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诸星归其宿，却是一片黯淡。丝寻没有同往常一样回房，而是独自去了卉林旁的小河边默默消化那些钝痛不安的情绪。她费力眨巴着眼想憋回泪水，然而豆大般的泪珠还是悄无声息落在了颤颤巍巍的蓬丝草上。
师娘不要她了。
卉娘说，她不需要经历考核，也不需要在外历练几年后再归来，她的离开于客栈而言本身就是一个注定。
尽管竹师娘极力解释这并非是抛弃她，但卉师娘却一句话都不肯辩驳，只是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她。卉娘的眼中总是那般波澜不惊的神色，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预想之内，就像经历了百年沧桑的仙人，没有无措也没有疲惫。
“师娘，”她乞求地看向卉娘，“为什么其他师姐和我不一样，为什么她们能再回来？”
“你不一样，”卉娘轻轻摇头，“‘蓬丝无根，虽扎未稳，你本漂泊之命，不应求一隅之安’，十年前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卉林不是蓬丝的归处。”
她愣愣地回想着，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师姐们都是十八才离开卉林，而自己现在就要离开；为什么她们可以历练后回到客栈，就像婉云一样，而自己却不能再将这里当做家。十年前的那句话她听不懂，她只知道有“十年”一词，却不知道是这个含义。
丝寻仍有些不明白：“师娘说我是漂泊之命，天下之大，哪里会有我的归处呢？”
“你尚未走遍天下，怎么会断定没有归处？放心去吧，终有一天你会找到的。”卉娘看着眼前这个乖巧的女孩，当初萍水相逢，自己能陪她走完这么长一段路就已经足够了。至于将来，她恐怕没有很多了。
竹眉看着二人，恍然觉得丝寻很像当年的卉娘，不是模样，而是自然天成的一方神态。看来丝寻受她影响最深，难怪陶禾她们闲聊时常常说着丝寻最像卉娘一般的话。当初还不觉得，姈之分明是她们最尽心教导和寄予厚望的学生，没想到最像卉娘的竟然是最乖顺的小姑娘。不过丝寻如今还是太稚嫩了一些，没有卉娘当初孤注一掷的决然。
她心中怅惘，终究不忍地牵过丝寻的手：“寻儿，我们都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但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终究会离开我们的。我们在收留你们时就已经做好了分别的打算，你看姈之逸月她们都在外面自立门户，她们能做到，我们相信你也能。你只管放心地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我们永远是你的师娘。”
丝寻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堂中立着的女神像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出慈悲之色。她咬着嘴唇终于点了点头，但她始终不明白卉娘说的话，就因为她像蓬丝草，所以才要在外漂泊，直到扎根土地吗？可是她的那片土地又在哪里？
河水潺潺，忽然微风骤起，吹动了蓬丝草扎根的泥土，她看着蓬丝草破土而起，随着风落入了河水中，一路漂往下游。丝寻记得它嫩绿的颜色，显然是才破土不久。她想通了，不是所有的蓬丝草都能如她一般幸运，她承蒙师娘十年收留已经是足够的福分了。收留终归是收留，或许有一天她长大了，还能带着草籽回归这里。
菱心蜷缩在被子里等了半天也没有等来丝寻，去找婉云却得知小师姐也不在她们那里。师娘要同寻师姐说这么久的话吗？她有些焦灼，但又不敢去打扰。
一双微凉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她忽的从梦中惊醒，抓住那只手就喊“师姐”。
“小菱心，这么晚还不睡呀？”丝寻也钻进被子里，将菱心搂入怀中。小孩子身上总是热乎乎的，夏天挨着就汗涔涔，但在这微凉的夜晚里倒是让人熨帖。
菱心抱着她的腰，将脸贴到她脖颈处，嗅着她身上带有夜露的清香，声音有些软：“师姐身上有些凉，是不是受寒了？”
丝寻嗯了一声，低头看着怀中的菱心，忽然觉得她长得有些快。也是，菱心来客栈都有六年了，从当初半大点小子长到这么大。逝水如斯，也是她该走的时候了。
不同于其他师姐的或喜或忧，丝寻心里只有无措和茫然。对于她这样单纯的姑娘来说，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临走前一天，她简单收拾了两套衣服，又背上双剑。长枪太长，她干脆取下枪头，将枪身包裹成一个扁担，挑着就能走。如若碰到那不长眼的打劫，一棍子下去也能喝退一些小贼。
卉娘照例给她塞了几张票子留作备用，在外行走黄金白银带着不便，一株株通宝拿着也重。丝寻她们是从小学算账的，算账方面卉娘并不担心，只是以后的生计要全靠她自己。
丝寻已经考虑过了，自己有一身武功，也会算账，起码可以当个家丁侍卫或账房，运气好的话，说不准还能捞个掾史下的小喽啰当当。不过她思前想后，总觉得这些生计总是缺了一点，最好还是同师娘一样建立一间客栈。毕竟从小见到她，她已经十分熟悉了。
想到这，丝寻精神又抖擞起来，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是这块料。不过修建客栈需要一大笔钱，也不知道师娘塞给自己的够不够。盼望就在前头，她趁热打铁研究了一下客栈的选址，这是第一大关。她知道客栈建在城里或驿道边是最好的，但要买一块地就十分艰难了。
卉林在襄州夷陵县的最南边，大致位于周国的中部。襄州的郡县都繁华，城中地价较贵，此外官府掌管了大大小小的驿道，拿到一块土地十分艰难。她翻着地图看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既然是要出去历练，不如走远一些。
周国西北与定国接壤，西南与容国接壤，三国交界地带为茂州，如果从襄州一路向西出发，最终就能到达那里。周国疆土辽阔，她想自己穷尽一生也不会走遍大江南北，倒不如顺着一个方向一直走，扎根在国土的边陲地带。
这一番筹划就花了她一整天时间，菱心每次跑进房间时，都看见丝寻坐在桌子前对着一张地图发愣，时不时用手在地图上指指画画。
“师姐，你一天都在做什么呀？”菱心凑到她身边，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发现是一条西行的路线。
“我在看路线。”
“咦，是师娘发的考核题吗？是什么题目呀？”菱心兴致勃勃地坐下来，如当初的她一样也很好奇师姐的考核题。
“是啊，不过暂时不能告诉你，以后你也会经历的。”丝寻其实很想告诉她，自己这次一走可能很难再回来了，不过思量再三还是没有说出口。依她的性格，知道这一消息后恐怕会眼泪汪汪。
这一日的晚餐照常，卉娘竹眉依旧是温柔的神色，陶禾她们依旧喜欢逗着菱心说着七七八八，偶尔有呼唤声，她们就要搁下碗筷去看看客人有什么需要。婉云杜鹃喜欢和她们讲其他姐妹寄来的信，听说大师姐设了一个学堂，三师姐开了一家木材铺，五师姐去做了夫子，六师姐做了扬州最大酒坊的账房，九师姐凭着一身武艺进了衙门，十师姐开了一家武馆……总之大家都挺好的。
丝寻没有想到，一直习以为常的场景竟要成为她最后留下的美好回忆，听着再熟悉不过的欢笑声，她忽然感觉眼睛有点湿润。但她只是眨巴着眼，又恢复成自若的模样。
“师妹，怎么感觉你有些心不在焉？”婉云担忧地看向她。
丝寻抬头朝她莞尔一笑：“我在想，师娘给我的考核题有点难了。”
桃花自有多情色，深浅疏落不成蹊。穿过客栈，一片桃林初绽在不远处，粉色交叠深浅成层，别有意趣。瞧着那片芳菲，丝寻驻足片刻，心中却想：“不知道多少年后桃花再开时，我能否过路探望一眼师娘呢？”
正准备离去，只听见背后传来点点嬉笑声。两人回头，正是师姐们前来送行，婉云手里还牵着菱心。
“送送你。”婉云飘然而至，捻了一朵桃花簪在了丝寻发间。
“师姐，你一定要给我写信，还要、还要来看我。如果你不来的话，我长大后一定会去找你的。”菱心紧紧抱着丝寻的腰，泪眼婆娑，分明不是昨晚不追问到考核题誓不罢休的模样。
丝寻错愕地看着她们，难道她们知道自己的事了？
婉云对上她不解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师娘都告诉我们了，我们怎么都要来送你一程。”
丝寻闻言笑了笑，又腾出一只手拍拍菱心单薄的肩膀：“我会给你们写信的。小菱心也要好好长大，帮我照顾师娘。”
“菱心这丫头还是亲近你，当初我们走她可没哭呢。”杜鹃调侃道。
丝寻低头看着菱心，什么都没说。菱心对她的依赖就像自己对师娘、对卉林的依赖，但是总有一天这份依赖会随着自己的成长而消失。菱心身体差到不能学武，卉娘她们早就默认她会留在客栈一辈子，以后即使没了师娘，无论她去投奔哪一位师姐，她都会有一份很好的归处，丝寻并不担心。
“我走了。”丝寻松开依依不舍的菱心，朝众人挥手作别。她抬头遥望客栈的方向，瞧见了卉娘和竹眉一红一青的身影。
师娘不要她了。
卉娘说，她不需要经历考核，也不需要在外历练几年后再归来，她的离开于客栈而言本身就是一个注定。
尽管竹师娘极力解释这并非是抛弃她，但卉师娘却一句话都不肯辩驳，只是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她。卉娘的眼中总是那般波澜不惊的神色，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预想之内，就像经历了百年沧桑的仙人，没有无措也没有疲惫。
“师娘，”她乞求地看向卉娘，“为什么其他师姐和我不一样，为什么她们能再回来？”
“你不一样，”卉娘轻轻摇头，“‘蓬丝无根，虽扎未稳，你本漂泊之命，不应求一隅之安’，十年前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卉林不是蓬丝的归处。”
她愣愣地回想着，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师姐们都是十八才离开卉林，而自己现在就要离开；为什么她们可以历练后回到客栈，就像婉云一样，而自己却不能再将这里当做家。十年前的那句话她听不懂，她只知道有“十年”一词，却不知道是这个含义。
丝寻仍有些不明白：“师娘说我是漂泊之命，天下之大，哪里会有我的归处呢？”
“你尚未走遍天下，怎么会断定没有归处？放心去吧，终有一天你会找到的。”卉娘看着眼前这个乖巧的女孩，当初萍水相逢，自己能陪她走完这么长一段路就已经足够了。至于将来，她恐怕没有很多了。
竹眉看着二人，恍然觉得丝寻很像当年的卉娘，不是模样，而是自然天成的一方神态。看来丝寻受她影响最深，难怪陶禾她们闲聊时常常说着丝寻最像卉娘一般的话。当初还不觉得，姈之分明是她们最尽心教导和寄予厚望的学生，没想到最像卉娘的竟然是最乖顺的小姑娘。不过丝寻如今还是太稚嫩了一些，没有卉娘当初孤注一掷的决然。
她心中怅惘，终究不忍地牵过丝寻的手：“寻儿，我们都知道你是一个好孩子。但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终究会离开我们的。我们在收留你们时就已经做好了分别的打算，你看姈之逸月她们都在外面自立门户，她们能做到，我们相信你也能。你只管放心地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我们永远是你的师娘。”
丝寻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堂中立着的女神像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出慈悲之色。她咬着嘴唇终于点了点头，但她始终不明白卉娘说的话，就因为她像蓬丝草，所以才要在外漂泊，直到扎根土地吗？可是她的那片土地又在哪里？
河水潺潺，忽然微风骤起，吹动了蓬丝草扎根的泥土，她看着蓬丝草破土而起，随着风落入了河水中，一路漂往下游。丝寻记得它嫩绿的颜色，显然是才破土不久。她想通了，不是所有的蓬丝草都能如她一般幸运，她承蒙师娘十年收留已经是足够的福分了。收留终归是收留，或许有一天她长大了，还能带着草籽回归这里。
菱心蜷缩在被子里等了半天也没有等来丝寻，去找婉云却得知小师姐也不在她们那里。师娘要同寻师姐说这么久的话吗？她有些焦灼，但又不敢去打扰。
一双微凉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她忽的从梦中惊醒，抓住那只手就喊“师姐”。
“小菱心，这么晚还不睡呀？”丝寻也钻进被子里，将菱心搂入怀中。小孩子身上总是热乎乎的，夏天挨着就汗涔涔，但在这微凉的夜晚里倒是让人熨帖。
菱心抱着她的腰，将脸贴到她脖颈处，嗅着她身上带有夜露的清香，声音有些软：“师姐身上有些凉，是不是受寒了？”
丝寻嗯了一声，低头看着怀中的菱心，忽然觉得她长得有些快。也是，菱心来客栈都有六年了，从当初半大点小子长到这么大。逝水如斯，也是她该走的时候了。
不同于其他师姐的或喜或忧，丝寻心里只有无措和茫然。对于她这样单纯的姑娘来说，伤感来得快，去得也快。临走前一天，她简单收拾了两套衣服，又背上双剑。长枪太长，她干脆取下枪头，将枪身包裹成一个扁担，挑着就能走。如若碰到那不长眼的打劫，一棍子下去也能喝退一些小贼。
卉娘照例给她塞了几张票子留作备用，在外行走黄金白银带着不便，一株株通宝拿着也重。丝寻她们是从小学算账的，算账方面卉娘并不担心，只是以后的生计要全靠她自己。
丝寻已经考虑过了，自己有一身武功，也会算账，起码可以当个家丁侍卫或账房，运气好的话，说不准还能捞个掾史下的小喽啰当当。不过她思前想后，总觉得这些生计总是缺了一点，最好还是同师娘一样建立一间客栈。毕竟从小见到她，她已经十分熟悉了。
想到这，丝寻精神又抖擞起来，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是这块料。不过修建客栈需要一大笔钱，也不知道师娘塞给自己的够不够。盼望就在前头，她趁热打铁研究了一下客栈的选址，这是第一大关。她知道客栈建在城里或驿道边是最好的，但要买一块地就十分艰难了。
卉林在襄州夷陵县的最南边，大致位于周国的中部。襄州的郡县都繁华，城中地价较贵，此外官府掌管了大大小小的驿道，拿到一块土地十分艰难。她翻着地图看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既然是要出去历练，不如走远一些。
周国西北与定国接壤，西南与容国接壤，三国交界地带为茂州，如果从襄州一路向西出发，最终就能到达那里。周国疆土辽阔，她想自己穷尽一生也不会走遍大江南北，倒不如顺着一个方向一直走，扎根在国土的边陲地带。
这一番筹划就花了她一整天时间，菱心每次跑进房间时，都看见丝寻坐在桌子前对着一张地图发愣，时不时用手在地图上指指画画。
“师姐，你一天都在做什么呀？”菱心凑到她身边，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发现是一条西行的路线。
“我在看路线。”
“咦，是师娘发的考核题吗？是什么题目呀？”菱心兴致勃勃地坐下来，如当初的她一样也很好奇师姐的考核题。
“是啊，不过暂时不能告诉你，以后你也会经历的。”丝寻其实很想告诉她，自己这次一走可能很难再回来了，不过思量再三还是没有说出口。依她的性格，知道这一消息后恐怕会眼泪汪汪。
这一日的晚餐照常，卉娘竹眉依旧是温柔的神色，陶禾她们依旧喜欢逗着菱心说着七七八八，偶尔有呼唤声，她们就要搁下碗筷去看看客人有什么需要。婉云杜鹃喜欢和她们讲其他姐妹寄来的信，听说大师姐设了一个学堂，三师姐开了一家木材铺，五师姐去做了夫子，六师姐做了扬州最大酒坊的账房，九师姐凭着一身武艺进了衙门，十师姐开了一家武馆……总之大家都挺好的。
丝寻没有想到，一直习以为常的场景竟要成为她最后留下的美好回忆，听着再熟悉不过的欢笑声，她忽然感觉眼睛有点湿润。但她只是眨巴着眼，又恢复成自若的模样。
“师妹，怎么感觉你有些心不在焉？”婉云担忧地看向她。
丝寻抬头朝她莞尔一笑：“我在想，师娘给我的考核题有点难了。”
桃花自有多情色，深浅疏落不成蹊。穿过客栈，一片桃林初绽在不远处，粉色交叠深浅成层，别有意趣。瞧着那片芳菲，丝寻驻足片刻，心中却想：“不知道多少年后桃花再开时，我能否过路探望一眼师娘呢？”
正准备离去，只听见背后传来点点嬉笑声。两人回头，正是师姐们前来送行，婉云手里还牵着菱心。
“送送你。”婉云飘然而至，捻了一朵桃花簪在了丝寻发间。
“师姐，你一定要给我写信，还要、还要来看我。如果你不来的话，我长大后一定会去找你的。”菱心紧紧抱着丝寻的腰，泪眼婆娑，分明不是昨晚不追问到考核题誓不罢休的模样。
丝寻错愕地看着她们，难道她们知道自己的事了？
婉云对上她不解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师娘都告诉我们了，我们怎么都要来送你一程。”
丝寻闻言笑了笑，又腾出一只手拍拍菱心单薄的肩膀：“我会给你们写信的。小菱心也要好好长大，帮我照顾师娘。”
“菱心这丫头还是亲近你，当初我们走她可没哭呢。”杜鹃调侃道。
丝寻低头看着菱心，什么都没说。菱心对她的依赖就像自己对师娘、对卉林的依赖，但是总有一天这份依赖会随着自己的成长而消失。菱心身体差到不能学武，卉娘她们早就默认她会留在客栈一辈子，以后即使没了师娘，无论她去投奔哪一位师姐，她都会有一份很好的归处，丝寻并不担心。
“我走了。”丝寻松开依依不舍的菱心，朝众人挥手作别。她抬头遥望客栈的方向，瞧见了卉娘和竹眉一红一青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