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容并不知道在她走后,谢夫人去养荣院的事,回到李家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府里早早地掌起了灯。

    最近大灰狗越来越胖,嘉容有点抱不动它了,便放下来让它跟着自己后边走,一人一狗窸窸窣窣,像做贼似的溜回了大房。

    到正房门口一瞧,并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嘉容心里一阵开心,正要带大灰狗回它自己窝的时候,里面传来张氏的声音:“都回来了还要去哪?快进来。”

    嘉容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没敢再走,乖乖走了进去。

    李家内务不多,但祖上留下的产业却不少,张氏忙了一整日,这会儿刚从房里换了身衣裳出来,望着面前的一人一狗,面无表情地扶了扶头上发髻。

    嘉容下意识想把狗挡在身后,但大灰狗也是笨的,竟然以为小主人在跟它玩,还围着她的脚蹭了一圈。

    张氏怎会不知道女儿今日去了哪,在她离开府里的那一刻,看门的下人就告诉她了。

    她无奈朝丫鬟摆摆手。

    丫鬟立刻走过去将大灰狗抱了出去。

    跟着另外一个又掀帘进来,端来盆清水。

    嘉容看了看自己脏手,讨好地朝张氏笑了笑,才走到水盆前洗起来。

    张氏则坐在一旁慢悠悠喝茶,盯着嘉容在那洗:“我听说谢五娘近来病了,不知可好些了?”

    听母亲主动问起,嘉容才敢说话:“五娘本来快好的,没想到吹了点风又坏了,这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了。”

    张氏听嘉容这么一说,眼前浮现起谢五娘那姑娘,是个懂事稳妥的好孩子,却偏偏摊上这样一个身世。

    就说她的父亲谢宣,二十几岁的时候就考中了进士,前途敞亮,没想到却跟个有夫之妇弄在了一起,落得一个被砍头的下场。

    她的母亲谢夫人呢,确实可怜,遇到了不是人的夫婿,但千不该万不该为了脱身而跟一个有家室的人……听说,她当年跟他那个丈夫还有个几岁大的儿子呢,若是知道母亲勾搭人害死了自己父亲,他会怎么想?张氏忍不住摇摇头,只觉得荒唐。

    可论最可怜的,到底还是谢安和他母亲陆云柔,张氏当年嫁过来的时候,见过陆云柔两次,真是一个绝色出尘的京城贵女,据说本来是要嫁给当时还是藩王的新帝,但却在谢宣进京赴考时一眼相中了他,硬是求着父母推了与新帝的亲事,下嫁到了太原府。

    陆云柔虽身份尊贵,又是从京师下嫁,却无半点拿乔,尽心尽力侍奉公婆,操持家事。

    可谁知命运弄人,这样好的女子,竟然被丈夫和一个下县来的妇人逼得年纪轻轻就殒了命。

    好在,陆云柔的儿子谢安,是个跟他父亲完全不一样的孩子,洁身自好,一心读书,从来不将心思放在乱七八糟的事上。

    至今到现在,张氏仍还记得谢安十三岁那年发生的一桩事。

    那年正值残党嚣张,老皇帝带着二十万大军亲征西北惨败,北虏趁机拔下边防重镇,家国风雨飘摇之际,他的一同窗好友,也就是府学上刘学正的儿子,却还在这个时候为了一个歌姬与人相争,最后被人打瘸了腿从此不能再科举后,谢安前去探望,在好友母亲姐妹都为其泣不成声时,他忍不住出声冷笑道:“如今边关不保,国将不国,家将不家,尔等不当进取存国之策,救民于水火,反倒醉心歌舞酒食,是人乎?是读书人乎?”

    说罢,便将一杯热茶泼于好友脸上,拂袖而去,羞得好友至今再不敢出门见人。

    后来这事传了出来,凡是做母亲的,都夸陆云柔当真生了个好儿子,做父亲祖父兄长的,更是感叹谢家有子如此何愁家门不兴,家国不存,甚至刚嫁人的新妇,第二天都忍不住懊悔自己嫁早了一步。

    然而就是这样志向远大的好孩子,却再也听不见了。

    张氏幽幽叹口气,望着已经洗漱完,乖乖巧巧在自己身旁坐下,眼巴巴等着吃饭的女儿,虽然人懵懂了点,但好歹不病不灾,唯独,只希望她日后千万别找个像谢宣那样的郎君。

    “过些日子就是你外祖母的忌辰了。”张氏轻轻将茶盏搁在桌上,望着外头,对嘉容嘱咐道:“上次你生病没有去成,这次去,好好给你外祖母上两炷香。”

    张氏说的外祖母,不是她那个继母,而是她早逝的亲生母亲。

    嘉容这个年纪,最是在家里坐不住的时候,听到母亲说要出门,高兴坏了,她记得张家有两棵枣树,如今应该是正好成熟的时候,想到张家的哥哥姐姐会带她去摘那青脆脆的枣子玩,她就忍不住提前期待了。

    张氏看她低头沉思,还以为是想起了外祖母呢,要知道她其实是惦记着张家的枣树,定要哭笑不得。

    夜里,嘉容跟张氏一块上床后,由于想枣树想得太投入,一时倒也睡不着了,她转过头去,发现母亲也没有睡着。

    嘉容问:“母亲,你怎么不睡呀?”

    张氏叹口气:“没事,你快睡吧。”

    嘉容虽然年纪小,但心思却灵巧,想起要回张家拜祭外祖母,隐约猜出了一点,想着母亲从小就没了娘,她伸出双手,努力将张氏整个人抱住,然后又学着张氏往日哄自己睡觉的模样,一边拍张氏的背,一边轻轻说道:“母亲你不要难过了,嘉容永远都陪着母亲。”

    张氏一阵感动。

    回搂住女儿,闭上眼睛。

    听着母亲均匀的呼吸,嘉容却更睡不着了,她下意识翻过身,盯着窗外那两丛芭蕉叶入神,今夜没有下雨,自然没有滴滴答答的雨声,显得格外安静。

    这阵子因为常做噩梦,她一直没有怎么睡好。

    她伸了伸懒腰,闭上眼睛。

    希望今晚别再梦见了。

    -

    翌日。

    谢家,养荣院。

    几个下人安静地打扫着院里的几个屋子,但唯独最僻静的那个风雨堂不敢过去,因为那是府中大公子谢安的住处,大公子喜静,从来都不喜旁人去他屋子里打扰,也就只有去养荣院外面的亭子读书时候,才会让两个手脚小心的丫鬟去收拾一下。

    大公子虽不好相处,但也不是那些平白无故就喜怒无常的主子,在他那做事只要细心别扰他清净也就好了,就说那陪着大公子的书童文石,除了偶然有些事做,平常不是睡觉就是出去喝酒,别提有多清闲了。

    加上大公子长得又俊秀,是这太原府找不出第二个好看的人,府中丫鬟都挤破脑袋想去风雨堂伺候,即使大公子是个性冷的人,纵使再美的姑娘都劳不动他从书里挪开眼神,看上一眼。

    不过近日想去风雨堂的丫鬟少了许多。

    因为大公子聋了后,虽看着和以前一样,但性子似乎比往日更深沉莫测了,便是看见丫鬟不小心掉了根针在地上,他也会冷冷地看上半天不动,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越是这样,却越是让人心惊胆战。

    如今,他们根本不敢踏进风雨堂一步,有时宁愿绕个路。

    就怕大公子逮着他们突然发难。

    此时,养荣院门口,已经回到谢家的谢安却不进去,只是站在院门口,沉沉凝着里面低头洒扫的下人。

    文石抱着行囊,小心看了他一眼:“大公子,听说方才五小姐母亲来过养荣院找你。”他知道自家公子不喜人叫那人夫人。

    可话一出口,他猛然又意识到公子根本听不到他说的话,只好拿出随手携带的纸笔,写给他看。

    “她有何事?”谢安目光逐渐变冷。

    “文石这就不知道了。”文石把自己的猜测写下来:“估计是来看看公子你好些了么,不过不巧,公子方才回了府学。”

    谢安看了眼,没言语。

    文石又写道:“公子可要去老夫人那看看?”

    谢安疲惫地摇摇头,径自回了风雨堂,文石连忙跟上,他将行囊里的书和几件衣物拿了出来,看着这些东西,心中顿时又难受了起来。

    上面有禁令,府学在知道公子耳聋的事,便停了他的课业,让他回家,今日他们是去收拾行囊的。

    他擦擦眼睛,道:“公子,你今日还没有用过饭,我去给你拿点吃的过来。”

    文石一时忘了谢安听不见的事,说完就下意识离开了,谢安也不在意他刚刚说了什么,文书一走,整个风雨堂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突然之间,他身子微微晃了晃,脸色变白,他扶着桌椅慢慢坐了下来。

    那次受伤,他烧了多日后,不仅耳朵听不见了,身体也不太好了,总是轻易能感到疲惫劳累。

    他顿了顿,便像往常一样走进书房,安静地翻起书低头看了起来,一看就是半日,这时,隐约感觉到什么人好像站在了自己面前,他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祖母谢老太太,他起身,让老太太坐下。

    谢老太太今年七十了,一头苍苍白发,她是一个人拄着拐杖过来的。

    老太太闺阁时读了不少诗书,很有才气,嫁到谢家后自诩夫家是百年望族出身,更是自恃高贵,对左邻又舍和亲朋好友都很不屑应付,后来儿子做下丑事,老太太就再也没脸见人了,立誓从此再不踏出谢家一步。

    谢老太太看着眼前曾寄予厚望的长孙,颤颤巍巍地拿了一旁文石留下的纸笔,一字一句写道:

    “今日去了府学?”

    谢安不用去看,也知道祖母想说什么,但他还是看了一眼,然后点头:“去拿了行囊,跟刘学正说了些话,便就回来了。”

    谢老太太知道刘学正,当年他儿子与谢安那事一度传得沸沸扬扬,也是她在儿子死后,头一次扬眉吐气。她点点头,想起来风雨堂的目的,在纸上写道:“我听说当初李家老夫人在她儿子死后,病得一度要不行了,后来李辅年给她寻个郎中诊治,没几日竟然就又神奇痊愈了,你的耳疾,想必或许还是有办法医治的,我晚些时候便亲自去一趟李家,给你问问那个郎中吧。”

    谢安没有想到,祖母竟会为了他出门。

    谢老太太看孙儿面容沉静,老眼终于忍不住湿了:“你也莫要丧气,好好养好身子,说不定自己哪天又好了,这些事都是说不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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