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羯是武安侯府的常客,门子早识的他,他纵马入府也不必担心被拦。

    他先把缰绳抛开门子,跳下马后,转身向姜竞霜伸手,这是又要抱姜竞霜下马的意思。

    姜竞霜道:“我想自己下马。”

    姜竞霜早就想学马了,只是从前她一直苦于没有机会,说来今日还是她头回有机会上马,方才被谢羯纵马带着,害怕有之,但更多的是清风扑面的自由和畅快。

    姜竞霜竟然有些不舍得下马。

    谢羯微微颔首,懒懒地道:“绷紧腰腹,身体保持平衡,不要摇摇晃晃。”

    他在教她。

    姜竞霜咬着唇,听从谢羯的建议,果然很顺利地从马背上下来,直到这时,谢羯才将伸出的手由护该为揉姜竞霜的发髻:“很有天赋嘛,孺子可教。”

    她今日仍是素黑光溜的发髻,没什么钗饰。

    姜竞霜不好意思极了:“只是下个马儿,也值得你这样夸。”

    正说着,那群王孙公子马踏飞尘地来了,应遇白下马,热情地将他们迎了进去。

    之所以来武安侯府,不过是看中了他家有块极大的跑马场,可以砌灶升火,架网烤肉。

    谢羯早说了,要带这帮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哥儿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体验一把行伍生活,王孙公子们可期待了,也不要仆从搭手,非常勤快地撸起袖子干活。

    可这帮公子素日连穿衣服都要仆从伺候,哪能干这么复杂的活?

    努力了半天,竟连个火都生不起来,他们愁眉苦脸,转头去讨教谢羯,却看谢羯完全懒得管他们,正忙着拣了只活野兔,丢给海东青。

    “让你看看海东青捕猎。”

    活野兔脱手的瞬间,海东青猛然闪电般展翅扑上去,利爪一收,那野兔竟未来得及落地,就被它抓了起来。

    谢羯转向一旁的姜竞霜:“帅吧。”

    应遇白:……这小子是不是缺心眼,带姑娘看这个?

    他唤谢羯:“小侯爷,劳驾来生个火。”

    谢羯“啧”了声:“连火都不会生,笨。”

    应遇白:……

    应遇白简直要被气笑。

    谢羯是打仗的一把好手,可要说该如何讨姑娘欢心,那就远远比不得他这帮脂粉堆里长出来的狐朋狗友了。

    某位公子趁着他生火时勾着他的脖颈,小声说:“你缺心眼啊,姑娘都是慈悲心怀,最看不得杀生,何况又是兔兔这么可爱的小动物,你让妹妹看这么残忍的场景,妹妹现在指不定多烦你。”

    谢羯不高兴他叫妹妹,道:“竞霜柔弱,却不是那等娇气的女子。”

    他说着,火焰从他手中窜了起来,火光舔上他的高深的眉骨,越发衬得他眉目幽深,偏眸色温柔,反而替他减了几分凛冽。

    谢羯道:“她擅治刀剑创伤,为修医术,少不得多加练习,她还在医馆跟着师父学习时,没少剖开兔子,练习她的缝皮之术。”

    “嘶。”

    公子们纷纷抖起寒毛,哪怕围在灶火旁,还是觉得冷得瑟瑟发抖,他们偷偷转眼看去,就见姜竞霜仍温温柔柔站在那儿,仿佛扶风弱柳,目光却一动未动瞧着海东青进食。

    只能说不愧是将门虎女。

    真是人不可貌相。

    公子们骂骂咧咧地散开了,他们本想嘲笑谢羯缺心眼,却不知他们才是最愚蠢的那个。

    落泪了。

    姜竞霜看海东青吃了野兔,见大家都在忙碌,但实在不是干活的料。

    只见处处干活,处处闯祸,都扯着嗓子喊谢狁救命,姜竞霜看谢羯都分身乏术,快忙死了,有点看不下去,便去帮忙。

    应遇白正在手忙脚乱地肢解野鹿。

    他虽出身武将,也通些拳脚,但从未杀生,如今一刀下去割破野鹿喉咙,鲜血喷涌而出,身旁的人都被吓得滋哇乱叫,他也面色苍白地举着刀不知该怎么办。

    这时,一道温柔的女声从斜刺插过来:“我来吧。”

    她从应遇白手里接过刀,举起刀就斩下极为精准的一刀,应遇白:“你……”

    他眸子微动,转向姜竞霜,姜竞霜神色从容专注,唯有用斩骨刀剁时,因需要用大力,脸颊被牵动得泛起艳艳桃粉,应遇白几乎能看清她细腻的肌肤肌理。

    “你……”

    姜竞霜微微偏头:“怎么了?”

    应遇白轻呼了声:“我来斩,你来指点我。”

    姜竞霜把这句话理解为她力气太小,寻常男子只需斩一刀,她却需要斩上三刀,有些耽误事了,便不说什么,让了开去。

    应遇白接过她的位置,在她的指点下,肢解完了整只鹿。

    那负责看火的公子哥顶着被烟熏黑了的小白脸,看了眼远处挨在一起的两道身影,愧疚地看着谢羯,哀哀道:“不好意思啊,阿羯。”

    谢羯闷着头,重新把柴火点起来,又一指旁边:“你边儿待着去。”

    他说着起身,就往姜竞霜那走去。

    他这表妹,容貌标致,性子又好,被他的这帮狐朋狗友瞧见,可不如野兔掉狼窝,各个都眼冒红光。

    谢羯都想不出这些王孙公子不喜欢姜竞霜的理由,所以他基本不带姜竞霜出来见人。

    虽是这么说,但他还在呢,应遇白当他的面接近姜竞霜,是当她表兄死了不成。

    应遇白正专心片肉呢。

    “妹妹,你看这厚薄合适吗?”

    怎么会有人连鹿肉厚薄都没办法自己决定?

    谢羯慢悠悠地插话进去:“切这么厚,是打算烤到明天早上去?”

    姜竞霜回头,见是他,甜甜一笑,脚步往外挪,让开了去:“你来了,我便不班门弄斧了。”

    应遇白调整了下刀的厚度:“姜姑娘很懂解剖,想来医术高明,假以时日,必然是杏林圣手。”

    姜竞霜腼腆笑道:“小世子谬赞。”

    啧,油腔滑调的狐狸。

    谢羯懒得理他,只对姜竞霜道:“饿了吗?我给你烤兔肉去。”

    姜竞霜还没说话呢,应遇白就先说:“姜姑娘不必管我,先替我们去尝尝冠军侯的手艺。”

    谢羯没忍住,抬脚踹应遇白:“妹妹管你了吗?自作多情。”

    应遇白笑着躲开了。

    姜竞霜知道他们感情好,也在旁笑,笑着笑着,便忍不住开始羡慕谢羯。

    如果可以,她也想多认识些同龄人,有能与自己推心置腹的朋友。

    谢羯起身,剥了兔皮,为了方便姜竞霜食用,他把兔肉切成小块,放在铁网上烤。

    他还记着姜竞霜口味偏清淡,便只细细地筛了些盐和少许香料,才不管那帮被香味吸引过来的兄弟们哀嚎着:“多放点香料吧!兔兔说它想吃香料,想香香地死掉。”

    谢羯笑骂:“滚。”

    他把烤熟的兔肉都放在一只碟子里,递给了姜竞霜。

    兄弟们至此方才恍然大悟地哀嚎了声,骂他见色忘友,谢羯骂他们:“有疾就去看大夫,别在这犯病。”

    兄弟们嚷嚷着:“芸禾出来时,也不见你这般照顾她,那可是你嫡亲的妹妹!”

    谢羯无语:“谢芸禾性子大大咧咧,我带她出来一回,她就和你们都混熟了,还用我照顾她?”

    他转过身,叮嘱姜竞霜:“这帮人最混不吝,别听他们乱说。”

    姜竞霜道:“我不听。”

    她当然不会把见色忘友那些话往心里去,她很清楚,谢羯只是把她当表妹在照顾,否则何至于谢芸禾早打进了他的社交圈子,而她只在今日才与他们略略见了一面。

    谢羯连互相通报姓名,介绍他们认识的意思都没有。

    姜竞霜安安静静坐在那儿,吃着烤兔肉,看谢羯和他的兄弟们嬉笑怒骂,微微一笑。

    仆从抱上酒坛,谢羯没让姜竞霜喝酒,倒是给自己满上一碗。

    有人道:“这就是行伍生活吗?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又没爹娘管教,确实快活。”

    谢羯冷冷一笑:“快活么?若今日才与你吃酒的兄弟,明日就曝尸荒野,还觉得快活吗?”

    人群中一静。

    姜竞霜看向身侧垂眼而坐的谢羯,他明明离她那么近,可姜竞霜又觉得他身处在好远的远方,黄沙漫天,血腥满鼻,都在裹着他。

    原来意气风发的小侯爷,也会有如此低落失神的时候。

    姜竞霜没说什么,只是悄悄地牵了牵谢羯的手。

    谢羯也没说什么,反握住她的手,抬手举起酒碗,阴霾在他脸上一扫而空,好像刚才的孤寂和尖芒都只是错觉而已。

    “不谈这些没趣的事了,来,喝酒!”

    酒碗一次次地满上,又一回回地空掉,姜竞霜竟不知谢羯的酒量这般好了,他仿佛怎么喝都喝不醉,那些公子们都软趴趴倒下了,他还眸光闪烁地坐着,可他分明又是醉了,双颊也开始泛红,拿起筷子,敲着酒碗,低低哼唱起来。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后来酒足饭饱,应遇白见谢羯吃醉了,便安排了马车送他们回谢府。

    谢羯闭着眼,摇摇晃晃地坐着,他喝多了酒,有些难受,姜竞霜忙斟了盏浓茶,递到他唇边,哄他喝茶。

    谢羯迷迷糊糊睁开眼,他以为自己还在大江边的军营上,数里之外就是胡人的营帐,所以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何会看到姜竞霜。

    “小爷这是砍人砍糊涂了?”

    他胡乱地想着。

    姜竞霜恰此时端茶送来,她身上的兰香也变得清晰可闻起来,谢羯轻轻嗅着,越发觉得这梦真有意思,怎么越做越逼真。

    这可真不应该,前线战场危机四伏,就算是夜晚休整,也要支起一只眼站岗警戒。

    他可是谢小将军,明日还要带着军士去冲锋陷阵,怎么能做这种梦呢?

    谢羯要把姜竞霜推开,他想打散这个梦,偏手刚刚伸出了点,就听姜竞霜轻轻哄他:“乖,张嘴,喝了浓茶,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谢羯的手便犹犹豫豫地又缩了回去。

    好吧,就算是梦,又如何呢?营帐外,总还有军士在卫戍,所以,所以……管他呢!

    谢羯微微垂首,乖乖地启唇,就着姜竞霜的手喝着茶。

    喝完了茶,谢归晏扶他靠厢壁坐好,才将茶盏放到小几上,便觉肩上一沉,是谢羯靠了过来。

    他喝多了久,说话声有些含糊,口齿并不清晰:“竞霜,多陪我会儿,等天亮了再走,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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