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顾章青猜的不错,这些年的御前会议哪一次能平静祥和,即使表面能弥合分歧,不如说暗地里裂痕更深。

    高宗十一年十月十三亥时三刻,宣和宫里灯火通明。皇帝手握顾章青的奏折,斜靠在云龙纹交椅上,眸色阴沉,一干议政王静言端坐,殿内一片死寂。

    上首两位,年长的雍亲王冷峻威仪,一双眼睛狭长锋利,给人无形的压迫感。另一位面容温和儒雅,是五位议政王里最为年轻的豫亲王,他不经意睨了紧盯奏折的皇帝,看到皇帝无喜无怒的表情下凝住的眉心,心下叹息,不是顶顶要紧的事,朝堂上便发过一通火,这会子还要议政王齐商共议,罢了,从来要紧不要紧也都是皇帝一人说了算的。

    啪的一声,皇帝将驻疆大臣的红色折子摔在案上,沉声道,“好个大贺氏,好个季文泰,大贺归了季氏倒也罢了,侵扰我范阳、平卢,放肆之极”。

    天子之怒谁也不能等闲视之,几位议政王噤声不语。

    豫亲王手心轻抚白玉扳指,几十年如一日,他仍是这样的脾气,严苛霸道,从做太子爷时便不是温和的主,大贺氏侵扰边民说大可大、说小也可小。皇帝这一通火,只怕另有起头。季文泰是个刁主,在大贺掌权后明里暗里没少给朝廷上眼药,皇帝历有积怒,不过范阳、平卢两个屯兵节度的兵力布置本就与北方藩镇的实力不相对称,北面防务一贯吃紧,这些年大贺日渐强盛,尤敏掌兵又是冒火莽撞的性子,冲突激烈预料之中。他面上平和从容,眼底如斯精明,朝堂上不只有皇帝,皇帝制不了局的时候便会有人搅局,马上就是一场好戏。

    豫亲王不动声色地扫过恕亲王尤敏,本朝惯例,议政自位份低者始,何况这位尚未在议政中列位。不过是自己实掌兵部多年,皇帝想要一个马前卒来分权掣肘罢了,尤敏这些年卖命拼军功,为此没少冲撞别人。和亲王和恭亲王首当其冲,皇帝曾用二人制衡自己和四哥,可这些年两人的阵线却愈发模糊,当真少不了尤敏的一份苦劳。

    “圣上息怒,大贺部落联盟主大多出自季氏,近年来大贺族诸部纷争不断,依臣之见祸端不在其他,在于楼兰王季文泰,这小子继位以来,大力打压遥辇、迭剌残部,以图稳固联盟首领之位。此次扰境不过蛮夷自不量力,臣请十万精兵,教季文泰老老实实给我龟在那其”,恕亲王尤敏一向脾气火爆,行伍领兵之时便以狠辣著称,年长后更是狠戾,可在高宗面前从来不敢造次。他知道皇帝大怒,多是被宇文泰所激,这小子目中无人,一个附属国的阿猫阿狗屡屡给皇上添堵,念及于此,尤敏恨不得亲自领兵削了楼兰氏的坟头,看宇文泰怎么猖狂。

    豫亲王呷了清茶,缓缓放下茶盏,果然一贯的做派,尤敏不傻,但蠢就蠢在这里。

    皇帝拧了拧眉,看向和亲王。

    “圣上,恕亲王所言不错,大贺氏不过游勇之寇,以朝廷积威之盛,自然兵到祸除,只是今年天灾频仍,两省大旱,两省大水,单是赈灾的钱粮就已超支许多,北方要用兵,东南也要用兵,户部去年综算各部开支,单是兵部就超了一千三百万两”,和亲王话还未完便被尤敏打断。

    “和亲王,去年综算各部均有超支,你单单点我兵部是何居心”?

    “不错”,恭亲王冷冷的道,“工部也有超支,可那两笔开支所记的三百匹凉州宝马,我工部在京主领官员一十七人,无一人有幸得见”。

    “恭王爷,北方情景如何,东南情景又如何不需我多言,大贺族、奚族长居于北,骑斗之利便在马匹,这么些年,圣上宵衣旰食,各宫自上俭约,皆为我大晋朝战守之备,民马不耐战阵,如何抵御精骑冲击。兵部也好,户部也好,都是晋朝的衙门,你非要单单揪住挂账的疏漏攻讦于我,难道这三百匹马是为我私利!难不成该敞开北大门南大门让兵部全喝西北风!”恕亲王盯住恭亲王,不由得提高了声调。

    “哼”,恭亲王厉声道,“兵部修边防增兵员,户部皆批;累年占用它部开支,我工部第一个压减支出为兵部配额;只是恕亲王,我可要提醒你一句,枕着真金白银的兵部,这些年战绩又是怎样,季文泰不是吃足了甜头何敢侵扰范、平二地”。

    恕亲王青筋暴起,“胜败之事如何能有定数,兵部刀尖上舔命的地方,我手下各边总兵抛家舍命为大晋朝疏风挡雨,但凡我尤敏有一口气,不容你如此诋毁兵部”!

    恭亲王怒极反笑,“卑臣功浅才微,蒙圣上不弃忝列议政,倒是不知还需一个尚且列席的议政王训导”。

    这话无疑犯了忌讳,两人满腔怒火,却不敢再言。

    宣和宫一片死寂。

    皇帝脸色当然是不好看的,但却不置一词。

    片刻间,议政会议便硝烟四起,在皇帝面前尚且如此,私下积怨又该如何。恕亲王又恼又怒,面容紧张的望向皇帝。

    良久,皇帝轻叹一口气,“少普,工部和兵部这番争论,无非钱的事。户部你当家,你说说看”。

    和亲王站起行礼,沉声道,“兵部所出,户部力撑,皆为大晋朝兴边永固,此为公;可若兵部年年不按预算开支,户部钱粮如何统调,超支部分谁来补空,是找富商开刀还是拿百姓加税加赋,此亦为公”。

    皇帝微微闭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和亲王斜睨了一眼恕亲王,不疾不徐说道,“自幽州大捷以来,幽州、灵州二节度各屯兵两万,大贺氏虽稍放肆,尚自不敢南下,此次侵扰范阳、平卢,不过是会商不成,遥辇、迭剌残部反乱所致,依臣之见,杀鸡焉用牛刀,对付大贺氏,宜文不宜武”。

    皇帝静静听完,仍是一言不发。

    “圣上明鉴,少普所言倒是其一,大贺氏扰边是表象,实则是季氏约束内乱不力,大贺氏更迭之乱,倘使加以外力,使得季氏借力巩固部落、团结联盟,反倒于我不利”,恭亲王正色道。

    豫亲王轻抚扳指,恕亲王向来好大喜功,仗着皇帝宠信,去年就借着东南战事大肆练兵养望,邀功不少,积怨更甚。骄纵到了当着皇帝的面说为大晋朝疏风挡雨的是他的兵部,豫亲王心冷,这样的话,他说一次,皇帝又该如何对他。

    “少卿?”皇帝看向雍亲王,言语缓和了下来。雍亲王年事渐高,但论资历论功勋,仍尊崇极盛。

    “圣上”,雍亲王眼光扫过几位弟弟,看向皇帝,“尤敏代掌兵部、少普分掌户部,二人所见虽有不同,不过各尽职责。倒是裕安所言,臣深以为是,季文泰野心不小,一心整合大贺氏,妄想重振北藩,现在是约束不力致使流寇侵扰边民,等他渐渐稳定了遥辇、迭剌,只怕这手就要朝外伸了,圣上方才震怒,乃是为长远所忧,这关口,当要给季文泰一个警示,要他不能轻举妄动”。

    一贯的持衡中庸啊,豫亲王心想,以前的四哥不是这样的,他自年少起便亲近李少卿,两人性情不同却相处甚佳,这些年许多事,或许四哥的心思早就不在朝堂了,这些年他不掌直部,皇帝就把大理寺和都察院这两大门户交他,整个晋朝的督巡监察全系与此,四哥身子骨渐弱,这番信任反倒加甚。

    念及此事,豫亲王的扳指不由得多施了一分力,四哥年富力强的时候,他这位多疑的二哥是否还能有这般胸怀,豫亲王的心沉了下来。

    皇帝的脸色稍微舒展些,他锐利的眼光扫向豫亲王,温言道,“少容,你说说看”。

    既是豫亲王开口,大家都凝神看向上首。同是亲王,尚有参加和列席议政之分;同是议政王,也仍有主议政和辅议政之分;更何况现时雍亲王年衰,豫亲王掌管要害多年,功勋卓越,朝廷上下自然声望非凡。

    豫亲王一贯的面容温和,“陛下,季文泰今年该有四十又四了吧,臣没记错的话,二十四年前他曾来过京城”。

    皇帝一下就明白了他的话外之音,微笑看他,“我听说季文泰有个小儿子,是他宠姬所出,最是受宠”。

    “陛下好记性”,豫亲王补充道,“季奚,他今年也是二十”。

    话说到这份上,其他几位亲王就都了然了,这是要招遣质子,而皇帝俨然乐见其成。

    恕亲王深知皇帝并不喜欢这个七弟,可豫亲王办事总得帝心。他和豫亲王年岁相近,他曾以为所谓的“东北王”不过是有个好老子,豫亲王在最能彰显军功的年代上战场厮杀,那时的他却被随贬关外,他不服。可是自他参政以来不时感到力不从心和焦躁疲惫,狂傲如他实在难以承认李少容的游刃有余和饱受赞誉,想到李少容贯来温和儒雅的面庞,恕亲王内心如同火烧,就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心尖。

    “二十岁,是该离开荫蔽,看看天下四方了”,皇帝微咪了眼睛,“明年三月便是南北郊祀大典,礼部主祭,着兵部随巡”。

    “陛下,单单遣大贺世子过来可是不够热闹,凉州与大贺一衣邻水,不如同下函书。”

    “不错!你思虑周全。”

    豫亲王出了谋划,皇帝定了调子,给其他人的余地便不多了。诸亲王俱都附议。

    大事即定,皇帝令诸王领了各自事宜,着内阁发各部执行,便散了诸王,独独留了豫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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