她，“我不会成为你的拖累，也不怕千难万险，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带上我吧。”
他长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长睫毛就像山间秀挺的茅草，中心那汪清泉注视着你，会让一切拒绝变成不舍出口的残忍。
当初他也是用这双眼向自己陈情，不求回报地自剖真心，可现在文琢必须铁石心肠，不受来自泉心的蛊惑。
“你防不住的，柳墟可以。我知道你不想拖累我，可在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除了柳墟，无论想或不想，都会成为拖累。”文琢道，“我不会说这是为保护你，太假，你也不会信，我明白告诉你，这只是为了自保——我该看似一无所有地回去，把北地的一切藏在影子里。我越单薄，越微不足道，就越不会成为众矢之的。我得沉下去，静下来，才能走得更远。”
果然只有真诚才能打动周悬光，他不再执着，只是问道：“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日常用药，我都着人按照你之前的方子抓好了，”文琢道，“你再帮我准备一些防身用药吧。你师姨师叔行走江湖所备，挑几个有用的给我。”
“明日我就送来。”
他答应了，却没离去，为文琢号了脉，又仔细查看她的面色。
“是否思虑过重，最近又睡不好了？失眠可不行，我走后，你就睡一会儿吧。”
“你东不放心，西不放心，不如这样，”文琢笑意吟吟地玩笑道，“今晚留下陪我？”
“别取笑了，秦公卿都来了，哪里有我的位置？”周悬光语气闷闷的，“更何况，我还得回医阁拿药……”说到此处，他突然明白过来，文琢并非真心想他留下，这话仍然只是玩笑而已，心中愈发无奈。
他曾说过不要名分，现在看来，名分真是好东西，最起码有它维系，缘分不会随分离说断就断。
“天再黑一些，就难以赶路了，我先回医阁搜集药物，明日赶在你出发前送来。”
这意味着悬光一夜都不能睡。他刚出深山，来不及休息就进宣王府看她，如今又要熬夜。文琢心中感念，却不想多言，只道了句“谢谢”。
“真是要生分了，我们之间还需客气？”悬光叹道，“若有需要，随时叫我帮忙，还是那句话，即使能力有限，我至少不会拖累你。”
他不再废话，说罢就走了。文琢似乎也没了看书的情致，静静盯着身上一处花纹沉思许久，再抬头时，与瞧好戏的柳墟目光相碰。
“你很闲？行李收拾好了？”
“殿下欠了好多情啊，”她啧啧地感叹，“周公子都那么求了，当真舍得放他留下。其实多保护一个人，我也游刃有余，不妨就带着吧。”
每次她的主人不屑回复，就会装聋作哑，以沉默和无视应答。文琢到底还是没再提周悬光的事，恢复执书阅读的样子。
竟然还看进去了，从上次被打断的地方接续，翻页速度和平日分毫不差，这让柳墟既敬佩又无奈——追随文琢令人安心，她总清楚地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可对于那些男子来说，爱上她又是一场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