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李妙善却迟迟睡不着,只好睁开眼睛看着纱帐上绣着的《白头富贵图》,细数着上面牡丹花瓣。旁边的谢枢也睡不着,一是外面的烛光晃眼,二是二十载第一次有个女子躺在自己身旁,她身上的桃香隐隐传来,让自己想忽视都难。察觉到身旁女子也睡不着觉,他斟酌片刻询问:“你身上熏的什么香?”

    李妙善疑惑他怎么忽然对自己熏什么香感兴趣,翻过身子面对他答:“不是什么贵重香料,就是些新鲜瓜果制成的香”。

    “下次别熏了,我不喜欢”。

    “……是,妾身都听爷的”。

    良久,当李妙善以为对方要睡了,谁知谢枢又开口道:“你我成婚皆非二人所愿,只是局势逼迫。只要你恪守本分,待时机成熟,我自请明父亲解除二人婚约”。

    谢枢闭着眼睛,察觉到女子往自己方向看了几眼,久久不答话,竟隐隐有些抽泣声。谢枢顿觉不妙,睁开眼睛只见身旁女子一双含春的凤丹眼泫然欲泣,眼泪将落不落,眼尾殷红,看出她的倔强。

    谢枢叹了口气:“你哭什么呢?”自己好像没做什么委屈她的事吧?难道是生自己白天时候的气?想到这个答案,他只觉得不耐。圣人有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果真不假。

    李妙善声音闷闷的带着哽咽:“妾身想说……想说这门婚事是妾身心甘情愿的,郎君芝兰玉树,如圭如璋,妾心向往之”。说完仿佛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的丑态,连忙钻进被子里道:“我要睡了,郎君晚安”。

    “……”罢了,谢枢叹息一声。可能自己对她偏见过甚,她是她,李元江是李元江,李父的错误不应该迁怒与一个弱女子身上。自己今日确实有失偏颇了。

    “睡罢”,他翻了个身,也睡下了。

    察觉到身边人的呼吸逐渐平稳,李妙善睁开眼睛,全然没有刚刚小女儿的娇态,眼底一片清明。

    “哎,也不知道窈窈如何了?”舅母连慧娘叹气。

    “娘子莫忧,谢家百年门楣,太师是元江的同门,窈窈那孩子又聪慧,肯定不会吃亏的”。又对着铜镜准备帮自家夫人解钗梳发,“窈窈能得你这般好的舅母是她的福气”。

    “哎,我连生三个都是儿子,一直盼望着得女儿,如今年纪越发大了,想生也生不了。窈窈来到咱家刚好缓解了我的思女之苦,我把她当亲女疼还来不及呢!”又复叹一口气,“话虽如此,可李家败落,舅家不中用,我怕就怕旁人看不起窈窈。你说,好好一个家怎么……”说着连慧娘都快哭起来。

    “莫哭莫哭,等下把晖哥儿吵醒了”,伍绍晖是两人的幼子,今年刚满六岁,就随乳母睡在旁边的耳房。语罢拿起桌子上的桃木梳给连慧娘梳发,“元江他这么多年如何我都看在眼里,绝不相信他是那等贪赃枉法之人,只是我小小一个翰林院典籍,无法为他洗雪冤屈”。说到这伍光又想起死去的幼妹,心情也沉重起来。可就算他犯颜直谏又有什么用呢?今上专横独裁,给李元江洗雪冤屈不就变相承认了他的错误吗?他是天子,天子怎会承认错误。

    两人忧心忡忡睡下。

    天上繁星三两点,月隐云间。不知几家欢喜几家愁。

    “夫人,起床了!还得起来给公婆敬茶呢!”邓嬷嬷在帷帐外焦急的唤着。昨天她便发现自家这位夫人不太知晓礼节,恐怕会睡过头。今早她赶过来一瞧,果真如此!

    帷帐被人从里面掀开,李妙善睡眼朦胧的应着:“嬷嬷我知道了,我这就起……”话刚说完,又打了个哈欠。邓嬷嬷见此不由得感叹一句,美人之所以是美人,这一举一动都是美感。眼下她虽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可那玉肌香骨,颓靡艳丽,好一幅晨起懒困图。

    “老奴来伺候夫人梳洗,尚春,去把热水锦帕端进来。巧儿,去夫人衣柜找那件海棠红枝缠莲纹立领袄和紫色石榴撒金苏绣百褶裙出来,紫色贵重,石榴又有多子之意,想必老爷太太会喜欢”。

    “还有盼儿,你去把那金丝八宝攒珠髻和龙凤呈祥挂珠钗找出来,这敬茶礼谢家族人长辈都会来参加,断断不可给夫人丢了面子”。

    ……

    丫鬟婆子们得到吩咐,进进出出,匆匆忙忙。

    昨晚还是疏朗天气,今早却开始下雪了,白如柳絮的雪花落在树枝上,琉顶上,没在寒风里。今年的天气倒是反常的很。

    谢枢一身墨色劲装,寒来暑往三冬九伏练武从不间断。回来洗澡换了身衣服就注意到这一番景象,奇道:“这是在干什么?”

    候在院子里的丫鬟翠儿早看李妙善不惯,她身份低贱凭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添油加醋道:“回大爷的话,丫鬟们正伺候夫人梳妆打扮,夫人真是通身的好气派,因为盼儿和巧儿拿错珠钗首饰,发了好几通脾气!”

    话音刚落,翠儿悄悄抬眼看到谢枢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思索什么。半晌他反倒轻声笑起来,“是吗?那爷可要进去看看了”,只是那笑不达眼底。刚准备跨进门去,又转身对常山吩咐:“这个丫鬟言行无状,胆敢议论主子,拉下去杖责十大板”。敢在他面前抖机灵,不惩罚一下还以为他存直堂没人了!

    “大爷!奴婢冤枉啊!求大爷开恩!”翠儿瞬间脸色褪尽,扯着嗓子求饶,眼泪飞溅。

    巧儿绾发技术好,什么流云髻,同心髻在她手底下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服服帖帖的。李妙善也听到了门外的动静,转头问道:“外面怎么了?”

    “嘶~”一声,正好扯到了头发。邓嬷嬷面色冷下来,巧儿一惊心中害怕,忙不迭跪下求饶:“还请夫人饶恕!奴婢不是故意的!”额头撞在地板上“砰砰”作响。李妙善刚想叫人起来,谢枢森然的声音响起:“夫人当真好兴致,一大早就要罚人。存直堂庙小,这些个丫鬟怎么够你罚?”

    他进去看到数十个丫鬟围着李妙善梳妆打扮,巧儿又跪在地上,知道翠儿这话果然不假。亏他昨晚还觉得李元江的错不及她,却是忘了有其父必有其女。李妙善是李家唯一骨血,自然同她爹一般贪婪趋炎附势。

    “我谢家百年大族,依靠勤俭方屹立不倒,不过是个敬茶礼罢了,你打扮的花枝招展给谁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择夫婿呢!”这话就有些重了,这是指责她水性杨花不守妇道,这要放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被旁人这般指责都是奇耻大辱,更何况这个还是李妙善的夫婿。

    邓嬷嬷欲开口为她辩解:“爷,夫人她……”

    “嬷嬷不必多言,如今眼见为实,是非功过士衡自有判断”。

    “妾身知错,现在就把钗环卸下,不折辱了郎君的清誉”。李妙善盈盈一拜,那不堪一握的腰肢,朦胧的泪眼。看的邓嬷嬷一个妇人都于心不忍。

    正在这时,太太身边的方嬷嬷进来提醒道:“大爷,老爷太太和族中长辈都等着呢,快些去吧”。

    “知道了,这就去”。待方嬷嬷离开,谢枢沉吟片刻:“罢了,这事先放放,下次万不可打扮的如此耀眼夺目”。

    “妾身知晓”。

    谢枢此时身穿一袭长衫竹青色圆领澜袍,外面搭一件墨色大氅,二人一同前往秉中堂。

    穿过长长几条抄手游廊和碧湖,跨进一道圆拱形雕花石门,面前豁然开朗,这就是秉中堂了。

    待二人进去,李妙善方知这敬茶礼满满坐了一屋子的人,俱是惊奇诧异的目光在望着她。世上竟有如此绝色女子,只见她一身锦衣华服,螓首蛾眉,莲步轻移,头上金钗上的流苏不曾晃动分毫。

    王钰娘绞紧帕子心底暗骂:狐媚子!

    坐在柳氏下首一个穿着针织粉红绸缎对襟短袄,头戴翡翠玉如意桂花纯金点翠的妇人幽幽开口:“哟,新妇好大的威风,竟让我们一大家子长辈等。我说莲娘,你这是娶了一个什么菩萨儿媳妇回来,真让人羡慕”。话语尖酸刻薄。

    柳氏面子险些挂不住,并没有理会她,对着李妙善介绍:“这是你姑奶奶,你公爹的胞妹”。

    “姑奶奶好”,李妙善曲膝行礼。

    “别别别,我可当不得巡抚夫人的礼,省的外面有人说我不识好歹,一个丧夫的外嫁女在娘家还蹬鼻子上脸了!”

    柳氏:“……”你也知道。

    “好了,都少说两句”,谢敬仪威严的声音传来,谢姑奶奶讪讪闭嘴。

    “给爹、娘请安,爹娘请用茶”,李谢二人齐齐跪在地上,异口同声道。一个国色天香,一个貌比潘安,真真是一对璧人儿。

    “好好好,都起来吧”,谢敬仪眉目含笑道,忍不住起身想把地上的李妙善扶起来,又觉得此举不妥,掩饰般的喝了口桌上的六安瓜片。

    “谢爹娘”,二人起身。谢敬仪朝常平挥手道:“妙善此前一直在金山寺带发修行,估计闲暇时间会抄抄佛经,爹这里有一块御赐的松山端墨,你拿去用,在这里只当是自己家,有什么委屈了也可以来跟我说,我来替你教训士衡”。

    太师话音未落,李妙善听到身旁男子那一声极轻的嗤笑。

    “谢过父亲”。她含笑接过,又转头柔情似水的看了谢枢一眼方道,“夫君待妙善极好,妙善并没有受委屈”。

    谢敬仪看看谢枢,自己儿子几斤几两他还不知道?心下却在感叹妙善的蕙质兰心。这孩子太懂事了,不争不抢,他们谢家娶了这样的儿媳妇才是高攀了。

    “这是我出嫁时我娘给的嵌金宝石璎珞多子多福翡翠镯,既然你是我谢家妇了,这个镯子就交给你,希望你和枢儿夫妻两和和美美的,我就放心了”。众人知道,柳氏给她祖传手镯,就是承认了她这个儿媳妇,外面关于她不喜李妙善的谣言不攻自破。

    待太师夫妇送完礼,其余长辈也纷纷拿出自己备下的礼物。谢家二房谢敬仁身形瘦弱,似是有什么不足之症,与太师长得倒几分相似,那一双幽深的眼睛却看得人胆寒,不过他很快就笑着跟新妇打招呼。二房太太倒是笑呵呵地拉过李妙善的手搭讪:“天底下竟有如此标志的人儿,看的我心中羡慕的很,也不知道何时才能有儿媳”。

    底下便有人取笑道:“易辙,你长大可要争气些,争取讨个夫人回家,看把你母亲委屈的!”被众人指到的是谢家二房长子名唤谢樟,年纪十五,此时面色通红低头不语。

    二太太送的是一副翡翠珍珠头面,看着没甚出奇。她身边看着七八岁模样的女孩拉住李妙善的手,眼里都是钦慕:“好姐姐,你长的可真美!”这是二房独女谢臻。

    众人又哈哈大笑,谢敬仪在上首捋着胡子稀罕道:“臻姐儿喜欢美人的毛病一如当年哈哈哈”。

    当年臻姐儿还未满周岁时便时常哭闹,有一次二太太把人抱来柳氏这边,臻姐儿看到柳氏竟然神奇的不哭了。二太太还以为是巧合,又复几次还是如此。等臻姐儿再大些的时候更是时常想赖在柳氏那里不想回去。家里有什么亲戚朋友走访她也只跟容貌俊俏的孩子一起玩,长的丑的她都看不上。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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