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文琢入睡前,公卿秦臻再次来访。

    他沐浴过,湿发挽着,脚踝露着,身上散发干净的馨香。皮袍下面是怎样一个轻纱笼罩之曼体,就算未见也想象得到,深夜拜访之意,不用言表。

    “烦请柳姐帮我询问,公主今夜是否需要陪侍?”

    他红着脸问柳墟,柳墟慌了,红着脸进屋问文琢。红云不会消失,只会在几人脸上传递,文琢也红了,突然局促地没了主意。

    “就说我睡了……”

    柳墟打断道:“灯还亮着呢,哪有听完我传话,刚好就睡的?”

    “那就叫他进来,”文琢略思量道,“我来对他说。”

    这是妻卿间再正常不过的事,碍于两人还不熟悉,接受彼此的存在不难,同床共枕却勉强得很。秦臻进屋后,本就燥热的空气立即暧昧起来,室外冷风在他鼻尖和耳朵点染烟霞,卧房的暖气又让冻水开化,他垂着眸,长睫在瞳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如他此刻的胸膛一样起伏不定。

    “坐,公卿。”文琢则相对镇静,和善问道,“齐普入夜寒冷,你候在外头,冻坏了吧?”

    “多谢公主挂怀,臻体暖,没觉得冷。”他略停,生怕文琢误会似的补充一句,“房内更是温度适宜,如沐春光。”

    文琢笑笑,缓缓道:“我身体弱,当年大病后,命是捡回来的,这几年都靠金溪医阁的补药和针灸养着,仍不见好,动辄小病缠身。一切手段,只是尽力避免恶化而已。”

    秦臻点头,自称明白,可他不明白文琢的意图。

    “医阁圣手有言在先,我受不得激烈之动,无论奔跑、跳跃、骑马……还有房事,都于身体有损。”她说出这话时,连表情都没稍变,“公卿特意沐浴准备,一定心怀期待。让你失望,于心难安。”

    秦臻确实没料到她以此为由拒绝同房,但看文琢斜靠床边,一副大病未愈之态,他不想表露同情,只体贴道:“身为卿子,当以妻主身体为先,何来失望?”

    “有你这样通情的卿子,是我之福气。”文琢令他上前,执了他的手道,“日后朝夕相对,你叫我‘公主’,我叫你‘公卿’,难免越叫越生分。不若私下里就以名字相称吧,我叫你‘臻郎’,你叫我‘琢婠’,你觉得可好?”

    在棘国民间,“婠”乃卿子对妻主十分亲密的爱称,非青梅竹马之缘、抹去妻尊卿卑之序者,不能如此僭越,否则将被视为不敬。多少小郎只敢私下唤、背人唤、梦里唤,或情迷意乱时顾不得守序,将此爱称并着情话道出。

    秦臻没想到,这殊荣竟在见面的第一天夜里被妻主赏给了自己,她甚至还带着笑鼓励道:“你唤一声,看顺不顺口。”

    “……琢婠。”他听命。岂止顺口,简直音调婉转,情谊绵长。

    如此一来,拒绝同床的失望当烟消云散了,文琢目的达成,望着秦臻幸福垂首的模样,却有别的想法暗中萌生。

    她沉默半晌,开口问道:“齐普与闳安相隔千里,身处异乡,会辗转反侧吗?臻郎今夜睡我枕边可好?虽做不得什么事,相互陪伴也可酣眠。”

    秦臻愣愣地看着她,已经顾不上开心,唯有一句感慨萦绕脑海:今生何幸,得此良主。

    多年后的闳安公主府中,他仍会偶尔回忆起那个北地良夜,冰风刺骨,炉火滚烫,他服侍妻主洗漱完毕,一人一个枕头平躺在一张床上。被下的四肢矜持地保持距离,唯有五指越过屏障,牢牢牵在一起。

    她说牵手而眠的有情人会在梦中重逢,于是秦臻睡得香甜。

    造梦似乎真能灵验,他于沉睡中见到了文琢,在夏日的御花园,那时两人年纪尚小,天真烂漫。文琢脸上洋溢着自信的笑,神采不逊骄阳,方才箭术比试拔得头筹,让她面庞覆上一层薄汗。

    她总爱在外奔跑嬉闹,皮肤被晒得微黑,双眸愈显明亮,她转头望向秦臻,热情邀约——

    “冬天你再进宫找我,我带你吃冰砂梅子,让你尝尝父卿的手艺。”

    他被太阳晃了眼睛,说着“一言为定”,可那个冬天再未如约而至。昔日的皇元卿、今日的废左罪夫骤然身陷囹圄,左氏自诩皇戚,竟密图造反,幸帝识察,罪证俱获。突逢变故的文琢生了一场奇病,京中医官束手无策,只能远赴齐普,送入金溪疗养。

    重逢已是八年后。现在的文琢完全换了个人,沉静、温和、虚弱、苍白,梦中的女孩自发出那次邀约,就消失在秦臻眼前,渐渐亦不被闳安人提及。

    幸而今后,重入梦来。

    ——

    2.

    次日苏醒,手还牵着,琢婠臻郎,脉脉含情,不再费言。文琢携了暖炉,披了毛氅,于动身前拜访宣王。

    来齐普后,一向由宣王奉命照拂她,最初几年她的状态很差,动辄引得宣王提心吊胆,请罪劄子备过好几封,好在无一派上用场。

    最艰难的日子,文琢都挺过来了,金溪阁圣手们说亏得她意志坚强、挣扎求生,才能数次化险为夷。每次从鬼门关走一遭,宣王和她的关系就进一分,等到文琢病情稳定后,两人已成了共历患难的盟友。

    宣王膝下一女一男,郡主李朔年长文琢两岁,继承了宣王的一身武艺,少有威名,生擒过棘国北部卒勒部经验丰富的老将,是齐普多少男子向往的英雌人物。但提及李朔的未来,知情者都会发出一丝可惜的感叹。

    “李”非国姓,宣王之祖乃棘国开国元勋之一,以军功受封并肩王。当时这样封王的功臣还有很多,其子嗣从各地迁居闳安,过上贵族生活,代价是失去当地的控制权和民众支持。

    原本承袭爵位的并非齐普李氏,只是另一支无后,这头衔才回到了齐普。是时边境摩擦不断,北部的卒勒人一直频繁侵犯棘国领土,地方需要负有名望者坐镇,就这样,宣王成了异姓王中唯一有实权的,即使权力已经被压缩到最小,比之先祖远远不及。

    按大棘律,异姓王只能传爵三代,宣王一旦殒殁,郡主之号遂亡,齐普第一家族即将脱离皇族荫蔽,随时可被旁人取而代之。

    宣王对文琢视若己出,未尝没有借其身份延续荣光之念。

    “本王昨夜睡卧不宁,明明殿下离开齐普,是与家人团聚的美事,不应伤怀的。”宣王自嘲笑道。

    文琢当着她的面,就不会像对秦臻那样说场面话了。

    “这些年我已把齐普当成家,把白羊城当成家了。对闳安早没了记忆,说实话,我也不想回去。”

    “至少那里有殿下的亲人在。”

    文琢微微一勾唇角:“亲人不亲,也是枉然。”

    谁都知道她在说哪件事,偏偏又一句不能明言,宣王叮咛道:“这些年圣上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殿下对当初之事心怀怨怼,回闳安后,殿下一定要装作释然,千万不能提及左氏。从闳安到齐普只是一夕惊变,从齐普回闳安的路,殿下却走了八年。伴虎之怆,自当刻骨,万要小心行事啊。”

    圣旨刚到齐普时,宣王就说过类似的嘱托,临别再次强调,是生怕她意气用事。文琢有些感慨,纵然体能、健康、精力与从前大相径庭,或许灵魂是是改不掉的。宣王如师如母,将她看得清清楚楚。

    “铭心谨记。”文琢道。

    宣王放了心,神色也轻松不少:“还有件事,本王想和殿下商量。”

    她笑得和善而亲昵,令文琢猜到接下来的谈话内容,却只能装作不知:“王尊但说无妨。”

    “铭川是殿下看着长大的,有如姊弟之亲,因是幼子,本王一向宠溺,对他从不拘束,也不指望他嫁给高门大户,博得贵卿之名。”宣王诚恳道,“但身为人母,本王看得出儿子之心,铭川待殿下绝非姊弟之谊,除了殿下,他心里也未尝放过别的女子了。

    “此情早见端倪,只是当时铭川还小,心性不定,本王想多观察些时日,就一直未提。现在到了晓事的年纪,他初心未改,甚至明言非殿下不嫁。其情甚笃,本王亦无良策,便来问问殿下可有此意。”

    宣王并不逼迫她,只是挑明一份感情,不愿她依旧装聋作哑,置身事外。

    可惜文琢无法给出承诺,苦笑道:“铭川是王尊爱子,当被妻主待以正卿之礼,可我已有公卿,铭川跟着我仅得庶位,实在委屈了。”

    “得心爱之人相伴,就算不得委屈。”宣王道,“把他交给殿下,本王更放心,就凭八年的情谊,殿下岂会苛待了他?”

    文琢一叹,接下来的话倒不全是搪塞:“我若身体康健,前途光明,当欣然接受王尊美意,可惜文琢无力,前途未知,亦不敢许诺铭川未来。辜负王尊,心中忐忑难安。”

    宣王笑着,对她摆手。

    “不必忐忑,商量而已,并非逼迫殿下同意,更何况铭川年纪还小,谈婚论嫁为时尚早,只是做母亲的有些肺腑之言,想替儿子说出来,也向殿下表明,本王从未考虑过除殿下之外的其他媳子。”宣王似乎生怕她难做,又宽慰道,“殿下放心,即使铭川和殿下无缘,宣王府依旧会站在殿下身后——且看那‘素裹’,纵然浑小子不摘,我也备着一株,欲送殿下的。”

    宣王是想把宝押在她这儿,连同齐普李氏后代的荣光,一并和她的前途系上。有李铭川是亲上加亲,没有李铭川,宣王也是她的养母,是至今唯一表示支持自己的力量。

    文琢没有拒绝的理由,更何况她需要李铭川的情深,以痴心化为脐带,连接她和宣王,为这段无血缘的亲情造血。

    她向宣王行了孩子拜辞母亲的大礼,才回到晴玉斋,与等待出发的队伍汇合。

    ——

    3.

    郡主李朔将率领一队齐普士兵护送文琢至闳安,当面向圣上述职,她已到了,发令整顿军纪,身旁跟着颓然的李铭川。

    周悬光也如约赶来,将药物交付柳墟时,不可避免地与秦臻碰面。

    除了那位只在传闻中听说过的公卿,还有哪位陌生男子会出现在晴玉斋?周悬光立即将他认出,乍看之下,已为他的贵气和儒雅折服,回视自己,难免心乱如麻。

    迟疑一阵后,他竟上前自我介绍秦臻听闻面前是金溪阁圣手,口称“久仰”,但周悬光不是来与他客套的,而是将文琢平日服用补药和常用方子交给他,事无巨细地反复叮咛。

    文琢身体与常人不同,用药剂量要有所侧重,不可等闲视之。补药怎么吃,小病怎么治,失眠如何按摩,体寒如何针灸……说到后面,秦臻已经记忆不来,干脆执笔一一写下,生怕有所遗漏。

    “周圣手何不随行进京呢?”在周悬光停下的间隙,秦臻热情相邀道,“有熟悉情况的医者在旁,公主一定更快好转。”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周悬光下意识向文琢投来一瞥,猜度秦公卿此话是否乃其授意,不料文琢出言拒绝。

    “金溪医阁不止我一个病人,天下疑难杂症,都要靠圣手们破解,若把周圣手拉到闳安为我私用,谁为天下民众摆脱疾苦呢?”

    她说完,周悬光的侥幸也跟着烟消云散了,对秦臻勉强一笑,目含失落,让秦臻发现了端倪。

    周悬光事无巨细的关心背后不只有医者仁心,恐怕还有男子私心……妻主在齐普多年,青葱年华,亦难免结交知己吧。

    此时此地,值得秦臻在意的,还不止周悬光一个。

    “琢姊,你在闳安等着我,”铭川目含不舍的泪光,意有所指道,“我与母王都说好了,再过上几年,等我长大些,就去找你。”

    “莫哭了,郡主要随我南下,这些日子只有宣王在家,你不可惹是生非,要学着帮她的忙,”文琢的话将约定中的暧昧抹去,滴水不漏地嘱托道,“虽是男儿,也当有女志,才不枉宣王对你的宠爱和栽培。”

    李铭川点头不迭,与琢姊依依相送,注视着她携秦臻的手进入车轿。自家姊姊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送他一个安慰的眼神,既像要他放心,又像让他忍着,别在人前失态。

    他只能忍着,看队伍将文琢护在中间,将马蹄和车辙印在雪路,迤逦向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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