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村里其他家养的杂色骡驴，村长家的驴是少见的全黑，且长的高大健硕，颇有些像萧惜在画本上看见过的高头大马。
养一匹马，对这个山沟沟里的村民来说，都还是一笔无法承担的开销。
所以村长很喜欢这头高头大驴，待到十里八乡开会时，在一众普通驴车里，他和他的驴就是其中最靓的仔。
此时，在江城回村的路上，凌晨坐在车头，正挥着路边扯来的野草，驱赶驴屁股上的蝇虫。
黑驴拉着车斗，沿着来时的路缓缓前行。
萧惜大咧咧躺在车斗里，看星点逐渐布满夜幕。
“你好像，很讨厌你的……”凌晨斟酌着用词，试探着问出了自己的困惑，“很讨厌那个萧员外……的样子。”
“说不上讨厌吧。”萧惜叹气，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单纯想恶心他们而已。”
凌晨疑惑皱眉，回头去看她是不是睡着了在梦里发癫说胡话。
就见她正用手垫着脑袋，枕着未清理干净的稻草，在车斗里躺的舒适惬意。
“怎的，你很好奇？”她看向凌晨。
“肯定好奇啊。”凌晨承认的干脆。
好奇她为何远离村子，独自住在深山。
好奇她为何不屑母家的示好，还要恶语相向。
“你像是，平等的不待见每一个人。”他很是直白的说了出来，有些莫名的紧张，只得直直盯着前方的路。
本是寄人篱下，应当顺从低调些的，奈何实在好奇。
“唔，好问题。大概是因着我是个阴暗的坏胚子吧。”她语气轻快，像是并未在意他的冒犯之言。“才子佳人的话本子看说过吗？穷书生和富家小姐那个版本的，
“我爹娘的相遇，便同话本子里写的那般大差不差，只不过他们并未能同话本里那般有个好结局了。
“萧员外是厌恶我这张同我父亲六分相像的脸。村里的想法倒是多些，有的是嫉妒我爹娘，有些是恐我克死双亲，反倒是我自己出村住后，离得远些了，他们倒还能摆出个长者怜惜后辈的样子，偶尔施舍我些穿用。”
轻轻巧巧的短短几句话，似乎就概括完了她的前半生。
她坐起身来往前看去，天幕无云，月上柳梢，把前行的路照得透亮。
她不曾知晓，于此十七余年前的元宵节夜，江城上空高悬的月亮也是这般冷冽皎洁，却盖不住灯会上热闹的气息。
按着往常的习俗，猜得灯谜谜底便可得花灯，花灯里藏着些铜板子，以添喜气。
有个庸俗的乡野秀才便是为此而来。
又恰好那年的花灯会上，有承办提了新主意，挑了几个花灯出来，将里的铜板子替换成了别的小玩意儿。
秀才的铜板子便成了半块鸳鸯扣。
他只当这玩意儿是花灯会上的纪念品，去寻到另外半块鸳鸯扣的主人，提出将自己手上这半块卖给她。
“姑娘好凑个整留作纪念收藏。”他这般宽慰面前的姑娘。
姑娘似乎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用纨扇半掩着面，露出双灵动的眼睛悄悄打量秀才。
还未待她言语，她身边的丫鬟先开始呛声：“瞧着一副读书人模样，却没想内里竟是个掉钱眼子里的庸人，可真是枉费那些被你瞧看过的四书五经了。”
秀才涨红了脸，羞愧道：“近日正在筹集钱财，方才是鬼迷心窍了，若是冒犯了姑娘，鄙人先向姑娘赔个不是了。”
那姑娘轻轻开口，声音清脆：“可是在积攒前赴乡试的路费？去寻个大户人家求个资助便是了。若是需要门路，凭着今日缘分，我亦可寻人帮你引荐。”
秀才的脸更红了，连道不是：“秋闱大考还得过些年头。鄙人此番贪图钱财，是为了在村中开办私塾。”
说到这里，秀才的腰板忽然挺直了许多，嗓音却依旧温柔，“不求邻里乡亲能熟读四书五经，但愿村里那些幼童能写名识字。”
元宵节夜，彩花灯下，秀才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因得贵人赏识才得以入选生员，踏出深山才方知山外辽阔。
他说，孩童是明天的太阳，是希望，往后的将来当是有无穷尽的可能。
他说，没有人该被理所应当的困在深山里，他想给予每个人可以走出深山的能力与选择。
时至夜深，灯会散场，二人道别。
本应只是萍水相逢，却不想方至第二日清晨，秀才还在自己的破草屋里数铜板，姑娘便一个人揣着个大包裹闯了进来。
她再不复花灯会上那般温婉端庄，拉了个板凳坐在秀才旁边同他一条条掰扯。
她展示了包裹里的金银，都是近些年来省下来的私房——原本是多上好几番，被她投出去做生意亏没了些。
她的老爹就是做买卖起家的，后续生意越做越大，成了一方首富才歇下心来，花钱买了个员外，过过清闲日子，闲暇里的乐趣是嘲笑她前些日子又亏了多少银钱。
她此次前来就是看中了秀才的才能与品性，特来资助他办理私塾，包括今后读书的开销，以及未来乡试殿试的路费。
她信心满满的挥舞着拳头，像是胜利在望一般，说相信秀才一定能考取举人进士，一定能破除她屡投屡亏的命运，一定能在自家老爹面前狠狠证明自己的眼光。
秀才很感动，并把姑娘送回了萧家。
江城就一个员外，员外家的五姑娘是远近闻名地散财童子。所以面前这尊大佛是谁家的倒也不难猜。
丫鬟婆子把哀嚎连天的五姑娘抗回了后院，萧员外全程都用鼻孔去看面前的穷酸秀才。直至秀才告辞离去，他才正眼打量着那秀才的背影。
不谄不媚，不卑不亢，在萧员外接触过的年轻后生里，倒是少有这般人才了。
所以在自家的五姑娘第二次翻墙跑路时，萧员外也并未拦着。
他让管事取来了陈年的普洱，用今早刚到的山泉水烧开后缓缓沏上。当秀才再次将自家姑娘送回来时，邀秀才抬杯同品。
两人聊了许久。
最后只余秀才躬身向萧员外一鞠，凛然道：“男儿当立于天地之间，不为五斗米折腰。晚生卑卑不足道矣，无意高攀贵府，还望萧员外能尽早觅得佳婿。”
呵，穷酸秀才的文人风骨。
萧员外冲着秀才离去的背影冷笑。
他却依旧未拦着自家姑娘翻墙，还偶在旁边指导着：“你先把右腿甩上去，再左腿使劲儿……你得使劲儿啊……哎，太笨了，没眼看……”
不消半日，秀才照旧将人送了回来。
纵使府里折腾的天翻地覆，他皆是睁只眼闭只眼，天天就瞧着两人来回拉扯，斗了三月亦未决出胜负，并在自家姑娘败兴而归时表达了自己的评价——
“太菜了。你要是有你家老头我初时创业的手腕，”他比划了个手起刀落，露出法外狂徒的嘴脸，“早就给拿下了。”
父女俩隔空相望，相连的血脉致使二人用无声的眼神达成了龌龊的勾当。
当晚，无法无天的五姑娘再次翻墙出门，第二日终于未被强制送回。
萧员外看着因翻踏次数过多而被踩黑了的院墙，有些欣慰有又有些不舍，招招手唤来管事：“这墙可以刷白了，记着外面的脚印子也多的很，别漏刷了。”
又隔了三月，自家姑娘托人递来了亲手写的婚帖。
他翘了翘胡子，让自家大儿去瞧瞧，临走时又赶忙多塞了沓银票，打了招呼，不能说是他给的。
他共生养了五个孩子，两个女孩都随他的脾性，固执己见，不服管教，肆意妄为。
当初二姑娘要随夫远嫁，他不允，下了手段将那小伙双腿打断，二姑娘便包裹一卷再未回来，只每逢节日托人带来书信一封，亲切问候了母亲及兄弟妹妹们，包括相伴多年的管事身体安康，甚至给后厨养的老狗都有句慰问，却唯独漏了他这个面目可憎的老父亲。
隔阂压在心中多年，直到年岁稍上来，他才略微看开了一点。孩童终将会长成大人，会离开，会去经历属于他们自己的波澜壮阔的一生。
纵使往后过的不好，他便是孩子们永远的后盾。他想，最坏不过是养着孩子们一辈子，他也养得起。
可每逢深夜，他翻来覆去在榻上睡不着时，脑子里满是全天下的男人都配不上自己家的闺女。
他又翻了个身，想着那秀才确实是个品质优秀的苗子，未来可期。
再煎熬不过，他起身去给自己倒了杯冷水灌下，灵台顿时轻灵许多。
又不是别人家的猪拱了自家白菜，而是自家的大白菜主动撞人猪头上了，这可没法儿怨怼谁。
如此这般想着，他才能堪堪睡下。
往后过了一年，五姑娘时常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回来玩上一两天。
秀才未曾露面，说是无言愧对，待榜上有名后定来请罪。
内心坎坷数余年，萧员外才算想明白，自己身上铜臭味儿沾的深，便格外偏好秀才这股子文人风骨。但又卡着面子放不下，就佯装生气，面上嚷着谁都不见，又绕道回来悄悄蹲在门后，从缝里去看那小娃娃正被人逗弄着兹哇乱嚷学着说话。
他便在门后悄悄瞧了六年，瞧看那个小娃娃慢慢长开，是个白白嫩嫩的小丫头，同幼时的五姑娘一般好看。小丫头总喜欢偷偷溜来找他玩，要给他展示一下新学会的编麻花辫，然后把他的大络腮胡打满死结。
正四处找人的五姑娘冲过来，抱起小丫头抽了顿屁股。
小丫头也和五姑娘小时候一样，爱掉眼泪，哭起来震天响，还委屈巴巴地往他身后躲。
小丫头的手很小，只能握住他的两根手指，牵着他粗糙的手背去擦自己脸上的鼻涕眼泪，和他告状说五姑娘天天打她屁股。
头发早已花白的萧老员外陡然从梦中惊醒。
他恍惚地看向自己粗粝的大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被轻握的触感。
门外的老管事端了药碗过来，见他醒了，轻声道：“听说今儿个早些时候，少东家在门口碰见小小姐了。”
萧老员外仍旧耷拉着眼皮，不咸不淡的应了声。
老管事又道：“说是特意来气少东家的，撒完气扭头就走了。”
“和五丫头还挺像。”萧老员外道。
静了半晌，老管事把药碗递近了些，“老爷，该吃药了。”
萧老员外半撑着身子，费力地从床上坐起，接过递来的药碗仰头饮尽。
临着老管事正要退出屋子，萧老员外又开了口：“下次……直接带她来见我吧。”
他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缝里挤出来般的沙哑：“怕是在过不久，我就得去找五丫头了。我得同她说说，她的小丫头长大后是何模样。她定会责怪我这些年的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但我不在乎，嗯，我不在乎……”
萧老员外低声喃喃着，又歪着身子缓缓倒下，沉沉睡了过去。
时至午夜，凌晨才驱着驴车到了村口。
萧惜只远远站着便不愿再靠近，只得凌晨独自去敲白墙青瓦家的朱漆大门，有人打着灯出门来同他说道了几句，然后拉走驴车去了后院。
凌晨颠颠跑回来，同她道：“我方才让长工带话了，说村长还在城里忙事情，大概明后就能回来，让家中亲眷别太担心。”
萧惜点点头，想着这人事办的真妥帖，顾虑的周全。
“现在我们去哪儿？回山上吗？”凌晨问她。
她摇头，试图让许久未曾睡息的脑子更清醒些，“我带你在村子里兜兜风。”
清冷的月光平铺在村里的小路上，萧惜给凌晨一路介绍着，哪几户是做绣活儿的，想做身新衣服可以去找她们；哪几户是放牧饲养猪牛羊的，离的近了当心踩到赃污；屠户住在村子中间的石板桥头，每次分肉都方便村里人拿取；木匠和铁匠吵过嘴，没赢，所以赌气搬去村北面去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打断两侧草丛里的虫鸣。
她说的很细致，带着凌晨从村里一直讲到村外。
她站在田埂上，指尖从山脚划至村口，“这里原先是条河，后来河水枯流，露出来的河床就被村里人开垦种地了。”
她走至田地的最边缘，指向山脚旁一堆满是野草灌木的沙土，隆重介绍：“村长给村里每户人家都分了田地，这就是我家的。
“你若是想留在村里过活，这块地便拿去耕种了吧。”
凌晨身上那股子逃避过去的调调，她太熟悉了。熟悉到像是在照镜子一样。
固执的对过去避而不谈，好像就真的能当过去不曾存在般。
她回忆了下父母出事后，顾婶是怎么安慰的她，张了张嘴，却发现怎么都说不出那句“都过去了”。
“是发现了我可靠卖力很有用，所以决定留下我了吗？”凌晨骄傲地推销自己。
“你是坏人吗？”萧惜问。
凌晨一顿，认真思索了下，回道：“不是。”
“那便行了。”萧惜点头，“村里人问起，就说自己是隔壁村的就行，莫说是山外来。”
折腾一天累的乏了，她大咧咧躺在土堆上，“三年前，山外面来过一对年轻男女，在村里借宿，结果第二天连带着借宿家的小丫头一起没了踪影。”
凌晨也在她旁边躺下，权当听故事，“被拐走了？”
萧惜摇头，“飘去下游的河道里了。三人的手都用麻绳绑在了一起，淹死的。听当值的差役说，是因着家中反对而私奔的小年轻，殉情时怕无孩孤寂，便偷了借宿家的小孩一起黄泉路上作伴。”
凌晨默了一阵。
“还有去年的时候，我捡到过一个摔下山沟的人，帮他把伤养的半好时，带他来了村子里。本只是想村里有方便出山的路，让他自己走了便是，谁知碰上村长正在村口贴通缉令，上面有他的大头像。
“那匪人先动的刀子，把村长的腿砍坏了。其他人都只围观看着，不敢上前，还是刘叔从老远赶过来，从背后将匪人箍死的。后来村长把匪人拖去县衙换了赏钱，赏钱原本说是要分给村里的，村里人都不要，说没出上力，让村长自己留下治腿伤。
“但村长的腿伤还是留了疾，用不上力，往后都不能下田了。”
萧惜看着天幕上布满的繁星，分不清哪一颗最亮了，有些懊恼，“说起来我也算出了力吧，帮那匪人治伤时我一直有顺手下毒的。那匪人使不上全部力气，不然连刘叔都可能受伤。
“说起来，我也给你下毒了。”萧惜道。
身旁的人腾的一下坐起身子。
“顺手的事，习惯了嘛没办法。一般来讲，你的伤若无感染，十来天便能拆线。现下都半月了还未愈合，你应当起些疑心的。独身在外，莫要随便轻信他人。”
她话本子看的多，每逢读到女主随意捡人回家就翻不下去页。
这太不安全了。
但等到自己真碰上了，又不能不救。她得多做好事积攒功德，顺道忽悠人赚钱，所以总在给病人的日常吃食里加些料，以此来保证若病患有害人之心，她也能下手解决了。
她下的毒，也多不过是让人拉肚子、使不上力气罢了，正常吃食过个四五天自然会好转。
在夜幕的寂静里，她听见旁边逐渐粗重的呼吸声，大概是真的生气了。
她猜，凌晨一定正瞪着她。
她也不去看，只从怀里摸出个小白瓷瓶，高高举着，“方才你说你不是坏人，那我便当真了。里面是解药，你拿去吧。离开山里也行，留在村里也成，村里大多都是好人，你只要不出歹心害人，在村里过活下去都是没问题的。”
粗重的呼吸声逐渐缓了下去，然后是重新躺回地上的声音。
他说：“你毒死我算了。”
养一匹马，对这个山沟沟里的村民来说，都还是一笔无法承担的开销。
所以村长很喜欢这头高头大驴，待到十里八乡开会时，在一众普通驴车里，他和他的驴就是其中最靓的仔。
此时，在江城回村的路上，凌晨坐在车头，正挥着路边扯来的野草，驱赶驴屁股上的蝇虫。
黑驴拉着车斗，沿着来时的路缓缓前行。
萧惜大咧咧躺在车斗里，看星点逐渐布满夜幕。
“你好像，很讨厌你的……”凌晨斟酌着用词，试探着问出了自己的困惑，“很讨厌那个萧员外……的样子。”
“说不上讨厌吧。”萧惜叹气，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单纯想恶心他们而已。”
凌晨疑惑皱眉，回头去看她是不是睡着了在梦里发癫说胡话。
就见她正用手垫着脑袋，枕着未清理干净的稻草，在车斗里躺的舒适惬意。
“怎的，你很好奇？”她看向凌晨。
“肯定好奇啊。”凌晨承认的干脆。
好奇她为何远离村子，独自住在深山。
好奇她为何不屑母家的示好，还要恶语相向。
“你像是，平等的不待见每一个人。”他很是直白的说了出来，有些莫名的紧张，只得直直盯着前方的路。
本是寄人篱下，应当顺从低调些的，奈何实在好奇。
“唔，好问题。大概是因着我是个阴暗的坏胚子吧。”她语气轻快，像是并未在意他的冒犯之言。“才子佳人的话本子看说过吗？穷书生和富家小姐那个版本的，
“我爹娘的相遇，便同话本子里写的那般大差不差，只不过他们并未能同话本里那般有个好结局了。
“萧员外是厌恶我这张同我父亲六分相像的脸。村里的想法倒是多些，有的是嫉妒我爹娘，有些是恐我克死双亲，反倒是我自己出村住后，离得远些了，他们倒还能摆出个长者怜惜后辈的样子，偶尔施舍我些穿用。”
轻轻巧巧的短短几句话，似乎就概括完了她的前半生。
她坐起身来往前看去，天幕无云，月上柳梢，把前行的路照得透亮。
她不曾知晓，于此十七余年前的元宵节夜，江城上空高悬的月亮也是这般冷冽皎洁，却盖不住灯会上热闹的气息。
按着往常的习俗，猜得灯谜谜底便可得花灯，花灯里藏着些铜板子，以添喜气。
有个庸俗的乡野秀才便是为此而来。
又恰好那年的花灯会上，有承办提了新主意，挑了几个花灯出来，将里的铜板子替换成了别的小玩意儿。
秀才的铜板子便成了半块鸳鸯扣。
他只当这玩意儿是花灯会上的纪念品，去寻到另外半块鸳鸯扣的主人，提出将自己手上这半块卖给她。
“姑娘好凑个整留作纪念收藏。”他这般宽慰面前的姑娘。
姑娘似乎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用纨扇半掩着面，露出双灵动的眼睛悄悄打量秀才。
还未待她言语，她身边的丫鬟先开始呛声：“瞧着一副读书人模样，却没想内里竟是个掉钱眼子里的庸人，可真是枉费那些被你瞧看过的四书五经了。”
秀才涨红了脸，羞愧道：“近日正在筹集钱财，方才是鬼迷心窍了，若是冒犯了姑娘，鄙人先向姑娘赔个不是了。”
那姑娘轻轻开口，声音清脆：“可是在积攒前赴乡试的路费？去寻个大户人家求个资助便是了。若是需要门路，凭着今日缘分，我亦可寻人帮你引荐。”
秀才的脸更红了，连道不是：“秋闱大考还得过些年头。鄙人此番贪图钱财，是为了在村中开办私塾。”
说到这里，秀才的腰板忽然挺直了许多，嗓音却依旧温柔，“不求邻里乡亲能熟读四书五经，但愿村里那些幼童能写名识字。”
元宵节夜，彩花灯下，秀才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因得贵人赏识才得以入选生员，踏出深山才方知山外辽阔。
他说，孩童是明天的太阳，是希望，往后的将来当是有无穷尽的可能。
他说，没有人该被理所应当的困在深山里，他想给予每个人可以走出深山的能力与选择。
时至夜深，灯会散场，二人道别。
本应只是萍水相逢，却不想方至第二日清晨，秀才还在自己的破草屋里数铜板，姑娘便一个人揣着个大包裹闯了进来。
她再不复花灯会上那般温婉端庄，拉了个板凳坐在秀才旁边同他一条条掰扯。
她展示了包裹里的金银，都是近些年来省下来的私房——原本是多上好几番，被她投出去做生意亏没了些。
她的老爹就是做买卖起家的，后续生意越做越大，成了一方首富才歇下心来，花钱买了个员外，过过清闲日子，闲暇里的乐趣是嘲笑她前些日子又亏了多少银钱。
她此次前来就是看中了秀才的才能与品性，特来资助他办理私塾，包括今后读书的开销，以及未来乡试殿试的路费。
她信心满满的挥舞着拳头，像是胜利在望一般，说相信秀才一定能考取举人进士，一定能破除她屡投屡亏的命运，一定能在自家老爹面前狠狠证明自己的眼光。
秀才很感动，并把姑娘送回了萧家。
江城就一个员外，员外家的五姑娘是远近闻名地散财童子。所以面前这尊大佛是谁家的倒也不难猜。
丫鬟婆子把哀嚎连天的五姑娘抗回了后院，萧员外全程都用鼻孔去看面前的穷酸秀才。直至秀才告辞离去，他才正眼打量着那秀才的背影。
不谄不媚，不卑不亢，在萧员外接触过的年轻后生里，倒是少有这般人才了。
所以在自家的五姑娘第二次翻墙跑路时，萧员外也并未拦着。
他让管事取来了陈年的普洱，用今早刚到的山泉水烧开后缓缓沏上。当秀才再次将自家姑娘送回来时，邀秀才抬杯同品。
两人聊了许久。
最后只余秀才躬身向萧员外一鞠，凛然道：“男儿当立于天地之间，不为五斗米折腰。晚生卑卑不足道矣，无意高攀贵府，还望萧员外能尽早觅得佳婿。”
呵，穷酸秀才的文人风骨。
萧员外冲着秀才离去的背影冷笑。
他却依旧未拦着自家姑娘翻墙，还偶在旁边指导着：“你先把右腿甩上去，再左腿使劲儿……你得使劲儿啊……哎，太笨了，没眼看……”
不消半日，秀才照旧将人送了回来。
纵使府里折腾的天翻地覆，他皆是睁只眼闭只眼，天天就瞧着两人来回拉扯，斗了三月亦未决出胜负，并在自家姑娘败兴而归时表达了自己的评价——
“太菜了。你要是有你家老头我初时创业的手腕，”他比划了个手起刀落，露出法外狂徒的嘴脸，“早就给拿下了。”
父女俩隔空相望，相连的血脉致使二人用无声的眼神达成了龌龊的勾当。
当晚，无法无天的五姑娘再次翻墙出门，第二日终于未被强制送回。
萧员外看着因翻踏次数过多而被踩黑了的院墙，有些欣慰有又有些不舍，招招手唤来管事：“这墙可以刷白了，记着外面的脚印子也多的很，别漏刷了。”
又隔了三月，自家姑娘托人递来了亲手写的婚帖。
他翘了翘胡子，让自家大儿去瞧瞧，临走时又赶忙多塞了沓银票，打了招呼，不能说是他给的。
他共生养了五个孩子，两个女孩都随他的脾性，固执己见，不服管教，肆意妄为。
当初二姑娘要随夫远嫁，他不允，下了手段将那小伙双腿打断，二姑娘便包裹一卷再未回来，只每逢节日托人带来书信一封，亲切问候了母亲及兄弟妹妹们，包括相伴多年的管事身体安康，甚至给后厨养的老狗都有句慰问，却唯独漏了他这个面目可憎的老父亲。
隔阂压在心中多年，直到年岁稍上来，他才略微看开了一点。孩童终将会长成大人，会离开，会去经历属于他们自己的波澜壮阔的一生。
纵使往后过的不好，他便是孩子们永远的后盾。他想，最坏不过是养着孩子们一辈子，他也养得起。
可每逢深夜，他翻来覆去在榻上睡不着时，脑子里满是全天下的男人都配不上自己家的闺女。
他又翻了个身，想着那秀才确实是个品质优秀的苗子，未来可期。
再煎熬不过，他起身去给自己倒了杯冷水灌下，灵台顿时轻灵许多。
又不是别人家的猪拱了自家白菜，而是自家的大白菜主动撞人猪头上了，这可没法儿怨怼谁。
如此这般想着，他才能堪堪睡下。
往后过了一年，五姑娘时常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回来玩上一两天。
秀才未曾露面，说是无言愧对，待榜上有名后定来请罪。
内心坎坷数余年，萧员外才算想明白，自己身上铜臭味儿沾的深，便格外偏好秀才这股子文人风骨。但又卡着面子放不下，就佯装生气，面上嚷着谁都不见，又绕道回来悄悄蹲在门后，从缝里去看那小娃娃正被人逗弄着兹哇乱嚷学着说话。
他便在门后悄悄瞧了六年，瞧看那个小娃娃慢慢长开，是个白白嫩嫩的小丫头，同幼时的五姑娘一般好看。小丫头总喜欢偷偷溜来找他玩，要给他展示一下新学会的编麻花辫，然后把他的大络腮胡打满死结。
正四处找人的五姑娘冲过来，抱起小丫头抽了顿屁股。
小丫头也和五姑娘小时候一样，爱掉眼泪，哭起来震天响，还委屈巴巴地往他身后躲。
小丫头的手很小，只能握住他的两根手指，牵着他粗糙的手背去擦自己脸上的鼻涕眼泪，和他告状说五姑娘天天打她屁股。
头发早已花白的萧老员外陡然从梦中惊醒。
他恍惚地看向自己粗粝的大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被轻握的触感。
门外的老管事端了药碗过来，见他醒了，轻声道：“听说今儿个早些时候，少东家在门口碰见小小姐了。”
萧老员外仍旧耷拉着眼皮，不咸不淡的应了声。
老管事又道：“说是特意来气少东家的，撒完气扭头就走了。”
“和五丫头还挺像。”萧老员外道。
静了半晌，老管事把药碗递近了些，“老爷，该吃药了。”
萧老员外半撑着身子，费力地从床上坐起，接过递来的药碗仰头饮尽。
临着老管事正要退出屋子，萧老员外又开了口：“下次……直接带她来见我吧。”
他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缝里挤出来般的沙哑：“怕是在过不久，我就得去找五丫头了。我得同她说说，她的小丫头长大后是何模样。她定会责怪我这些年的不闻不问，不管不顾……但我不在乎，嗯，我不在乎……”
萧老员外低声喃喃着，又歪着身子缓缓倒下，沉沉睡了过去。
时至午夜，凌晨才驱着驴车到了村口。
萧惜只远远站着便不愿再靠近，只得凌晨独自去敲白墙青瓦家的朱漆大门，有人打着灯出门来同他说道了几句，然后拉走驴车去了后院。
凌晨颠颠跑回来，同她道：“我方才让长工带话了，说村长还在城里忙事情，大概明后就能回来，让家中亲眷别太担心。”
萧惜点点头，想着这人事办的真妥帖，顾虑的周全。
“现在我们去哪儿？回山上吗？”凌晨问她。
她摇头，试图让许久未曾睡息的脑子更清醒些，“我带你在村子里兜兜风。”
清冷的月光平铺在村里的小路上，萧惜给凌晨一路介绍着，哪几户是做绣活儿的，想做身新衣服可以去找她们；哪几户是放牧饲养猪牛羊的，离的近了当心踩到赃污；屠户住在村子中间的石板桥头，每次分肉都方便村里人拿取；木匠和铁匠吵过嘴，没赢，所以赌气搬去村北面去了。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打断两侧草丛里的虫鸣。
她说的很细致，带着凌晨从村里一直讲到村外。
她站在田埂上，指尖从山脚划至村口，“这里原先是条河，后来河水枯流，露出来的河床就被村里人开垦种地了。”
她走至田地的最边缘，指向山脚旁一堆满是野草灌木的沙土，隆重介绍：“村长给村里每户人家都分了田地，这就是我家的。
“你若是想留在村里过活，这块地便拿去耕种了吧。”
凌晨身上那股子逃避过去的调调，她太熟悉了。熟悉到像是在照镜子一样。
固执的对过去避而不谈，好像就真的能当过去不曾存在般。
她回忆了下父母出事后，顾婶是怎么安慰的她，张了张嘴，却发现怎么都说不出那句“都过去了”。
“是发现了我可靠卖力很有用，所以决定留下我了吗？”凌晨骄傲地推销自己。
“你是坏人吗？”萧惜问。
凌晨一顿，认真思索了下，回道：“不是。”
“那便行了。”萧惜点头，“村里人问起，就说自己是隔壁村的就行，莫说是山外来。”
折腾一天累的乏了，她大咧咧躺在土堆上，“三年前，山外面来过一对年轻男女，在村里借宿，结果第二天连带着借宿家的小丫头一起没了踪影。”
凌晨也在她旁边躺下，权当听故事，“被拐走了？”
萧惜摇头，“飘去下游的河道里了。三人的手都用麻绳绑在了一起，淹死的。听当值的差役说，是因着家中反对而私奔的小年轻，殉情时怕无孩孤寂，便偷了借宿家的小孩一起黄泉路上作伴。”
凌晨默了一阵。
“还有去年的时候，我捡到过一个摔下山沟的人，帮他把伤养的半好时，带他来了村子里。本只是想村里有方便出山的路，让他自己走了便是，谁知碰上村长正在村口贴通缉令，上面有他的大头像。
“那匪人先动的刀子，把村长的腿砍坏了。其他人都只围观看着，不敢上前，还是刘叔从老远赶过来，从背后将匪人箍死的。后来村长把匪人拖去县衙换了赏钱，赏钱原本说是要分给村里的，村里人都不要，说没出上力，让村长自己留下治腿伤。
“但村长的腿伤还是留了疾，用不上力，往后都不能下田了。”
萧惜看着天幕上布满的繁星，分不清哪一颗最亮了，有些懊恼，“说起来我也算出了力吧，帮那匪人治伤时我一直有顺手下毒的。那匪人使不上全部力气，不然连刘叔都可能受伤。
“说起来，我也给你下毒了。”萧惜道。
身旁的人腾的一下坐起身子。
“顺手的事，习惯了嘛没办法。一般来讲，你的伤若无感染，十来天便能拆线。现下都半月了还未愈合，你应当起些疑心的。独身在外，莫要随便轻信他人。”
她话本子看的多，每逢读到女主随意捡人回家就翻不下去页。
这太不安全了。
但等到自己真碰上了，又不能不救。她得多做好事积攒功德，顺道忽悠人赚钱，所以总在给病人的日常吃食里加些料，以此来保证若病患有害人之心，她也能下手解决了。
她下的毒，也多不过是让人拉肚子、使不上力气罢了，正常吃食过个四五天自然会好转。
在夜幕的寂静里，她听见旁边逐渐粗重的呼吸声，大概是真的生气了。
她猜，凌晨一定正瞪着她。
她也不去看，只从怀里摸出个小白瓷瓶，高高举着，“方才你说你不是坏人，那我便当真了。里面是解药，你拿去吧。离开山里也行，留在村里也成，村里大多都是好人，你只要不出歹心害人，在村里过活下去都是没问题的。”
粗重的呼吸声逐渐缓了下去，然后是重新躺回地上的声音。
他说：“你毒死我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