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终于干满了五个月,陈树也明确放话许佳元会如期转正。

    陈树说,等许佳元一拿到毕业证,就可以签合同。

    虽然张谌还是喜欢在背地里跟陈树唧唧歪歪,但也没人当真。

    能拿到正式录用通知许佳元自然是高兴的,但她也有着说不出的心累。

    就这短短的几个月,她上班已经上够了。

    难得这天“苦命打工人”的三个群成员都能按时下班,所以约好了回学校一起吃晚饭。

    李怡然说她应该能够拿到公司的offer,只是有一点,没想到最后正式的岗位居然是管培生,所以入职后的工资会大打折扣。

    王阳阳无法理解,“那你还接,干嘛不走?”

    李怡然耸耸肩,“比起另外一批直接被鸽掉的实习生,我能拿到管培生都算好的了。现在眼瞅着都要毕业签合同了,我再突然去面新的岗位,哪个要人的地方不是已经排了一溜干了半年以上的实习生?这破烂行情就是僧多粥少,得认命。”

    许佳元也叹了口气,“我跟你们说,班长在红圈所干了四个月,本来说好留用的,结果等到要签合同了,老板突然说团队今年没有hc,这上哪说理去?”

    回答她的是一阵小小的沉默。

    班长不光绩点已经是整个学院排名前十,他从大二开始,大大小小的红圈所、精品所的实习经历加起来不下五六段,所有人都说他卷。

    许佳元记得尤其清楚,上次她在律所加班到晚上九点半,等回学校的时候都已经将近十点半了,结果在校门口碰到了班长。

    俩人脸色都极其惨淡,场面滑稽的像两只偶遇的流浪狗。

    正巧回宿舍的方向大差不差,俩人聊了会天儿。

    班长实习的团队主要做ipo,所以天天在律所加班到这个点儿,而且他回宿舍接着熬灯油也是常有的事,还动不动就要出差驻场。

    他说唯一能让他坚持下去的,就是老板承诺了毕业之后可以留用,并且保证薪资绝对还是红圈应有的水准。

    红圈所的薪水,确实远比普通律所高出一大截,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尖儿挤破头还是要往里凑。

    但许佳元听着就觉得像吃人。

    后来几乎是在陈树和许佳元确定留用的时候,许佳元收到了班长发来的消息。

    “元总,我这边可能留不下来,麻烦你帮我问问,天达还有团队缺人吗?”

    许佳元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

    红圈和天达,根本不是一个量级。

    天之骄子跌落云端也就是朝夕之间,许佳元想也能想明白这个处境有多尴尬,人又会有多无措。

    可是这个节骨眼,好像再怎么狼狈,都没有时间伤心。

    她试探着问过张谌,张谌还是那套说辞,“去,去,我可不养闲人。”

    她觉得张谌一直没什么看人的好眼光,以班长的能力,她还觉得让他来天达是屈才呢。

    可是就连天达,现在都找不出一个能马上入职的坑位。

    许佳元从来没意识到,原来运气有那么重要。

    她和班长解释了一番,道了个歉,班长让她别放心上。

    “没事,也算意料之中,还是多谢元总。”

    “问题不在你身上,你别灰心,肯定会时来运转的。”许佳元试图送出一点无用的安慰。

    “时来运转,时就是大环境啊,”班长的语气充满无奈,“市场不回温,只靠个人转运,难啊。”

    许佳元无言以对。

    市场才不在乎你会不会待业,市场也不在乎你会不会饿死。

    市场没有感情。

    饭桌上很快出现了别的话题,没多久几个人又开始笑嘻嘻的。

    比起数不尽的遗憾和悲伤,快乐总是更值得铭记。

    而那些没有被市场接纳的千千万万的人,总是很快会被遗忘。

    许佳元终于即将迎来自己的毕业典礼。

    陈树倒是惦记上了,他给许佳元发信息,“你毕业,我能不能去观礼?”

    许佳元觉得头大,“我毕业,你去干什么?”

    陈树秒回,“老年人凑凑年轻人的热闹,老板去的话,那天就当你没请假,工资照发。”

    许佳元觉得自己有点窝囊。

    她不想见老板,但想要八十。

    纠结半天,最终手指在键盘上一敲,“行。”

    王阳阳有点懵,“你毕业,为什么陈树要来?”

    许佳元躺在宿舍的床上,还在因为收拾租房搬家的行李累的浑身酸痛。

    原来骨头散架是这样的感觉。

    “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闲的。管他呢,反正他来的话我可以白赚八十。”

    王阳阳有点无语,“就八十。”

    许佳元立马从床上弹跳起来,“怎么瞧不起八十?大学生很穷的!”说完,许佳元觉得心碎,又重重的摔回床上,“实习律师工资一样很低,我都没有钱交房租。”

    王阳阳沉默了两分钟,“我要回家了。”

    许佳元眼睛都懒得睁开,“那你啥时候再回上海啊,老板还同意你先放个假再回来转正?”

    王阳阳沉默的时间好像更久了一点,然后低低的声音传来,“我要考公了,不回上海了。”

    王阳阳没怎么在群里说过她的实习。

    因为她觉得无话可说。

    每天的工作内容就是寄快递、贴发票、整理卷宗归档,有的时候还要给老板当个免费跑腿送取文件。

    老板不需要她写文书,也不需要她对接客户,唯一和业务能沾点边的,就是偶尔会让她给法院打个电话催办一下案情进展,她还常常因为没有那么了解案件细节被法官痛骂一顿。

    王阳阳觉得挺委屈,老板不让参与案子,每次就简单交代几句,那不清楚细节能怪她吗?

    总而言之,她的工作除了dirty work还是dirty work。

    这活干的,比ipo还脏。

    不过临到毕业,王阳阳的老板居然真的给她发了offer下来。

    但她瞧不上老板那副施恩一样的嘴脸。

    “小王啊,现在大学生,尤其是你们本科生,就业多难啊,想来这岗位的人不要太多。我愿意要你,也是念在你做事还算认真,虽然你需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但我呢也愿意给年轻人机会,你可一定要珍惜。”

    王阳阳觉得老板说话过于抽象。

    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说的话没一句是她爱听的。

    想起来就烦。

    但王阳阳想回家考公,并不只是因为老板抽象。

    从实习以来,她每天都在埋头整理各种琐碎的文件,她有时候非常怀疑,这些工作真的需要一个985毕业的法学生来干吗?

    她感受不到自己这份工作的价值。

    她辛辛苦苦付出的时间和精力,好像就只是这样,白白地流失掉了。

    她只是不甘心。

    她也曾经试图和老板谈判,说她不想只干杂活,也想接触真正的实务。

    但她又性格刚强,说话也从来不会拐弯抹角。

    最后不光没谈妥,还把老板气得拍了桌子。

    难道她以后的生活,就是委身于鸡零狗碎?

    靠着出卖自己的时间,堪堪获得一份让自己能够勉强生存的微薄薪水?

    她觉得不该是这样。

    后来有一次和妈妈视频通话的时候,王阳阳哭了。

    她终于承认,她不想要这样的生活。

    可她又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所以又觉得痛苦。

    最后妈妈在电话那头温柔地安慰,“不行就回家吧,哪怕考公也好,我们其实还有很多选择。”

    失眠了一宿,王阳阳终于决定撂挑子不干了。

    许佳元无法一下子接受王阳阳要回家考公的事实。

    本来她们俩还有李怡然三个人说好毕业要一起租房子一起当牛马,周末还要一起去看音乐剧一起去喝威士忌,怎么突然就变了?

    难道另一种人生,就一定会比现在要好吗?

    许佳元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

    但王阳阳没说,许佳元就也没再张嘴。

    好像两个人也就在沉默中对某些东西逐渐达成了一致。

    许佳元没起身,还僵直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你和李怡然说了吗?”

    王阳阳的声音闷闷地:“还没。”

    许佳元本来还想说,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可她又觉得,人不能劝别人为自己留下。

    好吧,人各有志。

    谁又能保证谁会一路同行永远不变呢。

    许佳元又觉得有点难过,但她没有哭。

    这就是成年人要面对的生活吗?总是会有突如其来的分离?

    她偷偷扭头看向王阳阳。

    但没关系的,她想,反正这又不是永别。

    “好啊,那祝你一切顺利。”

    等李怡然也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王阳阳已经把老板开了。

    据她转述,老板当时的表情相当精彩,然后用不可置信的语气,表达了他认为王阳阳多少有点不识好歹。

    李怡然伸出大拇指,“牛啊王姐,所谓人生是旷野。”

    王阳阳一脸坦然,“公务员也未必自由。”

    李怡然忍不住嘴贱,“没事,要是考公没考上那就真自由了。”

    王阳阳忍不住伸手揍她。

    许佳元默默地修改了毕业生去向调查表,然后重新给班主任发了一份。

    刚收到文件的班主任痛心疾首。

    这就业率,又掉了1%。

    陈树给许佳元发消息,“毕业典礼的时间定了吗?”

    许佳元回,“我先把你拉进亲友观礼群,到时候时间会在群里通知。”

    许佳元邀请陈树加入群聊。

    过了一会,许佳元就看到陈树把自己商务照的头像给换掉了。

    现在是一朵粉色睡莲,配白色字:我想开了。

    许佳元给他发了个“?”。

    陈树:“原来的头像一看就是干律师的或者卖保险的,不够像亲友。”

    许佳元:“……。”

    陈树邀请张谌加入群聊。

    啥?

    许佳元觉得自己好像出现幻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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