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哪当得夫人的礼啊?快快起来,莫要折煞老奴了!”她连忙把李妙善扶起来心中啧啧称奇。她虽然是谢枢的乳母,身份比普通婆子高上许多。但她活了这些个岁数,还没看见有哪个主子给奴婢行礼的道理。估计是她双亲俱亡,舅母们不上心,没人跟她说过这些礼节。也罢,她既嫁来谢家,自己也会护她几分,断不让底下人把夫人欺负了去。当即心底对李妙善又怜惜欢喜上几分。

    其实这些个礼节父母早已教与李妙善,出嫁之前舅母也拉着她在房间仔细叮嘱如何掌家御下之道。她方才这样不过是初来谢家人生地不熟,身份地位又远远不及谢府,难免有人会因此轻贱她。而邓嬷嬷作为存直堂的管事嬷嬷,如果能得到她的帮助,底下人也会收敛几分。

    向晚,众宾客归。谢府彻底安静下来,只剩天上三星两点。

    谢敬仪已经听说了洞房的经过。他存心了解,便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敢瞒他。听完邓嬷嬷所言,他眉目如霜,面含蕴意。不多时就把谢枢叫到了书房。

    “父亲,您找儿子来所为何事?”谢枢装傻充愣,恭敬朝太师作揖问礼。谢敬仪背对着儿子,仿佛在认真看墙上那幅《寒梅图》。不过,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山雨欲来前的平静罢了。

    果然,不消片刻,饱含怒意的声音传来:“逆子!还不跪下!”

    谢枢干脆利落请罪道:“儿子知错,还望父亲息怒”。

    “那你说说,你错在哪?”

    “儿子不应该当众给李氏难堪”。

    听完这话,谢敬仪手中的黄梨木拐杖狠狠砸在谢枢身上:“你还有脸说!你这么多年诗书礼乐都读到哪去了?喂狗了吗?”

    谢敬仪下了死手,一记拐杖落下来,谢枢闷哼一声,只是脊背依旧挺直。不卑不亢道:“父亲明鉴!儿子本来就不喜李氏女,是父亲一直逼迫。况她父亲为贪官污吏,与这样的女子结为姻缘儿子面上无光”。

    “你……你……”谢敬仪气的面色涨红,险些喘不过气来,“你心底就是这样想的?你怎能这样想,裕之是被冤枉的你明不明白?”

    “这样的话父亲与我说了不下百次,可是证据呢?父亲,我去查证了这件事,每一个证据都指明了他就是贪官,那笔银子就是他昧下的!”说到这里,谢枢也激动起来,红色的婚服映的他如同大理寺正义的判官,“父亲,虹桥倒塌,两万多百姓丧命于此,他们又何其无辜!一想到这样我就不能心平气和与李氏共处一室。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女,她父亲贪污,她也未必坦荡!”

    “你……!”谢敬仪嘴唇翕动,可久久都吐不出一个字来。良久,他瘫倒在太师椅上,浑身仿佛被人抽干了力气,无力道:“罢了,你这番气愤也实属正常,其实为父也不确定这事究竟是不是他干的。那天大雨,我前往玄德门见他最后一面,裕之执意承认事情就是他一人所为,贪性上身,昧了钱财”。

    “可是士衡”,谢敬仪望向自己的儿子,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娶妙善是你眼下最好的选择。我虽早已辞官,陛下面上隆恩甚重,其实还是忌惮谢家树大根深,中间又有何恂那厮挑拨。谢家要想走的长久必须隐忍蛰伏。”

    当今陛下昏聩无能,后宫独宠嘉贵妃,更是对右相何恂言听计从。把泰半时间花在了求子和猜疑上,谢家这几年如履薄冰。可说是独宠,这些年新进宫的女子还少吗?按祖制,大宣皇帝三年方能选一次秀。可当今圣上,年年选秀,耗资万两黄金白银,以致国库亏空。

    听到这里谢枢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有些惭愧:“是儿之错,不该意气用事”。

    谢敬仪摆摆手让他起来,打算走到身后看看他的伤势,又意识到谢枢穿着红色衣服看不出什么,只是嘱咐道:“你明白就好。为父知道,这桩婚事委屈了你,可是为父看着妙善也是极好的,假以时日你必定会被她吸引”。

    “这种事情不会发生!”谢枢斩钉截铁的说。

    “好吧,为父老了,也左右不了你的决定。我儿须明白,即使你不喜欢妙善,面上工夫总是要做好的,省得到时候传到陛下耳朵里就不美了”。

    “儿子知晓”。

    “退下吧”。谢敬仪挥手让他退下。

    等书房门正式关上的时候,谢敬仪眉目隐在烛光里不知道在思索什么。良久才吩咐身边的常平:“去我卧房柜子里拿陛下前些日子赏下来的金疮药给存直堂送去吧”。

    “是”。常平行礼退下,身影转眼隐在夜色里。

    早在父子两争吵的时候柳氏就在书房门口侯着了,看到儿子出来,满脸心疼的快走过去:“枢儿,伤的如何?疼不疼?”她这辈子只谢枢一个孩子,又生得聪慧异常,自然是捧在手心怕化了。

    谢枢笑着安慰母亲:“不疼的,母亲放心”。看着儿子脸色正常,她知道夫君只使了几分力,还是忍不住埋怨:“你爹也真是的,有话不能好好说吗?非得动手”。夜晚凉风起,丝丝缕缕让人心底发颤。谢枢道:“母亲还是快些回房歇息吧,眼下尚是早春 ,夜晚当心着凉”。

    柳氏叹气:“也罢,你也回去歇歇。妙善那孩子纵然我心中不喜,可也怜惜她。你作为男子不要伤了人家的心,再不喜,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谢枢知道母亲这是在批评自己今日所为失了礼数,恭敬认错:“儿子知晓,此事必不会发生第二次”。

    书房里传来谢敬仪的咳嗽声,柳氏着急起来:“你父亲估计着了凉,本来腿脚就不便。你先回去,我去看看你父亲”。谢敬仪作为帝师,早些年有人行刺太子,就是当今圣上,太师为救陛下被歹人射中了腿,那箭上带有阴毒之物。因耽误时间太久,自此他的腿一直恢复不了,每每阴天下雨便疼痛难忍。

    “儿子告退”。

    等谢枢回到自己一直居住的存直堂,透过紫纱窗看到里面女子朦胧的身影,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娶妻了。这位妻子不甚合自己心意。又想到父亲叮嘱自己的话,他十七岁中状元,二十岁转任南京巡抚,顺风顺水官运亨通,光芒过盛属实不妙,确实应该收敛收敛自己的性子。思及此他深吸几口气才迈开步子进去。

    一看到他挺拔的身影,守在门口的丫鬟连忙行礼:“给大爷请安”。听到门口的响动,正在尚春的服侍下绞干头发的李妙善连忙站起身来准备迎接他,可谁知道坐太久脑子充血,站起来后眼前一片黑暗,一个不留神往前栽去。

    尚春急的丢下手中的毛巾要去扶她,一旁的邓嬷嬷也准备冲过来,电闪雷鸣之间,熟悉的松香味包裹着她,头顶上传来那人平淡疏离的声音:“站没站相,莫不是对爷玩欲情故纵那套?”

    李妙善:“……”

    邓嬷嬷还以为他厌恶夫人,连后院都不回来了,眼下看到人就在眼前,笑容也多了几分。为了给小两口留下更多独处的时间,她拉扯尚春的手道:“大爷在外敬酒想必有些醉了罢?老奴和尚春下去给您熬些醒酒汤”。说罢不等谢枢回答,拽着尚春风风火火走出去了。

    谢枢双手扶着李妙善的腰,心底还在感叹她的腰肢怎生的如此纤细绵软,还有那及腰半干的乌发,正柔顺的洒落下来,平添几分恬静美好。

    看到他抱着自己迟迟不放开,李妙善身子微微挣扎片刻开口道:“大爷,放开妾身吧”。

    谢枢一怔,将将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糊涂事儿,连忙把怀中的娇人儿放出来。果然是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爱。她刚沐浴出来,未施粉黛,可那眉目如画,肌肤丰盈细腻,吹弹可破。眼下她脸上有几缕发丝粘在上面,又添几分娇俏可爱。

    李妙善柔着嗓子开口:“大爷,刚刚妾身并非有意摔倒,只是坐的久了骤然站起难免晃神,脏了爷的眼目,是妾身的不是”。她一说起话来,谢枢才发现她的嗓音娇且媚,要是不看她这冷清佳人的面色,还以为是青楼楚馆里期待恩客宠幸的风尘女子。

    尤其那唇红如雪,说话之间隐见丁香小舌,看的谢枢身子隐隐有些燥热。他摇摇头反应过来,莫不是房间李氏燃了什么香?她想对自己用美人计?可卧房的香炉并没有使用的痕迹。转念一想,她欲上香必不会光明正大的在炉子里熏,估计涂在了自己身上也未尝可知。难怪刚刚扶她那一下只觉得满鼻幽香。呵,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他谢士衡清心寡欲二十载,又怎会中这等阴险女子的诡计?

    等了许久还未见面前的男人答话,李妙善忍不住抬头疑惑地望向他。谢枢自觉失态,清清嗓子道:“无妨,我不喜心思深沉的女子,娘子心地纯澈,枢也知刚刚并非你本意”。语罢准备抬脚往浴室方向走去,这时门外有丫鬟拿着金疮药膏进来道:“爷,老爷命人送来御赐的金疮药膏”。“放那吧”,他随意指了个位置。

    好一个“心思深沉”“心地纯澈”,这是在骂她处心积虑呢!李妙善也被气笑了,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男子?

    “大爷受伤了?”李妙善按下腹诽,面上打起十二分精神,担忧地问。

    “无碍,娘子有时间还是多看看《女则》《女训》吧,爷担心你在寺庙修行过久,已经忘了如何当好一个大家妇”。

    谢枢气定神闲往浴房走,丫鬟们开始进进出出备水。

    李妙善面上丝毫不显,可心里气得要命,于是端起旁边的雨前龙井猛灌一大口去去恶心,待尚春和邓嬷嬷回来时就只看到她坐在黄花梨木榻上看书。

    邓嬷嬷听到浴室的水声便明白了,笑容更深了几分,感觉自己像给夫妻两牵线搭桥的月老,自觉任务深重,不打扰二人的好时光,立即屏退身边候着的丫鬟,右手捂着嘴巴打哈欠,迷迷糊糊道:“老奴年纪大了,轻易熬不久,夫人要是没有别的什么事儿,老奴就下去歇息了”。

    “这是什么话,嬷嬷这么晚了还要侍奉我这个后辈,妙善受之有愧”。李妙善笑着道,眼里像含了星星,亮晶晶的。

    “哎呀,嬷嬷,我是夫人的贴身丫鬟,要陪着夫人的”,看见邓嬷嬷又像刚刚那样准备把她拉下去,尚春不满的嘟囔。

    “你这蠢驴,床铺都收拾的干干净净,还要你干什么,没得坏了好事!”邓嬷嬷气的大骂。

    “好了,尚春,你出去在门外侯着吧,等有需要我自会叫你”。李妙善开口调和。

    “是,夫人”。

    李妙善百无聊赖,又不敢先躺下睡觉,只好拿出带来的《金刚经》抄起来,万字纹窗棂边海棠花影摇曳,一时间几分静谧美好。当她抄到“凡有所相,皆为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时,一声嗤笑从她头顶响起:“你这字毫无筋骨,绵软无力,莫要让佛祖看见了嫌弃”。

    李妙善垂下眼帘,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服:“爷说的极是,不如爷也来写写,好让妾身拜读爷的墨宝”。她的字虽比不上名家大师,起码没这人说的如此不堪。

    谢枢抢过李妙善手中的笔在竹宣纸上写起来:“墨宝倒谈不上,只是比你写的有几分精气神罢了”。

    待他写完一瞧,笔势雄厚有力,颜筋柳骨,李妙善自叹弗如。赞赏道:“爷生的仪表堂堂,又写的一手好字,官居三品,实乃人中龙凤”。

    那人却径自往床榻边走去,看到床上只有一套鸳鸯戏水蚕丝被,高声往门外吩咐:“再找一床被子来”。又觉得新婚之夜与新娘分床睡传出去对她名声不好,如果传到陛下耳里就更得不偿失,加上一句,“早春天寒,只一床被子冻死个人!”

    当今陛下年近五十膝下无子,近些年来更是迷上了道士仙丹,听说服下一枚仙丹陛下能夜御数女。哪有什么道士仙丹,不过是右相用来搞垮陛下身子的法子罢了。陛下不关心苍生,整天忧心子嗣鬼神之事,思及此,他好不容易和缓过来的脸色顷刻变冷。

    丫鬟巧儿拿了另外一床被子进来,复走出去重新关上门。床边地上都是花生桂子之类寓意“早生贵子”的物什,被拂下床来。只不过大内有规定新婚夜这些个瓜果不能打扫,否则就不吉利了。

    看见谢枢大喇喇的躺在雕花拔步床外侧,李妙善假意推辞:“爷还是睡里面吧,夜里起身妾身也方便照顾”。

    “叫你睡你就睡,嚷嚷什么?”李妙善眼观鼻鼻观心,小心翼翼从床脚处爬进去。凶什么凶?她还不想睡呢!谁想伺候他这位脾气古怪的大爷!

    见她睡好之后,谢枢起身把金挂钩挂着的帷帐放下。洞房夜不能熄灯,这是祖宗规矩,谢枢就是再不喜李妙善也不会在这时候给她下面子。

章节目录

逃妻实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斜阳残雪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斜阳残雪并收藏逃妻实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