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崇尚家庭和睦,并未分家,老太太几年前就已仙逝,现在谢家拢共有三房,谢家大房就是谢敬仪一家,膝下只有谢枢这个独子。谢家二房谢敬仁分别有一子一女,分别是二太太生的谢臻,谢樟。

    三房子嗣最是繁茂,三老爷谢敬良宽头肥耳,大腹便便,眼窝深陷,一看就是常年沉迷于女子榻上。他这些年来不知纳了多少妾室,秦楼楚馆的,小家碧玉的,乌泱泱一群人把谢家闹的乌烟瘴气。

    好在三老爷身上也没有一官半职,否则不知道要被那些个言官口诛笔伐弹劾多少次了。

    三太太气得牙痒痒,可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夫君是这样一个性子,偏生她相貌是三妯娌中最不起眼的,身子骨也不好,到现在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只有桉哥儿一个,其余的均是妾室所生。也幸亏她娘家还算得力,否则早不知道被三老爷休了几次了。

    因为是大婚,谢枢有十日婚假。

    等谢家人都与李妙善一一见过面,谢敬仪腿脚不好,身子也乏了。柳氏看出他的疲惫,笑着道:“今日大家也乏了,都散了吧,省得在秉中堂拘束的很”,声音柔柔的,如同三月的春风。

    谢三爷竟有些呆了,眼睛粘在柳氏身上不舍得挪开分毫。忽然又意识到这是自己兄长的妻,是他谢敬良此生都碰不得的女人。思及此,他把目光挪开,嫌恶的撇了一眼三太太言氏。

    柳氏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湿腻腻如蛇一般,心中厌恶,扶着谢敬仪回慎思堂。

    回到存直堂,也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丫鬟们上来一盘盘精致的吃食,光明虾炙,鹅炙,金齑玉鲙,还有甜点枣团,看着很是可口。

    李妙善净面洗手,二人就在八仙紫檀木桌上吃起来,席间只有玉箸撞击碗筷的声音,清脆泠然。

    谢家素来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可吃着吃着谢枢却开始问李妙善:“你看过《金瓶梅》吗?”

    李妙善不知道他打什么谜语,拿起帕子轻轻擦拭嘴角,温声回:“回大爷,妾身只粗略看过一遍”。

    “那里面有哪句话令你印象深刻吗?”

    李妙善抬头看他,发现他眼神正落在今早柳氏送给她的翡翠镯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李妙善思索片刻道:“妾以为那句‘功名盖世,无非大梦一场。富贵惊人,难免无常二字’极妙”。这万事万物,哪里逃得过“无常”二字呢?遥想当年她承欢膝下,也未曾料到李家如今是这般光景。

    谢枢放下茗碗嗤笑一声:“我倒以为‘堆金积玉,是棺材内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粟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淤粪土;高堂广厦,玉宇琼楼,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这句甚妙。不管生前如何富贵死后也是带不走的,既如此,为何不堂堂正正两袖清风,留下个千古的名声来,你说是不是?”语罢洗手准备去书房处理公务。

    李妙善面色僵硬,她听得出谢枢话里的深意,这是讽刺她与父亲尽是贪钱如命的鼠辈,这两天的小意温馨都如决堤的河水,红着眼眶辩解:“我爹不是那样的人”。声音虽轻却带着坚决。

    谢枢脚步一顿,扭过脸冷笑道:“是不是你自己心底清楚,如今我也只好言相劝你一句罢了,要是你私底下做了什么腌臜事,别怪我不留情面”。

    李妙善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直愣愣坐在玫瑰椅上,泪珠滚落下来。她可以忍受他奚落自己,却无法容忍他讽刺辱骂自己父亲。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爹爹是大贪官?她不信。爹生前夙兴夜寐,案牍劳形,都是为了大宣百姓,他不可能受贿贪污!

    “夫人……”尚春眼眶也红了,她打小服侍李妙善,这一路走来她深知夫人是个怎样的性子,李老爷就是夫人的逆鳞。说老爷贪污她也是不信的,可是证据摆在哪儿,桩桩件件,又实在令人无法反驳。

    “夫人,大爷身上没个人气儿,说话难免重了许多,夫人别往心里去”,邓嬷嬷在一旁也看不下去,这两天相处下来发现夫人是个极好的性子,虽柔不娇。要说夫人昧财?邓嬷嬷摇摇头,她是不大信的。

    此刻外面的雪下得越发大了,狂风四起吹得窗棂“吱呀”作响。李妙善本就悲伤难以自抑,此刻寒风一吹就觉得彻骨冰寒,头似针扎一般疼。

    第三日,是回门的日子。整个京都银装素裹,有不少人家的稚童在院子里笑闹玩雪,马车驾过,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伍家一行人早已在府门口等候,大哥伍绍文从军未归,现在只是个百夫长。二哥伍绍华正在书院念书科考,今日为着李妙善回门的日子也特特从书院告假回家了。老远听见马车的“咕噜””声,伍绍晖高兴得蹦起来大叫:“窈窈回来了!窈窈回来了!”

    伍光拍了拍小儿子斥责:“没大没小,要叫表姐”。连慧娘看着夫君和儿子,但笑不语。

    李妙善在伍家时就与晖哥儿玩得好,五六岁的小男孩正是上房揭瓦人狗都闲的年纪,偏偏李妙善把他镇住了,小家伙镇日往她院子跑,拦都拦不住。

    马车慢慢在伍家门口停留,谢枢先下来给伍光一家作揖问好:“舅父,舅母”。堂堂三品巡抚向自己问好,伍光双手高兴得不知道往哪里放,满脸挂笑,紧张地搓着手叠声道:“好……好……”

    连慧娘瞪了他一眼,转头笑问谢枢:“妙善那孩子没给你添麻烦吧?”

    谢枢正欲回答,尚春已经扶着李妙善下来。“舅母!”此时她已不顾仪态,几乎是飞奔过去。

    连慧娘立着眉毛训斥:“都嫁人了还这样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可是话语软绵绵的,嘴角也带着笑意。待握住李妙善的手,她又挑高眉头道:“妙善这丫头被我们宠坏了,如果有什么不周到之处,还望士衡多多体谅”。

    谢枢看了看李妙善,此时她全然一副承欢膝下的小女儿娇态,知道在伍家她必定是受娇宠。含笑回答:“舅母言重了,妙善极好,娶到她是我们谢家高攀了”。

    “这话不必说,多见怪!”伍光眉飞色舞,“非我自夸,我家窈窈生得貌美,又诗书礼乐皆通,性子温和蕙质兰心。你娶回家着实不亏哈哈哈”。

    “你别在这打嘴炮了”,连慧娘骂她,“天气寒冷,我们快些进去吧。窈窈,你喜欢的到口酥我一早准备好了,让你尝尝舅母的手艺”。

    声音隐在寒风中。

    ……

    酒席上,伍光话异常的多,每一句都离不开李妙善。“士衡,你是不知,小时候窈窈被送去金山寺修行。当时我刚好在曹州,哎哟,那个小脸哭得哟,泪珠滚瓜似的落下,教人心疼又好笑”。

    “舅舅!”李妙善嗔骂一声,哪有人专捡丑事往饭桌上说。

    谢枢看了一眼身边的女人,想象到那个画面,也忍俊不禁。她确实也忒能哭了些,来谢家不知道哭了几回了。她哭得不大声,都是红了眼眶小声抽噎,可那眼泪却能淌到人心底去。是她的性子。

    “还有啊,大约窈窈两岁的样子我去一趟曹州,当时背对着窈窈同裕之说话,窈窈老远跑过来抱住我的腿喊我‘爹爹’,哎哟,把裕之气的,恨不得当场把我轰走”。

    听到李父名讳,谢枢敛了笑意,李妙善想到前天他的讥讽也僵住了。连慧娘瞪他:“死东西天天说话不着调,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又招呼着,“快吃菜,小心菜凉了”。

    伍光意识到自己戳中窈窈的伤心事,惭愧地摸摸鼻子,方道:“来,士衡与我干了这杯!咱们不醉不归!”

    谢枢举起酒杯示意,也闷头喝了。

    酒过三巡,伍光还好,谢枢却是有些薄醉。连慧娘道:“行了,别喝了,以为个个都像你一样的酒鬼!”说着叫人把谢枢扶到李妙善房里睡。

    过后,连慧娘把人拉到一边悄声问:“你老实跟我说,这几天在谢家过得如何?是不是士衡给你气受了?”

    李妙善:“没这回事的舅母,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太师是爹爹同窗,谢家又是百年家族,哪里来的人给我气受?”

    连慧娘拍拍她的手叹气:“正是因为谢家势大,才有人看不起你的出身。你若是委屈我们立时跟谢家提出和离,本就不是我们上赶着嫁的,还不是他们谢家巴巴地来求亲?”李妙善噗哧一笑,刚刚饭桌上那点不虞也消失了。

    说着,连慧娘压低声音:“你老实同我说,洞房夜他有没有碰你?”

    李妙善脸“唰”一下红了,悄悄看了看舅母脸色,口中编道:“应当……应当是碰了吧”。

    “什么叫应当?碰没碰你不知道?”连慧娘急坏了,这两傻孩子凑一起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傻事儿。

    “你仔细同我说,当晚你有没有觉着疼?”

    “……没有”。

    “当晚我们睡下了!”李妙善急着辩解。

    “这就睡下了?没想到谢家长孙相貌堂堂竟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这么几下就累得睡下了?这叫我儿往后怎么过?守活寡吗?”连慧娘急得团团转。

    “舅母……不是……那晚我们……”李妙善越描越黑。

    “哎呀你就别‘不是不是’的了,我知道你也觉着丢脸想为他挽回面子。可是窈窈,身子有病咱就得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她一拍脑门,“哎哟,都怪我们,把你推进火坑了,这可如何是好?他有没有请郎中来看?是了,他堂堂状元郎怎好意思让人晓得自己如此不中用”。

    说完拍手一锤定音:“窈窈,此事舅母同你想办法,你什么都不用管”。

    此后不管李妙善如何说,连慧娘都坚定认为是她为了顾及谢枢面子撒谎。

    李妙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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