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走后,阿荷也很听话,按照他的吩咐,为凌云解开肩上的旧绷带,旧绷带缠得精细,只是伤口处隐约有血迹渗出。

    阿荷动作很轻,但绷带和伤口血肉粘连,凌云还是疼出了一额头的冷汗。

    好在换药过程并不复杂,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阿荷就完成了。

    只是凌云疼得有点虚弱。

    阿荷找来一张帕子,为她拂去额上的细汗。

    这时,外面突然喧哗起来,似乎有人在大喊着什么。

    凌云瞬间警觉,靠近窗口,只见货船周围围绕着零星几艘小船,有一艘靠得比较近的,似乎在与船上的人交涉。

    凌云认出小船上的人穿着京畿营官兵的衣裳,举着令牌,看架势是要上船搜查。

    官府持令牌搜查,任何人不得阻拦。

    之后,就是窸窸窣窣登船的脚步声。

    凌云屏住呼吸,拔下发簪紧紧攥在手里,将阿荷拦在身后。

    若是真的被抓,那也绝不能连累他们。

    凌云已经做好准备,如果等会儿有人冲进来,那她就假意劫持阿荷,撇清他们的关系。

    只是,等了好久,门口依旧没有动静。

    凌云忍住伤口疼痛,小心踱步到门边,顺着缝隙看向外面。

    此时,船上的旅客商人都被集中在甲板上,侍卫打着火把,进进出出。

    但只有她身处的这间,侍卫看过之后就又折返回去了。

    那侍卫禀报:“大人,船上都搜查过了,载了二十箱茶叶,二十箱葡萄,还有若干古玩字画。通关文书齐全,并无异常。只有那间房锁着。”

    持刀大人看向关阙,示意他解释。

    关阙则道:“大人,那是家妻舱房,因不适应京师气候,面颊感染红疮,不宜见人,又恐传染,故而上锁。”

    凌云躲在门背后,闻言,灵机一动,用簪子划破指腹,渗出血迹后点涂在脸上,又用薄纱掩面。那血迹隐在薄纱后,的确像是疮口。

    那官兵果真不信,执意要开门查看。

    殊不知关阙已握紧拳头,他的人埋伏在人群里,伺机而动。

    若他敢强闯,那鏖战一场也无妨。

    只是,没等那官兵下令,只听锁住的舱门吱呀一声,在锁条间隙的长度半掩开一条小缝。

    凌云侧身对着众人,屋内烛光掩映,刚好照亮她薄纱下的血迹。

    “大人,民妇的确不便见人,还望大人谅解。”

    那官兵一眼看见那纱下若隐若现的“疮口”,下意识皱眉捂住口鼻。

    船上其他人不明所以,也情真意切地露出嫌弃的表情。

    要不是迫于还有官府的人执刀在场,他们定要闹起来的。毕竟乘船他们也是花了银子的。

    那几个官兵对视一眼,将一张嫌犯画像递到关阙面前:“若有遇见,立刻来报。”

    关阙不语,只接过那画像,攥在手里。

    如此,那些官兵才撤离,又继续搜查河道上的另外的船只。

    —

    果然,官府的人走后,船上有人闹了起来。

    为首的,是一个画商。

    “关老板,你也太不讲道义了吧,也不提前跟我们说船上还有这么一个病秧子在。”

    言罢,有不少人起哄。

    关阙没有言语,而是他身后站着的另一个高大男人出来制止:“梁老板,慎言。”

    梁画商讥讽一笑:“虽是关老板的夫人,但总归是一个隐患,我们有知情权。何况你若提前说了,我们也就不乘你的船了。大家说是不是。”

    画商说完,人群又是一阵附和。

    高大男人忍无可忍,想用拳头解决,上前一把抓住画商的领口,怒言:“你不就是想退船票吗,绕这么大一圈。”

    关阙没有阻拦,只抱手静静地看着,他虽未吐露一个字,但扫视一圈的眼神足够凌厉,以至于不少起哄的人都埋下了头。

    但那画商却硬气,略过男人,直视关阙道:“关老板,你不常下山做生意,咱们生意场上最讲究的就是道义二字。怎么,段珩之的画,你不要了?”

    躲在门后的凌云听到这里,忽然一顿。

    段珩之,她认识。

    段公是前朝著名画师,被世人誉为画圣,年轻时曾为前朝参事,因不满约束,见不惯官场阿谀奉承,故辞官云游天下,励志要画遍天下美景。

    段珩之生前的画并不出名,反而死后经历被人写成传记,身价暴涨,连带着真迹也被炒成天价。尤其是那些自诩清流独爱自由的名士,无不把段珩之视为榜样。

    她之所以认识,是因为父亲儿时在宛州的时候,做过段珩之的学生,而她的画技得父亲真传,自然也有颇有段公之风。

    关阙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也松了口,他看向高大男人,道:“温舟,松手。”

    温舟虽不情愿,但还是将那画商扔了下来。

    画商颇感得意地整理着被温舟弄乱的衣裳,语气轻蔑:“关老板,你这手下的态度有问题,我想,我们议好的价,得再斟酌斟酌了。”

    温舟听了,又握紧了拳头朝向画商:“梁老板,做人别太贪,一幅破画,你要了五百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

    画商哼了一声:“懂行的人都知道,五百两还是我亏本出手了。不过现在,可就不是五百两了。”

    温舟听着就又要揍到他脸上,好在关阙及时叫停。

    他耐着性子解释:“梁老板,家妻的红疮不会传染,昨夜我一直待在那间屋子里,如今也是安然无恙。方才那么说,只是为了保护家妻。至于画,既然谈好了价钱,就不好再变,如你所言,人在江湖上,道义为先。凡事留一线,我们日后也好相见。”

    画商偏着头,似乎并不想商量。

    温舟也刺了一句:“梁老板不会是根本没有段珩之的画吧,价钱谈好了,半天也没见着画的影子。”

    这么多人看着,画商也只能解释:“那是前朝古画,由我专门保存,等船靠岸在给你们也不迟,这是你们的地盘,万一画有个三长两短,我找谁说理去。”

    僵持之下,一道温柔的女声忽然传来:

    “梁老板,段公之画珍贵,非寻常人家可得。不知梁老板所有,是段公哪一幅画?”

    关阙向船舱看去,一抹窈窕倩影印在纸糊的薄窗上,随着烛光晃动。

    是凌云在隔窗发问。

    凌云这一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都等着画商的回答。

    梁画商一时语塞。

    架不住关阙眼里藏刀,画商结结巴巴道:“我...我忘了。”

    凌云浅浅一笑,不语。

    温舟配合,问道:“忘了?莫不是根本就没有!”

    梁画商急了:“胡说!怎么可能没有,就在我舱房里!”

    温舟笑道:“那就取来,大伙瞧见了,自然就澄清了。”

    画商无奈,只好去取。

    半晌后,他抱着一个做工精致的长木画盒出来。他抱得很紧,眼神也警惕着众人,生怕有人会抢了似的。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他慢吞吞打开木盒的锁扣,然后将画小心取出,平铺在甲板上。

    围观的人都凑过来,只是夜晚甲板上光线不好,只靠栏杆上几处火把照明。

    也不等人看清,画商便将画又卷了起来,快速放回盒子里。

    他直起腰:“怎么,现在看清楚了,还敢质疑我。”

    见温舟理亏不敢再多说,梁画商傲娇哼了一声:“这幅《万雁齐飞》图,是段公游离季明山时所作,如假包换,仅此一幅。”

    说着,画商还斜睨了一眼窗内人的身影,颇为得意。

    谁知下一瞬,那窗上映出的身影逐渐被拉长,而后消失,那身影走到门口,轻咳一声,道:“公...相公,可否将锁打开。”

    此话一出,人群立刻哄闹起来,关阙听罢,却不管旁人如何言语,亲自上前打开了那锁。

    众人吓得后退,凌云出来后,扯开面纱,露出白净细腻的脸,笑道:“那疮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血迹是面纱上的。”

    接着,她又在众人惊恐的眼神中,走向画商,伸手索要他手里的画。

    画商被吓得连连后退,紧紧贴着船壁,退无可退,只得把画交给凌云。

    凌云拿到画,谨慎拆开,捧在火把旁细细查看。

    倏然,她嫣然一笑:“梁老板,你这画,是假的。”

    众人面面相觑。

    梁画商直言不可能。

    凌云便细细解释:“原因有三,其一,段公笔触果断豪放,这一幅多处工笔填补痕迹,下笔畏缩一看就是描摹;其二,段公偏爱苍色,凡画天空,必以苍色为基调,而这幅明显以碧色辅以黛色,非段公而为;其三,《万雁齐飞》…现已不存于世。”

    是的,《万雁齐飞》已随着楼园,葬于火海化为灰烬。不仅如此,还有《荷村居士图》、《山梅覆雪图》,都已化为一捧白灰。

    凌云又笑道:“作画之人,应是功力极高的,又何必一味模仿,遵循自己的风格不好吗?”

    那画商还想反驳,谁知人群中走出来一位长须破衫的醉徒,他手里提着酒壶,仰天长笑三声,走到凌云面前,眼里泪光点点:“没想到江某蹉跎半生,竟在不惑之年才遇见知音。姑娘贵姓?”

    凌云一怔,望着众人的目光,她隐去自己的姓氏,答:“免贵,姓凌。”

    醉翁像是看见了一件世间难得的珍宝,与凌云说话也充满尊敬意味:“凌姑娘刚才说的这幅《万雁齐飞》,的确是江某藏了私心,江某以为这样宏大的景象用苍色为底色,未免悲凉,故而用了碧色调和。姑娘如何看待?”

    凌云看向他,语气柔和:“这世间之画没有对错之分,作画之人是为表达自己心境。段公的苍色悲壮,江先生的碧色明媚希冀,各有志向。”

    醉翁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开口,凌云这一番话好似点醒了他,解开了他多年的心结。

    定局已成,那画商才忍无可忍面目暴露,上前拉开醉翁,对他怒吼:“臭画画的,你在干什么,今天我要是拿不到银子,你也得饿死。”

    见醉翁窝囊,画商矛头一转,抄起那画盒朝着凌云扑过来:“是你!是你多管闲事!”

    凌云瞳孔一缩,来不及闪躲。

    下一瞬,一只强壮的臂膀挡在他的面前。

    凌云抬头,撞进来人的目光。

    是关阙。

    关阙身材高大,靠近凌云时,如同一座大山,为她挡下画商的全力一击。

    他一手护着凌云,一手抓住画商的衣领,将他重重摔在甲板上。

    沉闷的撞击声使得周围打成一团的人瞬间安静下来。

    又有几个彪形壮汉上前,将船客赶回舱内,这场闹剧终被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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