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绿有心事,但并未与我说。

    除夕前一日,教坊放行,乐伎的家眷可以前来探望。我打理好衣服,喜洋洋地决定去见阿爷和阿娘时,便看见蓉绿的身影一闪而过,消失在庭院的墙垣后。不一会,一个穿着青绿色衣袍的少年也来到了后院,他向四周张望了一会,随即纵身一跃,同样地消失在墙垣后。

    他也是在教坊中学艺的人。

    来探望我的不仅是阿爷与阿娘,还有我的兄长裴春。

    裴春年长我九岁,如今正在四门学读书。他从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颇为擅长记背经书之事,阿爷深深地为他自豪。

    裴春道:“倘若教坊里有人打你骂你,阿敏一定要与兄长说。”

    我摇头道:“没有人为难我。”又问,阿爷和阿娘过得如何。

    他们都说自己过得不错,让我不必牵挂。

    用晚膳时,裴春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在四门学的日常,吹嘘起自己如何在每旬的测验上拔得头筹,又是如何被博士称赞。最后,他信誓旦旦道:“待我做了大官,一定想办法让阿敏离开这里。”

    每次谈到教坊和乐伎,裴春的语气中总是充满鄙夷。

    我忍不住道:“阿爷,来教坊的乐伎,有的来自农人之家,有的出身奴籍,还有人是罪臣之女。我去那里,是因为阿爷犯了错么?”

    阿爷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却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裴郎没有错。他只是说了不该说的话。”阿娘说。

    “不该说的话?”裴春嗤笑道,“阿爷只不过是得罪了阉人!”

    “裴春!”阿娘呵道。

    裴春满脸不屑的神色:“阿娘,你怕什么?这里又没有其他人。”

    阿娘放缓了嗓音,捧住我的手,低声道:“阿敏,在这乖乖的,别惹事。相信阿娘和阿爷,很快就可以回家的。”

    分别时,阿娘将我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抚着我的后背。

    我闻到了熟悉的皂角香,那是阿娘枕头和被褥的味道。

    我又想起曲池坊里狭小却温暖的家,想起庭院中那一只肥胖的水缸,里面满是绿油油的浮萍。

    我好想念它们。

    “阿兄会想办法的。”裴春在我耳边郑重地承诺,“有朝一日,阿兄会让那些死阉党付出代价。”

    除夕和元日是教坊中罕见的假日。

    但是素华却告诉我们,若是被选入了宜春院,连除夕与元旦也过不成了。于是,我愈发地抵触起宜春院来。

    除夕夜上街后,驱傩的人流将姑娘们冲散,幸而我与蓉绿、端红掐紧了手,才不至于寻不着彼此。

    戴着老者面具的傩翁、傩母跳跃着从我们身前走过,紧随其后的是带着面具的护僮侲子。他们唱着驱傩的祝词:“……骑野狐,绕巷陌。捉却他,项底揢。塞却口,面上掴。磨里磨,硙里侧。镬汤烂,煎豆醋。放火烧,以枪攫。刀子割,脔肉擗。因今驱傩除魍魉,纳庆先祥无灾厄!”亦有不少行人戴着鬼怪的面具,张牙舞爪的,一同向北涌去,大抵是赶往宫中替圣人和妃嫔驱傩。

    “要不,我们也扮作驱傩的样子去宫里看看?”端红问。

    “宫里有什么好看的。等以后入宫,只怕会令人发腻。”蓉绿笑骂。

    尽管已是深夜,长安城的天空仍是一片绛色,家家户户都燃着庭燎,毕毕剥剥,将道路照得亮堂。

    我们溜进坊内,黄毛稚童正往火堆里丢着爆竹,竹节噼里啪啦,闪出金红色的火花。

    他们欢呼雀跃着,手挽着手,跳起舞来。火光辉映的隐隐绰绰里,他们的面孔不断地浮现又消散。

    蓉绿叹道:“若是能和心悦之人共度除夕,那该多好。”

    “蓉绿有心仪之人?是哪家的郎君?”端红嬉笑着问。

    “我只是随口一说。”

    “若蓉绿有了心仪的人,可一定要告诉我和阿敏,我们为你把把关。”

    蓉绿岔开话题:“好啦好啦,不说这个,我请你们吃宵夜吧。”

    我们各吃了一份糯米枣糕和玉露团才回到坊中。

    元日我们是在光宅坊度过的。

    庭院中竖起了幡子,长条状的绸带在空中飘荡。素华领着我们将旧日的桃符换掉,贴上秦琼、敬德的画像作门神,又换了对联。

    虽然元日不许回家,但我并不难过,和同习歌舞的姑娘们一起,热热闹闹的,也有家的感觉。

    因是节日,坊内的伙食改善了不少。

    素华和宫人们把屠苏酒和椒柏酒摆在八仙桌上,一同铺摆的还有五辛盘、胶牙糖、汤中牢丸等平日见不着的吃食。不论是习歌舞的、习竿木的、习筋斗的还是习走绳的,都围簇在堂中,嘻嘻闹闹地谈笑。

    今日蓉绿穿了桃红色的齐胸襦裙,甚是姝丽,眉心一点鲥鳞做的花钿更衬得她眉目动人。

    我问蓉绿,穿这么少,不冷么。

    她笑着点头:“但好不容易到了元日,更不得打扮一番。”

    我便说:“倘若我是圣人,我一定娶蓉绿当皇后。”

    她立刻掐着我的手背:“这话给别人听去了怎么办!”

    这时端红走了过来,一手端着胶牙糖,一手拿了酒盏,把东西搁置在食案上后,双手叉腰,笑骂道:“你们两个净在这干坐着,也不帮我一把!”

    于是我忙说:“这就帮你吃掉!”

    胶牙糖丝丝甜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

    酒盏中是椒柏酒,即使不凑上去闻,辛辣的味道便气汹汹地钻进了鼻腔。但想到这酒既能驱邪解毒,又能延年益寿,小小的苦辣味倒也不算太难忍。

    正当我们聊在兴头上时,隔着半间厅堂,那日和蓉绿见面的少年正朝我们这边看着。他身材不高,但极为清瘦,面容俊俏,颇似坊中的姑娘,但脸庞多了棱角。

    我用胳膊顶了顶蓉绿:“那边有人在看着我们。”

    蓉绿抬眸,立刻笑了出来:“没有人在看我们。”

    那人转头与他的同伴搭话去了。

    我认真道:“那个穿蓝袍子的,他刚刚分明盯着我们看!”

    端红道:“我记得他,叫杨鹤仙,是翻筋斗的。你说他盯着我们看,我猜,他或许是喜欢阿敏。”

    端红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急切道:“胡说!他看的分明是蓉绿!”

    蓉绿没有接话。

    端红立刻道:“原来蓉绿的心上人是他!难怪,蓉绿有时候总是一副飘飘欲仙的样子!”

    蓉绿闻言,立刻去掐端红,端红躲在我身后,说“阿敏救我”!

    元日后,曹善才离开了长安。

    临走前他说,再在长安呆下去,恐怕要弹不出好的曲子了。我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便笑着摸了摸我的辫子,送了我一支镶着绿松石的簪子,让我日后努力学琵琶。

    “好好学下去,一定会有名满长安的那日的。”

    这是曹善才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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