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入眠,萧惜很是疲乏。坐在土包上回望着成片的田地,她有些恍惚,思绪飘乎地想起幼时她同娘亲一起下田干活儿。

    得趁着凌晨时分,天气还凉爽的时候,娘亲扛着锄头,她搂着小竹篮,竹篮里是今日要播下的菜种,二人一起沿着田埂走上近半个时辰,才能到达山脚下这块田地。

    娘亲种田的经历很是坎坷。

    最初时,娘亲是刚从城里来的小姐,对田间的事项一概不知,又好强的不让爹爹帮忙,总说这点小事自己搞得定。

    原先爹爹分得的田地,位置在村口,方便看护,是村长对读书人的丁点偏爱。娘亲去请教其他下田的妇人该如何耕种,妇人们互相对视一眼,便都说娘亲小细胳膊哪儿翻得动土,又道自家田地已翻耕好,若不嫌弃就两家互换耕地。

    娘亲很是感动,说村里还是好人多。

    然后就被接二连三的,从村口的位置被换到了远离村子的山脚下。

    第一年,娘亲什么都没种出来,只得靠着亲哥偷偷塞银票度日。

    第二年,娘亲怀了孕,有了个嗷嗷待哺的小累赘,田地被荒废在了角落。

    第三年第四年,荒废的田地上生出了茂盛的野草,直至第五年,野草堆里窜出个半人高的树苗,被长大了的小累赘蹬着小短腿,硬生生连根拔起。

    娘亲在旁边给小累赘鼓掌,说:“曦曦好厉害呀。”

    【曦】字是爹爹起的,寓意小累赘应如曦光一般,给人带来温暖和希望。但【曦】字太复杂,小累赘握着笔戳着头,怎么也学不会,娘亲便教她学写【惜】字。

    盼望这个小累赘能永远被人珍惜爱惜。

    娘亲是要强的,会偷瞧村里其他人下田,边瞧边学,原本白皙纤嫩的手早已布满老茧。有着实不懂的,才勉强去向他人请教,男的大多都拄着锄头含糊不清说个半天,只为让娘亲同他们多搭上几句话。

    娘亲是用金玉绸缎养大的小姐,纵使近些年被乡野的粗粝消磨许多,也未曾泯灭掉她那清雅的气质。

    也导致了村中已婚的女性总带了几分敌意去看待娘亲。她们会在娘亲来请教时,分给娘亲劣质的种子,带些垫脚的烂布来好心送给小累赘做衣服,或者是揣来家中吃剩的点心渣余,说是特意带来让大户人家的小姐尝尝味道。

    隔了夜的碎渣,很难吃,有时还会有一股馊味。

    但娘亲总是说着谢谢,强颜欢笑着收下。

    作为娘亲跟班的小累赘,都亲眼撞见过好几次,那群多嘴的婆娘聚在一起谈论。,

    为首那个陈姓的婶子说:“城中来的小姐就是傲气,连带着吃百家饭长大的秀才也傲气起来了,还拉着全村孩童去那私塾里念书,不就是想显摆自己多认识那几个大字嘛。”

    其他人连声附和。

    娘亲拉着小累赘走远,悄悄问:“曦曦方才听见什么了啊?”

    “听见她们说娘亲和爹爹的坏话。”小累赘如实回答。

    娘亲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出嘘声的手势,“曦曦方才什么都没听见,也不可以和你爹爹说她们讲的那些话,爹爹听了会伤心的。”

    娘亲说:“你爹爹一定会考出成绩的,到时候我们一家就搬出去住。娘亲带你去别的地方玩,离这里远远的,离她们都远远的。”

    小累赘问:“比去外祖家还远吗?”

    “比外祖家可远多了。到时候啊,娘亲就带你去江畔看水天一色,带你去塞北看大漠孤烟,还有江南的烟柳画桥……我已不知道他说的那些未来还能否走出去,但是曦曦啊,曦曦你一定要……一定要走出去啊……”

    娘亲把头放在小累赘肩上。小累赘感受到了肩头温热是湿润,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只觉得娘亲的头好重,压的她肩头生疼。

    幼时记事都是混混沌沌,再稍微清晰些的,就是小累赘七岁那年,爹爹秋闱落榜。

    外面的传闻都不好听,说是娘亲耽误了爹爹,导致爹爹作为村里引以为傲的秀才,竟干出落榜这种天塌般的事来。

    “但凡考上举人了,也能得个一官半职。秀才孝顺的很,定会给村子里的大家都某个好差事,到那时候门外都排着队的给咱上贡,哪儿还用昏天黑地的下田呢。”有人遗憾。

    “秀才那么聪明,怎么就没考上呢?”有人疑惑。

    “定是他家那小娘子,怕秀才考上后不要她了,就临着乡试前,把秀才的精气都——”有人开了黄腔,脸上满是戏谑。

    一阵哄笑。

    小累赘正忙着同村里的小屁孩打架,因为那小屁孩骂她爹爹是个讲大话的书呆子。她拉扯着小屁孩,从村口一路打到灌了水的田里,撕开那人乱嚼舌根的嘴,喂了对方两把水稻叶拌泥沙,才被路过的刘铁匠一手一个强行分开。

    灰头土脸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小累赘思索着在会儿挨打该用什么姿势求饶,抬头就远远瞧见屋里,爹爹将头抵在娘亲肩头,娘亲一下一下抚着爹爹的后背,轻声在爹爹耳边安慰着什么。

    娘亲将脊背挺的笔直,仿佛任何东西都压不垮她。

    小累赘停了回家的脚步,决定再去同那些乱嚼舌根的再大战三百回合。

    没打成。

    刘叔正在原地等着她。

    刘叔把小累赘提溜回了铁匠铺,顾婶大惊失色,问小累赘是不是跟着村里的大黄去滚泥巴了。

    小累赘说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区区泥巴不足挂齿。然后抱紧刘叔的腿,向刘叔请教打架的秘诀。

    刘叔对此嗤之以鼻,并表示:“你这副样子给你娘看见了,怕是要把你吊在梁上挂起来打。”

    刘叔平日里就是这样抽刘二娃的,竹条抡的呼呼作响。

    小累赘屁股一阵幻疼,随即表示要在顾婶家借住一夜,当晚洗出了三盆泥巴水。

    然后啊,春去秋来又过了三年,再次乡试。

    爹爹终是考上了。

    流言蜚语却比归乡的爹爹来得更快。

    爹爹还在郡县被官政绊住时,各式各样的编排早已铺天盖地的涌来。

    有说爹爹考中解元,直达都城保送贡士的,不屑再顾家中那对老小。

    有说爹爹已经谋了官职,是要在县城另娶新欢的。

    不消两日连完整的剧情都出来了,说是在乡试期间被官家的小姐看中,如今已是两相恩爱,举案齐眉,和和美美同赴都城以备会试。

    娘亲像是生了大病,整日里都恹恹枯坐在门槛上,遥遥望着门前小路的尽头。

    娘亲的脊背不再笔直。

    小累赘想起大舅来给娘亲塞银票时,曾经对娘亲说的,过刚易折。

    她不懂,却还是去找了村长,拖他帮忙带口信给大舅。大舅见多识广,一定能帮娘亲。

    不凑巧的,大舅去外地铺子上查账了,是萧府的老管事带着大夫来看娘亲。大夫望闻问切了半天,只说是精神不好,多休息就行。

    老管事在一旁哀求道:“五小姐,跟老奴一起回萧府吧。老爷耳根子软的很,你说几句好话服个软就行了。”

    娘亲依旧神情木讷:“我信他。他答应过我。他会回来的。”

    小累赘第一次见老头哭,脸上层层叠叠的褶子也拦不住眼泪不停的往下掉。她理解不了老头怎会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害怕的紧,只远远躲着偷看。

    老管事哭岔了气,身子骨颤颤巍巍再撑不得,见求了半晌都无果,只得在大夫不耐的催促中离开。临走时又给娘亲塞了叠厚厚的银票。

    新的谣言又起来了,说是娘亲之前进城,都是去私会娘家介绍的老情人,现如今娘亲被秀才抛弃,老情人念及旧情,特来一趟施舍卖身钱。

    小累赘跑去村中最大的八卦地——石板桥头,村长正在试图和大家讲道理:“秀才是读书人,读书人讲究的是啥?

    “是礼义廉耻,咱要相信秀才对吧,就不要在乱讲那些没根没据的事情了哈,那都是谣言哈。”

    有人喊:“我昨儿个都瞧见那老头从秀才家出来。”

    另有人搭腔:“那老头是不是还在系裤腰带?”

    又是一阵哄笑。

    刘叔像天神下凡一般出现在人群中。他拿起屠户搁在桌上的杀猪刀,往那嚼舌根的人身上一指,“还在嚼,还在嚼,你个嘴似闭不桑还似咋咧?”

    刀尖又转向另一个搭腔的,“莫让捞资发现你俩嘎是编滴,让捞资发现喽,编几句捞资囊你俩嘎几刀。”

    人群惊作鸟兽散去。

    散开的鸟兽又落在路的尽头,渐渐聚拢成一个人形,踏尘而归。

    是爹爹。

    在门前枯槁如柴的娘亲又鲜活了起来,快步跑去迎接。

    却在瞧见爹爹那身锦衣玉带时,硬生生顿住了脚步。

    那不是爹爹出发时携带的衣物。

    “你这身衣物……”

    “村里那些谣言……”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被流言刺出千疮百孔的信任,在这一刻彻底崩塌殆尽。

    萧惜挽了裙摆在门槛上坐下,静静看着小累赘被关在房间里,看着小累赘疯狂的拍打门板,看着小累赘从门缝中窥见娘亲孤绝的背影和爹爹愤怒的脸。

    那是十岁时的她,是最懦弱无能的她。

    娘亲拿起旁边的刀,刀尖指向爹爹。

    爹爹的表情从震惊到茫然,再到不可置信,然后万念俱灰。他拉开自己的衣襟,邀请娘求剖出来瞧瞧这颗心脏是否变了质。

    结果是娘亲用刀刃划向自己的脖子。

    鲜血像是被冲垮的堤坝,洪水喷涌而出,颜色从墙壁一直涂抹上屋顶,再落下,砸在爹爹脸上,为他灰白的面孔添上几分艳丽。

    爹爹扑跪在地上,仓皇去捂住娘亲的脖颈,却都是无用功。

    萧惜低头打量着自己的手,是遗传了娘亲的好皮肤,纤细白嫩,可惜她不怎珍爱,掌心都是老茧,手背上布满伤痕。

    手啊,真是无用,即拦不住生命的消散,也拦不住时间的流逝。

    “你终是来见我了。”爹爹抬头看向她道。

    萧惜回望过去,见娘亲还在爹爹怀里沉睡,未有起来同她说说话的意思,便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试图从梦中醒来。

    “小曦还是不肯原谅爹爹吗?”爹爹问她。

    萧惜并未理睬,准备再给自己补上一个大耳光,却发现无论如何用力都抬不动胳膊,只得用力挣扎着去瞧究竟,就见一只大狼狗正枕着她的胳膊睡觉。

    她终于从梦里挣脱了出来。

    脑子清醒了点,她勉强记起,昨夜是带着凌晨在村子里乱逛来着。

    不由得悲从中来,她一把抱住大狼狗开始嚎啕大哭:“凌晨你怎么变成狗了?你变成狗了还怎么下田种地啊?”

    她大声嚎了半天,把胸中郁结都嚎散差不多了才收声,抹掉眼泪方才看清远处的田埂上正蹲着个人。

    那人见她似是正常了些,才同她细细辩解:“首先,我没变狗。其次,那是只狼。”

    萧惜低头,看向臂弯里正睡得鬼迷日眼的“狗”——灰白棕相间的毛发,大脸盘子和倒三角眼,蓬松的尾巴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扫在她小腿上。

    确实是只货真价实的狼。

    萧惜轻叹口气,向凌晨隆重介绍道:“这是我给它起的名字,就叫狗子。”

    六年前的七月半,萧惜掏出了全部的家当,在铺子里换了摞纸钱,提去湖边准备烧给爹娘和自己。

    热气翻腾,有页纸钱被卷起,悠悠飘进了湖里。

    她正寻思着该如何去湖里捞出来,便发现脚边多了个小狼崽子。

    小狼崽子饿的只剩身皮包骨,摇摇晃晃的靠在萧惜脚边。

    她忽然起了玩心,将湖里飘着的那页纸指给小狼崽子看,“你去帮我把那东西捡回来,我就带你回家。”

    然后那小狼崽子抬头看着她,又看向湖里,真似是听懂了般的,颤巍巍的淌进湖里,狗刨着将那页纸叼了回来。

    她在湖边站了许久,才和小狼崽说,就算咱俩有个家了吧。

    她将那页纸钱在手心里捂干,叠好放进娘亲秀给她的荷包里,用根细绳坠在小狼崽脖子上。

    山林里的猛兽在近年都被猎杀殆尽,她搂着小狼崽在山林中找了间被猎户遗弃的小屋,开始了她的苟且偷生。

    那时的小狼崽才两个月大,还瞧不出野狼样貌,同村里的小土狗更相像几分,萧惜便权当养了只狗,给它起名叫来福。因为曾经娘亲答应过她,待爹爹考上后就养只小狗陪她玩耍,就起名叫来福,是来家里享福的。

    来福很好养活,剩饭剩菜都吃,肠胃比她的好上不少,吃的再差也不拉肚子。它喜欢偷溜进村里偷翻垃圾加餐,吃的多了个头也长的快,逐渐显露出灰狼的模样,总被村里人安上偷鸡的罪名追着打。

    直至有一次,来福为了救村里的孩子,咬死了一条藏在角落里的毒蛇,村人才第一次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倒在地上抽搐翻滚的来福。

    萧惜举起来福的前爪,指着狼腿上秃着的圆斑给凌晨看:“这就是当时被蛇咬后留下的。当时它可厉害了,硬撑将那条蛇咬死了才松口。”

    凌晨想凑近些,来福向他呲出亮闪闪的尖牙。

    萧惜轻拍狗头,示意它把尖牙收回去,“村里没人能治,找走乡医也给不治,说给畜生开药方会污了他的名声。我就去翻我爹爹的藏书,去山上找了蛇草给它灌药才救了回来。但它生病瘦得厉害,我又没钱买肉喂它,就只能托给村长养了。”

    来福咬死毒蛇,救了村人,村人再见到来福都得夸上两句,是只好狗。

    村人给的帮助也仅有这两句夸夸。

    村长还是那副可靠有担当的模样,大方的答应照顾来福,还贴心地问她这只狼崽子叫啥。

    她说,就叫狗子。

    似乎换了这个名字,它就真的能成为村里一只无忧无虑的快乐小狗。

    凌晨一脸好奇的凑过来,伸手试图抚摸狗头。

    来福继续呲牙,然后又挨了萧惜一巴掌。

    来福委屈地把狗头往萧惜的怀里钻,被萧惜嫌弃推开。

    萧惜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弯腰捡了根木棍,扔出去。

    来福摇着尾巴把木棍捡了回来。

    萧惜把木棍递给满脸期待的凌晨,“你试试。”

    凌晨立马将木棍高高抛出,然后和坐在一旁未挪动半分的来福大眼瞪小眼。

    凌晨继续伸手,试图和来福搭建沟通的桥梁,却被来福统统拒绝,用狭长的嘴筒子撕咬凌晨手边的空气,用坚固的嘴壳子打出清脆的快板声。

    天蒙蒙亮,村里陆续有人扛着锄头扁担水桶去下田,偶然有人同萧惜对上视线,会笑着抬手打声招呼,后便撇开头,再无多的言语。

    下田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萧惜转身带着凌晨去村子里乱逛,说要带他去骑猪,结果村里的猪只远远瞧见她这个惯犯,就连滚带爬的翻出院栏跑走了。

    骑猪未果,萧惜又带着凌晨钻进羊圈。刚在石槽里挑了把上好的草料,就见一只公羊埋头猛冲过来,将凌晨一脑门撞翻。

    萧惜又赶紧拉着凌晨翻出羊圈,跑去水塘旁,用从羊圈里顺来的草料贿赂了在塘里泡澡的老水牛,才成功的让凌晨体验了一次骑牛。

    老水牛年纪虽大,身体却依旧健壮,牛屁股上还有前些年同进村野狼打架时留下的牙印。

    凌晨骑在上面宛如劈叉,轻撑住水牛脖子才坐的稳当。

    老水牛的鼻环上未绑绳子,以防潜水时被绳子缠住溺毙。许是为了庇荫,老水牛甩着尾巴悠闲的踱步回了田里。

    村里播下的稻苗已有半人高,有村民养了群鸭子,用来啄食稻田里新长出的野草。鸭子不怕生,围着老牛嘎嘎叫,轮流去咬凌晨的鞋。

    凌晨试图抗议鸭子们的霸凌,然后被鸭子们扇着翅膀跳起来拧腿肉。

    老水牛找了块舒服的草地卧下打盹,凌晨一个鹞子翻身落了地,又继续和鸭群大战三百回合。

    白身橘头的牛背鹭自草丛中飞出,长腿轻踏,稳稳落在牛头宝座上,缩着脖子展示了会儿水鸟特有的呆滞感,忽地低头叨了两下牛鼻子被甩开,又展翅飞去田里啄食锄头下翻出的虫子。

    来福从旁边的田里窜出来,叼着被咬断脊椎的大耗子试图上贡给萧惜,又被萧惜赏了一耳刮子,才转头又叼着去找其他村民邀功。

    两只大鹅从田里钻出来,欢快的扭着脖子来找萧惜帮忙挠痒痒,但萧惜更喜欢把手塞进大鹅的翅膀底下摸摸绒毛,新鲜鹅绒手感非常棒。

    然后就被大鹅追咬了半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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