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雪已停。

    屋里暖气十足,舒予闷出一层薄汗。

    “脸怎么了?”关局长问。

    “啊?”舒予惊慌失措摸摸脸,竟然有一点烫手。自己在脸红什么,她恨不得躲到桌子底下。

    五年前,明明是他想要分手,而她不过是顺着他的意思自行离开。她又没做错,她为什么要心虚。

    舒予咳了咳,强装镇定:“能不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就别挑我的刺了?我一定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做好采购项目……”

    宋池打断她:“我和你有什么情分?”

    舒予一拍手:“当然是同学情!”

    她笑嘻嘻向关局长解释:“我俩是大学同学。”

    关局长换上笑脸:“这不是缘分嘛。”

    舒予点头如捣蒜:“对对对,咱们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宋池:“……”

    他移开视线:“关局长,助理会和您联系,我先告辞。”

    舒予冲着他喊:“怎么就走了?事情还没说清楚!”

    宋池没有回头,推门而去。

    舒予讪讪说:“关局,那我也先走了。”

    关局看在眼里,玩味一笑:“罚款赶紧上缴。晋升的事情我还能替你争取一下,你什么时候完成采购工作,我什么时候向上申请。”

    *

    宋池回到车上,深吸一口气,茉莉花香气绕进鼻腔,他的心脏狂跳,呼吸困难,在局长办公室再待下去一定会失态,他分不清这种强烈的情绪是什么。

    他看了眼悬挂在后视镜上,洁白如玉、清新美丽的茉莉花束。

    五年了,他竟然还念念不忘。

    “砰砰——”有人敲车窗。

    “为什么要换掉我?”舒予气势汹汹,“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你没听过这句话吗?”

    “对感情不认真的人,怎么会对工作认真?”

    宋池冷着一张脸。

    “你这是公报私仇!”

    “请你让让。”

    “不让!”舒予整个脑袋都要钻进车里。

    “惹怒我对你没好处。”宋池关上车窗,“让开。”

    舒予害怕被夹到,连连后退。

    她冲着合上的车窗喊:“你至于吗?”

    当年分手,舒予痛哭几场后就想通了,一个是家世显赫的二代,一个是身世不明的孤女,两个人门不当、户不对,大学那场恋爱不过是灰姑娘的一场梦,梦醒后就应该各归各位、各走各路。

    她不明白宋池的敌意是为什么,但是不清楚的感情,远没有她的工作重要,今天吃什么、明天住哪里,才是她该担心的事情。

    舒予伸手拦住车。

    宋池问:“还有事?”

    舒予嘿嘿一笑:“请宋总吃个宵夜?”

    宋池目不斜视:“不必。”

    舒予笑容不减:“是关局的意思。”

    “你不用拿领导压我,如果你仍然是林区的负责人,那我会考虑是否再与林业局合作。”

    舒予发火:“这和林业局有什么关系?”

    宋池回答:“因为贵局领导和我一样,识人不明。”

    他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舒予磨了磨后槽牙。

    直挺挺往地上一摔。

    她又假惺惺捂着胸口,轻喘不已。

    很快,眼前出现一双修长的腿。

    “怎么了?”宋池扶起她,“是不是又发病了?以前医生说过心理疾病复发率很高,你看到车子启动能不能躲远一点?”

    “没事。”舒予借力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

    “怎么穿这么薄?”宋池紧锁眉头,“去医院检查,看看还有擦伤没。”

    “比起医院,我更希望去餐馆。”舒予拽着他袖子,“你知道吗?你轻飘飘的一句话,能让我在职场受挫,也能让林区很多人饿肚子。”

    宋池看着她的眼睛,黑亮有神,如星河璀璨。

    “走吧。”他说。

    “去哪儿?”舒予仰头看他。

    “聊聊采购工作。”宋池面无表情。

    舒予笑起来,嘴角一对梨涡浅浅。

    这么多年,这家伙还是吃软不吃硬。

    *

    坐上车,宋池调高暖气,舒予闻到花香。

    “你买的茉莉花?”她伸手去摸。

    “不是。”宋池一把扯下,“都快蔫了。”

    “干嘛?”舒予不理解,她觉得还挺新鲜。

    “我不喜欢茉莉花,香味太浓了。”宋池把花束扔进垃圾桶。

    “哦。”舒予点点头,那是他的自由。

    两人一度沉默。

    舒予打量车里环境,全黑、素雅、干净,似乎没有女人的痕迹。奇怪了,从大学就被家里催婚的人,三十岁了还没着落?

    “换车了?”舒予问他。

    “租的车。”宋池说,“从C市到N市要开十几个小时。”

    舒予没有接话,她对C市的话题有意回避。

    “那你换微信了?”宋池问她。

    “嗯。”舒予说,分手后她把手机号和社交账号都换了。

    “没别的意思,合同发给你过目。”宋池解释。

    “好。”舒予翻出二维码。

    “你用我手机扫一下。”宋池正在开车,腾不出空来,他把手机递给舒予。

    她拿着手机不知所措。

    宋池说:“密码没变。”

    舒予小声说:“我忘了。”

    宋池:“……”

    他攥紧方向盘。

    舒予赶紧把手机放回去。

    她瞄见宋池的戒指。

    “你结婚了?”舒予问。

    “我不想谈私事。”宋池的语气听不出情绪。

    舒予瘪瘪嘴,转头向窗外看去。

    “你要去N市大饭店?”舒予诧异,那是N市唯一的五星级酒店,“工作餐用不着这么浪费。”

    “一顿饭而已,哪儿吃都一样。”

    车停在N市大饭店门口。

    舒予赶紧说:“人均消费超标了,单位不给报账的。”

    宋池:“……”

    他把钥匙递给门童:“我请客。”

    舒予笑眯眯:“那行。”

    *

    两人走到酒店大厅,经理迎面过来。

    舒予看见他转身就走。

    经理喊住她:“小舒?”

    舒予闭了闭眼。

    宋池看过去,经理是个年轻男人,一身西装革履显得很精神。

    “过来找我的?”他看见舒予很高兴。

    “不是。”舒予瞄了瞄宋池。

    舒予简要介绍双方。

    江经理看向宋池:“既然是远道而来的贵宾,那就由我做东,大家一起吃个宵夜?”

    “不好吧。”

    “好啊。”

    舒予和宋池异口同声。

    舒予望向宋池,宋池面不改色:“那就谢谢了。”

    江经理让舒予上座,舒予向他使眼色,他又邀请宋池上座,宋池没理他们,拉开舒予身边的椅子坐下。

    于是,舒予莫名其妙坐在C位。

    宋池和江经理各自点菜后,一左一右看向舒予。

    舒予赔笑:“我都行。”

    江洲在酒店工作是子承父业,先在大堂经理岗位锻炼,今年约是二十五六岁,看着有种男大学生的清澈阳光。单位举办了几场大型活动,舒予一直都是和江洲对接。

    一来二去,江洲开始追舒予。

    “听说你晋升被卡了?”江洲拿来红酒。

    “工作餐,不喝酒。”舒予推开酒盒,“你的消息网倒挺快。”

    “不是我消息快,是我时时关注着你。”江洲笑笑,把酒拿开。

    舒予白了一眼江洲,余光看向宋池,他仍然面无表情。

    热菜上桌,江洲招呼动筷。

    “多吃点。”江洲夹上一只鸭腿。

    “我不喜欢鸭肉。”舒予拒绝。

    “这道百合炖鸡味道一绝。”江洲又夹了一只鸡头,放进舒予的碗里。

    “你自己留着吃吧。”舒予扔回江洲碗里。

    宋池侧过头,不着痕迹一笑。

    “再试试麻辣兔丁!你不是最喜欢吃辣吗?”江洲舀上一碗兔肉。

    “不行不行……”舒予连连摆手。

    “我说你怎么回事?”江洲放下勺子,“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刚刚点菜的时候又说都行。”

    “她对兔肉过敏。”宋池开口。

    舒予一愣,放下碗筷。

    “你们很熟?”江洲试探问。

    “曾经很熟。”宋池回答。

    “什么意思?”江洲追问。

    “没什么意思,我减肥,晚上什么肉都不吃。”舒予拉拉江洲,“你要吃米饭吗?我帮你盛一碗,感谢你的招待。”

    “你减肥?这么瘦还减肥?”江洲被转移注意力,“不过你说要感谢我,那我必须吃!”

    江洲端起碗,递到舒予跟前。

    舒予微微叹气,以后谈工作要离N市大饭店远点。

    “说到米饭,上次你介绍那批客人,他们居然嫌弃我们的米饭太软没嚼劲,你听听这是人话吗?”江洲忍不住吐槽。

    “都是从一线退下来的老干部,生活条件好了反而不适应,你们多担待一下。”舒予说。

    “当然要担待。他们的出差标准都是最高级别,我非常乐于接待他们。”江洲神秘一笑,捅捅舒予的胳膊,“你说想增加到百分之十的返点,我向高层申请了,你要怎么感谢我?”

    宋池停下筷子:“公务出差?”

    江洲回答:“对,很多单位都会安排在这里。”

    宋池问:“你们不参与竞标?”

    江洲脱口而出:“那不是有小舒帮忙……”

    舒予猛踩了江洲一脚。

    “干什么?”江洲吃痛。

    “我比你大,你应该喊姐。”舒予提醒江洲住嘴。

    “你跟我出来一下。”宋池喊舒予。

    两人避开人群,走进隔间。

    舒予左顾右盼,然后关上大门。

    宋池看着舒予心虚的样子,心里腾起一团火。

    他低声问:“你身为公职人员,竟然堂而皇之吃回扣?”

    舒予回答:“我没有。”

    “被我抓到现行,你还想狡辩?之前是多少?”

    “什么多少?”

    “老实交代。”

    “百分之五。”

    “金额已经不少了!你不知道这是违纪行为吗?”

    宋池在房间里面来回踱步。

    “这个钱是用来……”

    “你不用跟我解释。”宋池打断她,“怎么本性难移?感情和工作上,你都是唯利是图?”

    舒予愣了愣,嘴唇抿成一条线。

    “是又如何?”她咬牙反问,“就算我违纪违法,和你有关系吗?”

    宋池借着走廊微弱的灯光看向舒予。

    她变漂亮了。

    头发烫了一个懒懒的卷,身上穿着合身的灰色职业裙,身材更纤细,气质更优雅。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扎马尾,穿牛仔裤,为了交不起学费悄悄抹泪的学生。

    她变了。

    只有他停留在原地。

    “我不该替你求情。”宋池伸手开门。

    “是你?”舒予拦住他。

    “我不想看到你受罚,以为你是为了设计初心,没想到还是钱。”宋池自嘲一笑,“是我多管闲事了。”

    “那你别管我。”舒予嘴犟。

    “好,会找到证据举报你。”宋池推开舒予。

    “你等等!”舒予喊他。

    宋池没停下,他的表情恍惚无措,嗓音变得沙哑:

    “我不会原谅你。”

    *

    舒予回到餐桌坐下。

    “怎么了?”江洲见宋池径直离开,凑过来问。

    “你知道我要返点做什么吗?”舒予问他。

    “我们各取所需,没什么好问的。”江洲坐下来,“你们单位不允许?”

    “我向单位领导请示过,这个钱不会揣进我的口袋里。”舒予夹起一块麻辣兔丁,“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啊。”江洲挠挠头,“不过这个钱怎么用有什么区别吗?”

    “连你都相信我。”舒予吃了一口。

    “诶,你不是兔肉过敏吗?”江洲惊呼。

    “话怎么那么多?”舒予抱怨江洲。

    宋池根本不相信她。

    五年前那样,五年后依然如此。

    她不想再见到他。

    舒予抠了抠锁骨,红疹渐渐爬上脖子。

    “天呐!你毁容啦!”江洲大叫。

    “闭嘴,我接个电话。”舒予摸出手机。

    “女士,根据机场监控已经找到您的行李。”

    “太好了,是被乘客误拿了吗?”

    “是的,我们查到信息。”对面传来鼠标点击的声音,“是位先生,他姓宋,电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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