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闹街巷,寒风袭人身。

    参辛一改往日在聿都的恣意,她仿佛又回到那个逃亡的雪夜。大雪弥漫前路,骨子里都浸着寒冷。就是在那个雪夜,她在生死危难之际得以脱胎换骨。

    手里的马鞭被地上的积雪盖住,参辛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沈秋白氅衣上的扣子,“我要回家是我的事,我看着聿都的风雪柔情,让沈大人只顾着书卷宝画了。”

    沈秋白握住她的手想要挣脱,却没有成功,向来衣冠得体的文臣如此狼狈的被人压在路上,这让他有些恼怒。

    “参副将!话要好好说,别大街上动手让人说了闲话。”沈秋白被周身的脂粉气惹气急了眼,他控住参辛,沉声说:“聿都的风雪的确养人,不也让参副将醉在温柔乡里吗?”

    “沈二,我看你是在这清酒里泡软了骨头,可别忘了当初是谁救了你!”参辛目光一横,她抓起沈秋白的手按在他自己的胸膛,“你昧心自问,你能不知道现在皇宫里的公主是何人?别人不知道你打得什么算盘,我可是一清二楚。你在皇上面前是红人儿,这天下你可睁眼看明白了?你守着自己的安稳,拂袖抽身去,到时公主又该如何?”

    风雪呼啸,把沈秋白深深地埋了起来,手脚控制不住的开始颤抖。沈二,好久没有人叫他这个名字,他的眼前蒙上一层雾。自从建恒王死去,他一直跟着山里的老神仙读书历练,知道公主还在世,才出山考取功名。他阅览群书,认定建恒王是错的,可心里的那份恩情又不住的牵着,日复一日的磨的心脏。他在这份磋磨中变得面目全非,逐渐隐下所有心性,只有把自己困起来才有一丝的安稳。

    “沈二,我从林场出来就认出你了。”这句话仿佛飘在天边,沈秋白听着人询问:“你呢?你何时认出我的?”

    何时?沈秋白的头脑作痛,沧州第一面,还是在沈宅的再次相见?都不是,是那一方帕子,那个味道,让他想起年幼时跟着建恒王在天乾骑马玩乐的时光,风里就是那个味道。

    沈秋白逐渐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年幼时的马背上,晃得他一下清醒过来。

    参辛拽住他的衣袖,“坐好啊,沈大人,你要是摔下去,我可就说不清了。”

    说这话,参辛眼里闪过一丝懊悔,早知道他随时碰瓷就不与他白费口舌了,这下晕在雪地里不能不管,只能亲自把他送回家。

    沈秋白坐在后面,感受速度逐渐慢下来。他看参辛头上的发冠一晃一响,年幼的时光也跑远了。参辛没来聿都之前,他日夜活在那份撕扯中,当初还会心痛难耐,后面习惯了也就没有感觉。可刚刚,参辛毫不留情扯下他的遮羞布,让他不得不再次直面这个问题。

    “到了。”参辛勒马停住,打断他的思索,然后又抽出身侧的钢刀,奋力一挑把沈秋白放在地上,“今日是我不对,沈……沈大人回去好好想想吧。”

    差点脱口而出的沈二被参辛咽下去,再次说出那个沈大人这个名号。

    说完,她就握好缰绳调转马头离去。

    参辛回去收拾一番,乔云仪拿着酒晃荡进来。

    “今儿下差又去哪里了?”乔云仪坐下来,嘬一口酒算算日子,“等过几天你休沐,该有不少人请你吧?”

    “路上看见沈秋白寒暄两句。”参辛从怀里掏出一个鎏金的帖子,说:“这就直接送到眼前了,想推都推不掉。”

    乔云仪拿起来,哼一声,说:“薛家,薛家那老东西竟然还活着。”

    参辛吃一口鸡肉,“薛家,您说薛章溙?”

    “薛家。薛家秀才多,老大拜文星,老幺扫书阁。”乔云仪晃悠着脑袋,哼哼唧唧地唱着,“薛家可是大晋最有文化的世家,当年连最没有本事的孩子都能在书阁里讨个生计。现在的薛家,不行喽。”

    参辛说:“可现在翰林院的书阁还是薛家的小童看着,不曾换人。”

    “那能一样吗?”乔云仪眼一蹬,说:“靠着家里的老子买脸皮讨来的,上不了眼,再混几年还是个吃胭脂的混子。”

    “那我就要去,去看看席上都有谁。”参辛咬着肉,含糊地说。

    “去看看也好,李家起来后就被薛家压了一头。”乔云仪说:“这次薛家宴请你,李家就要坐不住了。”

    参辛点头应下。

    雪又下了几日,元宵夜晚的炮竹炸走了笼罩在皇宫上空的阴霾。敬宜帝在各种汤药的滋养下,身体渐渐好转。

    刚开年,校尉司就被敬宜帝罚了半年的俸禄。掖庭狱的事他们没有办好,又被上头盯着,没有法子了只能找来个替罪羊,硬生生说狱里阴寒,那杀手自己冻死了。敬宜帝有心要查,却被那副破身子拖累住,也只能不了了之。

    参辛在家里躺几天,眼瞅着赴宴的日子将近,只从箱底里拿出几件厚衣。

    元宵刚过,街上的热闹劲还没有散去。参辛出来没有骑马坐轿,挤着人群朝宴宁大街的听雨楼去。

    小二接过去斗篷,引着参辛往二楼走。楼上被大片帷幔围起,随着舞女走动带起一角。

    参辛打发小二下去,轻手掀起帷幔往里看。堂中央正座上是这次宴会的主人,薛家的嫡孙——薛霄,下一阶左右两边坐着曹文起和李家的人。参辛甩一下手,这个宴会不简单,怕是世家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出来。

    参辛迈进去,打眼一瞧,坐在薛霄旁边的是沈秋白。自从上次分别,已经好久未见。今日他身着鹅黄外衣,可能是因为元宵,发尾上束了暗红的带子,在这片喧闹里显得格外注目。

    里头的脂粉气被暖炉一熏,只叫人觉得呛鼻。参辛珠帘一挑,走了进去。堂间静了一瞬,片刻又炸开了锅。薛霄扒拉曹文起的袖口,低声说:“说是个奇女子,可你也没说她这般年轻貌美啊。”

    沈秋白也跟着众人看去,参辛面上未着脂粉,两颊被暖的有些红晕,凤眸在暗夜里水光盈盈,与里头的舞女恰好相反,身上英气逼人。

    薛霄身子肥胖,在身后仆人的搀扶下起身,“参副将今日赏脸前来是我等的幸事,快请落座。”

    参辛也回上一礼,跟着落座。

    薛霄场面话说的漂亮,叫人挑不出毛病。薛家虽然没落,在朝中说得上话的只有薛章溙一人,到这个辈分,也只有薛霄一人任职校尉,还是自己考上皇上亲封。但到底底子深厚,私下的话语权也是有的,大家也都买他个面子。

    大家推杯换盏,席间欢笑不断。舞女曲罢,被小二都唤下去,一众人这才谈论起正事。

    薛霄喝得红头将脸,捏着折扇扇风,说:“元宵一过,聿都么,就要热闹起来了。各地的才子都要紧赶着叩门投帖,到时候城里人多眼杂,难免不会出什么纰漏。”

    一众人放下酒盏,眼观鼻鼻观心察觉到这话是冲参辛去的。参辛任职的左营只负责巡城,要是在才子进城的时候出了事,第一个拿的就是葛渊,参辛也跑不掉。

    “才子进城投帖是个好事!”参辛端坐着,笑道:“大晋官员要是都文采过人心怀天下,陛下也能放下心来,与我们来说也是一桩好事,毕竟谁愿意与蠢材共同谋事啊。”

    席间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都看向主座,薛霄肥肉纵横的脸上颤了几下,嘴角抽搐道:“参副将说的是,大家都喜欢与聪明人共事。”

    众人闻言高声附和,参辛合掌附和,“早在天乾就听闻薛家是书香世家,到那时候才子的拜帖定会踏破门槛,都在求薛老爷子一观。可惜,我只识得几个大字,怕是连薛家的门楣都不能踏进了。”

    坐下有人站起,说:“既然递不了帖子那就等科考,那些学子的帖子左右逃不过葬身炉火之中,不如学学曹兄,科考只当是个趣事。”

    还没等他坐下,众人又是捧腹大笑。薛霄顾不得身上肥肉乱颤,佯装严肃呵斥道:“兄台哪里话?这般就无趣了不是,我大晋的科考也是正儿八经的寻才之试。曹兄才高八斗,早晚也会寻得伯乐相识。”又转头看向曹文起,询问道:“今年曹兄要是一试,我自愿为你在祖父面前美言几句。”

    曹文起一下被人捧到台子中央,所有人都在围观看戏,他拉下脸陪笑,“再说,再说。”

    参辛吃着酒看完一场笑话,这就是大晋的选官之道,世家还是把持朝中,连曹家都不能进来这个固若金汤的城池,更别提是无权无势的老百姓。

    “这等大事怎能少得了沈先生。”不知是谁吆喝一声,说:“沈先生的宅子不好找,要是有才子找错了人可就不好了。”

    沈秋白饮下杯中茶,平和地说:“我只负责翰林院和将来的科考,拜帖荐圣我沈某还是不能胜任。”

    薛霄摇着扇子,颇有些体恤,说道:“先生在翰林院已是辛劳,这些事是该放手。”

    有人站起身提议,“在座都是读圣贤书之人,大家也是苦读寒窗求得仕途。这些学子都不容易,我们也可帮衬一二。”

    薛霄问道:“兄台有何高见?”

    “天气严寒,他们又都长途跋涉到此。”那人思索一二,说:“在城内设粥铺、歇脚的地儿,让学子能养养精神。”

    席间夸赞声不绝于耳,薛霄拱手,“好!不亏是国之栋梁,这等有益学子之事都是大家的功劳!诸位将来这一笔定会流传千古,让在下敬佩。虽为校尉司官员却不想不出如此妥帖的法子,愿出钱财助各位,也算是赔罪了。”

    方才的人又说:“这怎么能行,薛兄任职校尉司,是为陛下做事。这等小事不值得薛兄出手,我等自会办的妥帖。”

    后又向参辛拜一拜,说:“参副将初到聿都,我敬你一杯,到时候粥铺周边还请副将照拂一二。”

    参辛饮下这杯酒,点头应下。

    散席时沈秋白煮炉子上的茶,等待时他听见散去的公子哥窃窃私语。

    “曹兄还说参家女是个奇人,在陛下面前也是巧舌如簧,现在看了也是个空有皮囊的空脑袋。旁人把她当枪使,还笑嘻嘻的应下,在这聿都也是个蠢材!”

    沈秋白把炉子上的煮好的茶拿下来,在雾气氤氲中无声一笑。旁人把她当蠢材,殊不知谁才是身后的黄雀。不,不是黄雀,是没有长大的雏鹰。

    待他出来时,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薛霄立在阶下,恭敬地说:“天色已晚,我叫人送先生回去。”

    沈秋白摆手回绝,薛霄没有推辞,先一步离去了。

    大雪漫天,参辛出来瞬间被寒风吹醒。她侧身从沈秋白身边走过,身上的气息冷冽。

    沈秋白被这股味道吸引,这样的味道也曾沾染在他的身上,在天乾策马,仿佛周身被光笼罩。寒风袭过,从屋里溜出来的脂粉香把沈秋白的思绪拉回。

    参辛的身影越走越远,马上要隐在雪幕里,沈秋白握住双手,再忍不住出声,“无忧!”

    檐下风铃叮当作响,风雪载途时,一切的嘈杂被挡在身后,参辛站在雪地里回身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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