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齐宴是中午,再见齐宴是下午,熬过十连鞭,把太阳都熬下去了。月亮悬在夜空之中,除了让许姮念起家人,还念起了烧饼。

    好饿。午饭没来得及吃,就被唤去千霄殿听训。受罚完出来,晚饭时间也过了。厨房大娘们做饭,都是按人头做的,从不剩饭。好在她有饭堂的钥匙,偷溜进去炸几个饼子吃,还是很容易的。

    揉面、剁肉、切葱、烧火、倒油,一气呵成。捞起肉饼,大吸一口,喷香四溢。

    许姮欢快地咬着饼子,忽地想到,如果炼药能有做饭这么简单,那该有多好啊。

    她虽是药剑双修,实则主修剑道。做药修,只因肆月门落败,掌门都招不到弟子。师父看她做剑修的天赋也一般,干脆把她送去肆月门,人尽其用,传承一下槐江山药修的衣钵,让药修不至于在槐江山灭绝。

    当年临川长公主在槐江山,就是既学医又学武。后来医修分成药、丹、蛊等多个门类,武修也分成剑、器、体、符等。门类分得越多,需要的师父就越多。可槐江山向来是个孤僻高冷的门派,看不上一般的修道者,因此很多小门类如蛊、体、符等,因为没有授课的师父,也招不到弟子,就这么渐渐取消了。

    师父不愿看到临川长公主尽心扶持的肆月门落寞,尽管测出她做药修的天赋极低,也非要让她去做肆月门掌门的弟子。说是计多不压身,可对于精力有限天赋又低的人来说,结果只会是样样懂,样样不精。

    害……她在槐江山是真没出路了吧。师父才会说,她是一定要回姜家去的。

    可她自有记忆起,就一直待在槐江山修炼。七岁那年随师父下山,偶然救助了她阿娘。她阿娘感激她,知晓她是孤女,心疼不已,和她阿爹商量后,决计收养她。按照原名,给她取了新名字──姜栩。还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将她的名字记入族谱,列齿排班,挤走原本排名第四的堂妹,她成了新的“姜四娘”。堂妹一家因此不大待见她,堂妹的父亲又正是位高权重的三伯父。三伯父不待见,就代表大半姜家人不待见。

    她阿娘尊重她的志向,也怕她被姜家其他兄弟姊妹欺负,同意她继续待在槐江山做剑修。只要求她逢年过节回去一趟,平日里多写些书信。

    所以回姜家,不是她的退路,而是更艰难的挑战。

    回去,她就不再是自由自在的许姮,而是众人口中的姜四娘。她的生活从和师弟师妹们一起修炼成长,变成去参加各种游园会。之后姜四娘这一称呼,只会在人们谈起某某郎君时顺带一提。最后她连姜四娘都不是了,只能是姜氏、姜夫人。

    哀叹命运不是她的处事风格,船到桥头自然直,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咻──”窗外忽有一黑影飞过,吸引了许姮的注意。

    她蹑手蹑脚走过去靠在窗前,戳开窗纱,那黑影在逐渐靠近,越来越大。许姮心跳加快,一面暗示自己镇定,一面退到灶台后面柴堆之间的缝隙里。

    “嘎吱──”有人进来了。

    先进入视线的是一双银丝绣麒麟纹乌皮靴,然后是一片雪青色缎面衣角。

    那人走路姿势沉稳又轻盈,看得出习武多年,底子相当不错。

    他走到灶台边上,停顿了一下。许姮以为他是发现她了,下意识想往后退,又想到她只要动一下就会碰到柴堆发出声响。就此打住,决定待在原地不动。况且她干嘛要退?没吃晚饭自己来饭堂做饭,也没违反门规,被发现就发现了呗。

    那人停顿了一下后,掀开她盖在肉饼上的盘子,似乎犹豫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方罗帕,隔着罗帕只用三根手指捏起肉饼……

    这人好龟毛。吃个饼子还怕脏了手。

    许姮额前横着几根柴棍,遮挡了视野,正好让她无法看见那人胸口以上的位置。

    那人举起肉饼咬了一口,咀嚼的声音很轻。又迅速咬了两口,发出“嗯嗯”的声音。然后三下五除二,把剩下的部分全部塞入口中,哼唧哼唧地嚼着,听起来吃得很愉快。

    许姮心里舒坦了点。觉得那人品味不错,还懂得欣赏她的厨艺。

    那人吃完一个肉饼,就往门口的方向走了。许姮以为他终于要离开,准备从柴堆里钻出来,那人走到一半却退回来了,许姮闻声立马缩了回去。

    那人走回灶台边,又停顿了。

    他到底要干嘛?这么磨磨蹭蹭!想做什么快点做!

    那人肩膀左右转动了一下,然后他飞速用罗帕收起剩下的几块肉饼,包好揣在怀里,悠哉悠哉离开了饭堂。出了门还晓得把门关上。

    啊啊啊啊──

    搞什么!他竟然把她的晚饭全部拿走了!

    许姮以最快的速度飞出饭堂。饭堂外一片漆黑,那人也是个脚步快的,早没了踪影。

    许姮气得捶胸顿足,动作太大牵扯到背部的伤口,疼得她弯下腰。实在是太过分了!抢人饭吃,无异于谋财害命!这个偷肉饼的贼,她迟早要逮到他!

    ————

    偷饼贼偷了她的晚饭,许姮只得又煮了碗面将就吃吃。

    草草解决了晚饭,她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不只是身累,心更累。

    像一具游尸般荡回首席弟子的宿舍修竹院,许姮发现她屋子门口放了一个托盘。里面有两瓶伤药,一卷绷带,和一个加了长柄的棉布球。心里暖暖的。

    这一看就是清越的手笔。知道她会不好意思请人上药,还细心地给擦药的工具加了一尺长的竹柄,让她可以自己反手擦药。

    端上托盘进屋放好,许姮就抄起水桶往院中的水井走去。

    路过其他人的屋子,见人还开着门没睡,一一打过招呼。

    水井就在修竹院门口附近,打水的时候,又有几个其他门派的首席弟子回来,他们都搬着家具,往她屋子那边的方向去了。估计是水井那儿有树影遮盖,光线太暗,他们都没察觉到她,也没跟她问好。

    装好一大桶水,许姮挽起袖子,扎起马步,准备抱回去。背部受了伤,单手拎会非常痛。双手抱或可减轻压力。

    “咝──”还是好痛。

    “这不是大师姐吗,怎么,连一桶水都提不起了。”门口处传来熟悉的嘲讽语调,熟悉的欠揍声音。定是齐宴无疑。

    许姮才不管他,把水桶底搁在水井沿上,调整好位置再抱。

    齐宴刚步入修竹院,就看见一个青蛙状的背影,颇有喜感。走近两步细看,青蛙背影渗透出斑斑血迹。哦——,原来是白日里抹了他满脸血的大师姐啊。

    见许姮不理他,又抱不动水桶,停在水井边上。他绕到她身前去,转过折扇,用扇柄抵住她的肩窝,低头轻笑道:“大师姐要不要帮忙呀~”

    许姮抬头狠狠剜了他两眼,撇开他的折扇,使了牛劲儿抱起水桶,扯到了伤口也不管。任伤口破裂流血,也不想在他面前露怯。

    一路疾驰,见刚才那些搬家具的弟子纷纷往她旁边的屋子去了。

    许姮在屋内放下水桶,抹了一把额头上疼出的冷汗,喘着气,透过窗户望向旁边人来人往的屋子,心想:不会这么巧吧,那小子住她旁边?!

    她正这么想时,那齐宴果真来到了她旁边那间屋子台阶前。

    房檐上的挂灯,照亮了他仰头看牌匾的脸。昏黄灯光下,皮肤细腻如凝脂,睫毛下有一小块阴影,眨眼间似枯叶蝶轻飞。就一息的功夫,平和俊美的脸上就出现嫌恶的表情,撇下嘴角皱起眉。

    哼,还是那副死样子,看什么都不顺眼。还使唤其他首席弟子替他搬家具,真当这里是他的魏王府啊?!

    “咚咚──,师姐睡了吗?”门口传来敲门声,是清越的声音。

    “还没睡,有什么事吗?”

    “嗯……师姐对不起,白日里应该及时拦住你,不然师姐你就不会受罚了……”

    “打住打住!”许姮扶额无语,怎么又开始自责了,“你又不是不清楚,是谁挑起的祸端……”

    视线余光撇到了旁边屋檐下的齐宴,他正转过身,抱着手臂,好以整暇地微笑着盯着她。

    “……算了,这件事就此揭过,你也快回去睡吧。”

    “师姐!”清越险些推开门。

    许姮吓了一跳,撇了一眼齐宴,强作镇定,“怎么了?”

    “没事……没事……”清越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失魂落魄。

    “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你知道我的性子,越不说我越好奇,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你若还不快说,你今晚就别睡了。”

    许姮也搞不明白清越这是怎么了。他是温柔体贴的性子,不是优柔寡断啊。他们平日里什么都能说,怎么今天一直吞吞吐吐的。

    “好……师姐,那瓶清饮露好用吗……这是我找肆月门的师兄拿的,说是涂了马上能止痛……我想如果是寻常金创药,师姐今夜怕是会疼得睡不着……”

    清越在门外叽里咕噜了一大堆,许姮都要睡着了。又不好意思打断他,毕竟他是在关心她。桌上的蜡烛都烧完一半了,清越才终于说完。

    “嗯,用了,很好用,谢谢你,快回去睡。”许姮打着哈欠,敷衍地答复了两句,起身准备去关上窗。

    齐宴早就不在房檐下,旁边屋子看起来是搬完了家具,再没有其他首席弟子进进出出,修竹院这一角只剩夏蝉还在不停鸣叫。

    她走到窗边,取下窗户风撑,拉过窗子锁扣。忽的灵机一动,探出头去看。清越果然还站在她门前,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清越!”她小声呵斥道。

    清越吓得倚靠在门沿上,结结巴巴道:“师姐我……”

    “我说你们俩唱戏唱够了没。”耳边又是熟悉的讽刺声,空气中还飘来淡淡的桃花清香。

    许姮向右边看去,齐宴抱着手臂走向清越,衣袖刚好拂过她的鼻尖。除了桃花香,还有雪松、鸢尾、檀木的味道。

    “你,”齐宴伸出食指指着清越,“喜欢她就直说,扯了一大堆七七八八的,她这个猪脑子能听明白才怪了。”

    清越眼神慌乱地望向许姮,“师姐我没有……”

    许姮气笑了,探出半截身子去拉齐宴的衣袖,“齐大爷,您看都这么晚了,早点回去睡吧。免得老眼昏花,在这儿胡言乱语。”

    齐宴转身,用折扇打掉许姮拉住他衣袖的手。继续抱着手臂,微抬下巴垂着眼,一脸不可一世,笑道:“说你猪脑子还是抬举你。你不是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在这儿给我装木头呢。”

    此处房檐下的灯光比其他地方亮堂许多,齐宴挨她很近,她渐渐觉得他的衣着很熟悉。

    雪青色缎面外袍……

    银丝绣麒麟纹乌皮靴……

    这不是偷饼贼的衣着吗?!

    她向前一扑,抱住齐宴的腰,就往他衣襟里掏。

    “哎!你!”齐宴着实没料到许姮会来这一招,像个女流氓一样,扑向他就来扯他衣服,慌乱中居然忘记了躲,只顾着大叫。

    “你什么你!还我饼来!”许姮扯掉了齐宴的腰带,一坨白色透黄油的东西就掉到了地上。罗帕散开,露出数张黄澄澄的肉饼。

    顺着罗帕肉饼掉落散开的,还有齐宴腰带上系的组玉佩。乒乒乓乓,七零八落,碎得比河床上的沙子还细,还有几颗玉珠滚下石阶消失不见。

    修竹院这一角再次陷入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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