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文斐的坟墓被毁。京城戒严,锦羽卫围困了五座府邸,长街不复往日的喧嚣,行人恨不得缩着脖子走路。

    然而,多少雷霆手段,也挡不住隐蔽之处的口口相传——

    “听说了么,当今首辅大人害死了前头的那个……要说这文陆相争,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谁曾想那位下手这么狠。”

    “小点声,您算问着人了……昨日文大人出殡,陆大人寻妻是假,向锦羽卫施压是真!我亲眼所见,锦羽卫逼着下葬的,不让咱们走近!”

    “远远瞧见算什么本事?我还亲耳听见了,可知陆家夫人撞棺之后说了什么?她当场诘问陆大人是什么居心!你品品这话!”

    “依我看,文大人的尸首必是留下了什么线索,可怜呐,他是何等样的好人,落了个尸骨无存,也不知陆大人夜里安眠否?”

    “他?哈,陆府早早放出消息,咱们的陆大人,病啦!”

    身处风口浪尖的陆长泽,此刻恹恹歪在榻上:“夫人烧了我的书房?”

    “早些时候,夫人对墙上的字画起了兴致,不知为何发了脾气。小的赶到之时,她已将自个儿锁进书房里,跟进去的丫鬟都被砸了出来……约莫半个时辰,里头就燃起来了。夫人说天太冷,想烧点纸暖手。”

    陆长泽不悦:“陆府的书房几时成了来去自如的地方?”

    阿溪苦笑,他当时是想拦着,被夫人拿眼一瞪,冷汗就冒了出来。不知这位闲散度日的女主人哪来那么摄人的气势,一下子把他唬住了。

    这话自然不好说给陆长泽听,他低眉认了错:“是小的疏忽,一味想着不好忤逆夫人。好在扑灭及时,没有烧到重要的文书。”

    陆长泽又细细问了一遍林臻儿近日的行程,若有所思:“去查她这些日子接触过什么人。文大人之死,她本不该知情。”

    昨日她却准确无误截住了文斐的棺椁。

    阿溪一凛:“是。”

    “爷!”门外响起了阿注焦急的叫声,“老夫人听闻书房被烧,带人去了芳华苑!”

    ……

    芳华苑中,大丫鬟海棠瘸着伤腿,像一只老母鸡似的,奋力护着自家小姐。其他丫鬟就没这个魄力了,还没碰到老夫人就急忙缩回去,活似一排游动的含羞草。

    陆老夫人舞得鬓发散落,指尖直戳向文斐的面门:“你啊!就一丧门星,谁沾上你也得不了好!合该前头那个首辅倒霉,让你昨日那么一撞,嘿呀,夜里就让人掘了坟。”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倒抽一口冷气。

    文斐的眼神瞬间凌厉:“有人去掘文大人的坟?”

    海棠脸色大变,慌忙回身搂住她:“小姐,没有的事!”

    “何止是有人去掘,光是当场抓获的就有五路人马,把长泽也攀扯了进去!”陆老夫人冷笑,“家里这些年千防万防不教你知道文三爷的消息,谁知还是防不住你这娼妇!”

    五路人马?

    文斐一时呛住,五路人马抢着去掘她的坟?她文如镜,几时这般招人恨了?

    结果呢?查出什么来了?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可恨陆长泽还拘着她,害她眼瞎心盲!

    见她连连呛咳,陆夫人终于觉着扳回一局,但她认为火候不够,要再下一剂猛药:

    “据传是文家大小姐亲自开的棺,不知怎么就着了火,稀里糊涂的就炸了个粉碎。呵,要不是她躲得及时,连她也一并炸了去!”

    ……啊,炸了个粉碎?炸得人尽皆知?

    而且她姐姐还能全身而退?前一夜愁得睡不着的麻烦,半天还不到就解决了?

    文斐惊喜交加,眸子发亮,掩唇遮住翘起的嘴角,幽幽道:“还有这种好事……”

    她这一笑,把个蓄势待发的老夫人气了个倒仰。

    海棠心惊肉跳,慌忙嘱咐一个小丫鬟去端药来。

    “疯子!夏虫不可语冰!当年我不同意这门亲事,二郎若肯听我劝,何至于这些年备受外人耻笑?”陆老夫人当真气狠了,倚在婆子身上顺气,“十年了,不见你诞下儿女,反倒心心念念要去寻别的男子,半点脸面也不顾!”

    话说到这份上,文斐略感尴尬,尤其明白对方口中“别的男子”就是她本尊。

    她辩无可辩,可是思及往事,再看看眼前这个张牙舞爪的妇人,又觉好笑:“陆二郎位极人臣,我的确配他不上,不如……和离?”

    若能和离,何须等到今日?!

    陆老夫人狠狠剜了她一记眼刀:“今儿个我话撂在这,由我做主给他抬两房姨娘,你不生,有的是愿意生的人!”

    说着,她一扬手,耀武扬威似的:“你们过来。”

    “拜见夫人。”两名少女上前,低眉顺目盈盈下拜。二人正值豆蔻年华,称不上国色天香,但皆是难得的清丽佳人。

    文斐见状,顿觉喜上加囍,连忙拨开海棠,亲自将二人扶起:“两位妹妹唤作什么名?”

    其中一个小声回话:“奴承徐姓,贱名不敢污了贵人之耳,还请夫人赐名……”

    陆老夫人皱眉打断:“急什么,待你们夫君见了,自然会替尔等择个好名字。”

    “正是,由他来取名最好不过。”文斐一双明眸弯成月牙,亮得惊人。真是打起瞌睡遇枕头,她正愁身为妻子该如何应对陆某人呢,巴不得手头美人越多越好。

    她问:“母亲,只有两个?还有吗?”

    瞅她那两眼放光的笑脸,陆老夫人一口气堵在胸口,原想讥讽一句“待她二人延绵子嗣,终有一日将你扫地出门!”……话到嘴边生生咽了下去,怕这儿媳听了以后高兴坏了。

    海棠提醒道:“小姐忘了咱们也带了两个丫鬟?”

    文斐略一思索:“荷花、莲花?”

    “是呀,她二人尚未开脸呢。”

    “人呢?”文斐惊异,十年前就听说林家给林臻儿备了一对双生子丫鬟,专门留作通房使的,没想到陆长泽还没收用。

    两个丫鬟应声出列,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看着约摸二十来岁的年纪,眉目端庄却不出挑——可见林家当初花了些小心思,相比陆老夫人挑的那两个,此二人少了勾魂夺魄的神韵,显得格外老实巴交。

    无碍,改一改妆容即可。文斐前世时常替自家夫人梳妆打扮,自问颇有一番心得,于是她信心满满摩拳擦掌,望向陆老夫人:

    “两个姨娘不够,母亲,再抬两个如何?”

    老太太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气咻咻拂袖而去。

    文斐嘻嘻笑着,左拥右抱心情大好。

    但她一偏头就笑不出来了。其余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纷纷矮身行礼。

    只见一主一仆从假山后走了出来,为首的那位盛气凌人、冷若冰霜,不是陆长泽是谁?

    他眯眼看着陆老夫人离去的方向:“阿溪,给老太太送一碗安神汤,你亲自去,好生伺候。”

    说着,他瞥了眼新来的那对青葱姐妹花,一把揪住妻子企图后撤的胳膊,不由分说朝屋内拽去:“你真真长进了,竟揽起了我房中之事?”

    海棠急急忙忙捧了药碗要跟进门去,被陆长泽一声“滚!”钉在原地。她这个大丫鬟不敢进去,院子里其他人更是眼观鼻鼻观心,各自散去干活,徒留一对鲜嫩的姨娘面面相觑。

    文斐被拖着奔走,尚未站稳就被搡到床榻上,眼前正冒出无数重影,忽觉手上一暖——

    她愣住,是个温热的汤婆子。

    陆长泽居高临下瞪着她,他两颊瘦了不少,青青白白颇有几分鬼气,倒像是真病了。

    装得真像,不愧是在刑部锤炼出来的老油子!文斐暗暗叹服:这副扮相,任由谁的眼线见了都得信这人身染重病。

    “一天要抬四个姨娘,嗯? ”

    “误会啊!”文斐忙道,“若是心有余力不足,一天抬一个未尝不可,莫要勉强哈。”

    陆长泽磨了磨后槽牙:“你什么意思?”

    文斐眯眼一笑:“贿赂你啊。”

    “谁教你这个词?”陆长泽语气不善,“又是谁在你面前乱嚼舌根,看来昨日那顿打还是轻了。”

    “又要打谁去?自是我悟出来的。”文斐摩挲汤婆子,作忧愁状,“你厌弃我,连地龙都不给烧了。若不好好讨好你,该如何熬得过这天寒地冻的日子?呐,我父兄不行了,很快就轮到我啦。”

    她又知晓了?

    陆长泽马上猜到这回是谁走漏风声,神情古怪起来:“你此举,意在让我助你父兄?”

    “岂敢妄想?”文斐做戏做全套,吸了吸并不存在的鼻涕,掩面泣道,“你昨夜的意思不是打算连我一并弄死?我看也差不离了,明摆着要活活冻死我。”

    她仰面一倒,手推脚踢,宛如小儿打滚。

    “哭,就晓得哭!”陆长泽扯过被褥劈头盖脸将她埋了,斥道,“天寒加衣,这个道理要讲多少次你才懂?与其跟我哭,不如叫人去翻翻你那些堆积如山的衣服,买那许多不穿,当摆设么!”

    说什么日后跟常人无异,这痴儿看着也没多少长进!

    他烦躁踱步,忽而大惊,爬上床扒拉一通,果然见那张小脸大口喘气,她连掀被透气都不会!气得不行,张口又要斥责,可是见她满脸通红眼含泪花,他哽在那里,仿佛方才窒息的人是他自己。

    这是怎么了……她不是向来如此吗?比之过去,甚至好转了许多,为何自己暴躁成这样?

    陆长泽坐在床沿,平息良久,恢复了往日的淡然:“有我在,林家翻不了船,你不必忧心。昔日那些疼爱你的人,都会好好的。”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文斐拥被而起,慢条斯理擦去硬憋出来的泪水:“你会帮我父亲?”

    “自然。”

    “为何?”

    陆长泽回眸斜了她一眼:“老师待我恩重如山,我自当鼎力相助。”

    说这话的时候,他咬字颇为温和,哪有半点昔日恶斗岳山的样子?

    文斐双目瞪得溜圆,脑中响起阵阵惊雷:合着这对翁婿联手演了一出假意反目的好戏?!诓了满朝文武,连她也着了道!

    好一句“恩重如山”!

    她只觉一股邪火直窜心头,往前探身,裹着被褥趴到他的大腿边:“嗯……你有这般雅量,必定不会介意昨日之事吧?”

    陆长泽偏头看她,伸手轻触她额上的绷带,答非所问:“文如镜死无全尸,夫人似乎并不难过。”

    她回以一笑,眉眼弯弯:“早说过,忘了。”

    “那般的风流人物,”陆长泽的话音几乎低不可闻,“原是这么好忘的么……”

    “怎么?”文斐哂笑,“陆大人觉着忘了不好?”

    两人四目相对,俱是眼泛血丝。

    突然,陆长泽一把将她揉入怀中,长久地、紧紧地抱着,如同过去一样。

    他哑声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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