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伊始,学校一半的人都还没有感受到高三的紧迫感,迟到、上课打瞌睡等现象层出不穷,学校命令禁止学生申请免上晚自习,所有人都要晚上九点以后才能下自习,住校生更是要十一点半才能回宿舍。

    六班在林老师去世后一段时间一改往日欢天喜地的状态,各个同学都成为比A班还少言寡语的学霸,不过高三开学后又慢慢恢复原状。大家都知道,生活还得继续,任何事件都不能阻止这场持久战的进行。

    项飞禹似乎也没什么紧张的感觉,学习成绩一直在二十名到三十名之间上下晃动。

    新班主任赵老师是个快退休的英语老师,平时上课老讲岔路,纪律方面也是不管不问。年级上其他老师见赵老师资历深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六班最有紧迫感的还是数学老师老徐,曾经K市师范大学物理系的系草。至于他为什么会来教数学,好像是因为当年缺数学老师,就让他挺上,一挺就是二十年。不过他心头最爱还是物理,就连发型都跟爱因斯坦一模一样,看起来格外迥异。

    这天上数学晚自习之前,二组最后一排的几个同学开启脱口秀,模仿着老徐讲话的腔调。

    “赵言,给老师接杯水去啊!”赵言把头发弄得乱七八糟,开始在走道上行走。

    接着他扭着腰站在李子木面前:“昨天布置的思考题做错了吧?哈哈哈,我专门挖了个坑。”他突然把头扭到小桃子那儿,“小桃子也做错了吧,飞禹也做错了吧,不应该啊,班上的尖子生。”

    教室里哄堂大笑,大家纷纷转过头来看着赵言表演。

    他又扭着屁股走上讲台,“昨天我们讲了圆的方程的概念,今天应该讲圆的方程的……”他默不作声,靠在黑板上看着大家。

    “圆的方程的利用嘛!”赵言自问自答,“是不是没预习,来来来,把课本打开我检查。”接着他又扭着屁股走下讲台。

    班里掌声雷动,无一不在为赵言的精彩表演喝彩。

    每当这个时候,项飞禹总会看向门口,果然,一个爆炸头正气势汹汹站在门外,黑影深处的那股杀气恍若锋利的刀刃,刀刃顿时分身成无数把小刀,盘旋在黑影跟前等待号令,打算在六班教室大杀四方。

    项飞禹乱动的眼珠子不小心对上了老徐那双透着寒气的眼睛。

    “不,不是寒气,是fire。”

    顷刻间项飞禹感觉自己已成灰烬。

    老徐拎着三角板缓步踏进教室,沉重的脚步声回荡在整个教室,与项飞禹的心跳声同频。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你们班什么了!”

    老徐的声音如雷声惊动,六班上空顿时乌云阵阵。

    “项飞禹!”老徐扭着头寻找着。

    项飞禹迟钝着站起来,手上旋转的笔忽然滚落在地,教室只剩笔帽和笔尖的摔断声。

    “你刚才是不是也参与了?我看就你笑得最开心。你们林老师才过世多长时间啊?你就在这里带着大家兴风作浪,胡作非为,你对得起林老师,对得起六班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成绩,一落千丈就再没起色,竟然还有闲心带着大家胡闹!”

    老徐额头上的青筋暴起,脸色逐渐变得铁青,显然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他的双眼犹如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随时都能喷发出怒火。

    教室气氛一片凝重,明暗交错的节能灯下方,是项飞禹阴沉的脸,她的脸忽明忽暗,像一根祠堂里的蜡烛,像她看待老徐的心,那断断续续呼啸的山风,一如老徐的言语。

    老徐背着手疾步走出门去,项飞禹还愣在座位那儿,眼睛珠一动不动。

    小桃子回头,眼神里有些心疼,“飞禹,快坐下吧,别管他,他这人就这样,说话直白,一生气就乱发脾气。”

    大家纷纷应声:“是啊是啊,别理他。”

    项飞禹指尖颤抖,下巴颤巍巍低下,微微内陷的双眼外眼皮半颌着眼。

    到项飞禹坐下已经过去了十分钟。

    她已经不记得那天晚上的数学试卷覆盖了哪些知识点,压轴题最后一问做没做出来,只是老徐的话如锋利的回旋镖在她心里旋转,掀起巨大风浪的同时心如刀割。

    她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楼道灯在听到脚步声后依次亮起。

    她在陆政安家门外站了一会儿,直到一个二班的女生在她旁边细声问道:“同学,你是不是走错门了?”

    这下她才反应过来陆政安已经搬走了,现在住在这里的是新的一个高三生。

    这栋楼都是如此,每间房每年都会迎来新的血液,发生不同的故事,他们不同却又相同,多元却又单一。一切都在变,又好像一切都没变。

    项飞禹转身用钥匙打开自己家门,摸索几下后打开灯,轻轻合上门。

    陆政安现在应该军训完了,正式开始大学生活了吧。

    听说C大有开学分班考,他应该正在努力备考吧。C大老校区正中央卧着一个荷花池,听说盛夏荷叶亭亭,格外美丽。一年很长的,他会遇到不同的人,发生不同的故事。或者说,一辈子挺长的。

    她笔直地站在落地窗前,恰如那天的陆政安,在这个位置领略万家灯火。

    “我只是开个玩笑,顺便激励一下大家……”

    那天他冰冷的话又在项飞禹耳畔响起,她迅速从裹挟着陆政安的记忆中挣脱。她明白剩下的路必须是她一个人走,哪怕陆政安曾经给予过她多大的勇气与力量,她都不能对他产生依赖,或者说以他为自己的精神支柱。

    表面看起来,人如果有了依靠,那他就能获得随心所欲的自由,但其实依靠只会让人被桎梏禁锢,因为依靠会逐渐变成依赖,只有失去任何依赖,人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何况在她的意识里,她已经受到陆政安无形的侮辱,她绝对不允许自己对这样的人产生依赖,甚至产生爱慕。

    风将扉页吹起,翻到《明朝那些事儿》第三页,一行小字隐隐浮现。

    “旷野上,当年明月踽踽而行。”

    当年是为什么选文科呢?因为喜欢历史。为什么喜欢历史呢?好像是当年明月在她耳边说:“历史很精彩。”

    她长吁一口气:“旷野上,项飞禹踽踽而行。”

    卧室忽然传来一阵响动,项飞禹的脸一阵灰黑,墨丝根根晕染开。

    她小心翼翼挪到卧室门口,探着脑袋张望,只见一个身材瘦弱的人渐渐从黑暗中走来。

    她快速向后退了几步,准备跑出门去,耳畔却传来熟悉的声音,只是声音中气不足,精神状态已远不如当年。

    “什么叫‘踽踽而行’?”

    南晟嗓音沙哑,面色惨白,却还挂着一丝微笑,佝偻着腰慢慢走出来。

    脑溢血一年,南晟身子骨已大不如前。

    项飞禹连忙走上前搀扶住她,刚一搭上她的手臂,项飞禹便心头一怔。南晟原本肌肉结实的手臂现在和小孩一样纤细。

    即使有层层悲痛翻涌而上,她也强忍着哽咽的声音:“外婆,怎么几天不见,你的身体状况这么差了。”

    “几天?你都一个月没回家了。”

    项飞禹将南晟扶到沙发上歇着,悲痛再也无法遏制,泪水潸潸而下。

    南晟轻笑一声,眼底尽是云淡风轻。

    “怎么?不想见到你爸妈?”

    “外婆,我总觉得,妈妈变了一个人一样。”

    南晟将项飞禹困入怀中,“她没变,她一直都是这样,只是之前没表现出来。”

    这几个月来,项飞禹的父母经常吵架,要么为公司的事,要么为亲戚朋友,多数都是南今先挑起的矛盾。现在人都说南今心直口快,是个不折不扣的跋扈者,但是项飞禹觉得她妈妈是个再敏感脆弱不过的人,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你妈之前都在忍,她心里藏了一堆事,现在可能受我的病情影响,她性子急了些,就忍无可忍了。”

    项飞禹点点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南晟:“那这样下去,会不会让你和她受到伤害?”

    “怎么会呢?你妈跋扈只是一时,再说了,就算她一直跋扈又怎样,大不了离婚,反正我也有存款,她这些年在项家也买了一些房产,反正饿不死。”

    项飞禹有些疑惑:“外婆,不是一般都劝和不劝分吗?”

    南晟面色萎黄,轻轻扶着腰杆,细声说道:“夫妻日久难免产生矛盾,多数不愿意离婚的都是为了孩子,你是我养大的,对父母的感情也没那么深厚,他们离婚对你也没什么影响。这也是我要和你说的,婚姻不是枷锁,不要为了任何人放弃自我,一个强者必须要有杀伐果断的决心,绝不能拖泥带水。”

    “您这是料定了我的婚姻不顺心啊?”

    “你和你妈太像了,在感情中难免困顿。”

    项飞禹默不作声,昂然仰头:“外婆,你说我高考会考好吗?”

    “会啊。”

    “可是我没有天赋。”项飞禹发现自己的学习越来越吃力,天赋与灵气都像一条不断坍塌的线。

    “可是你中考就考得好啊。”

    “那是因为身边人不努力,就我努力,可我现在发现,我已经努力到我的极限了。而且,如果我考不好,会很丢人的,我从小镇来到K一中,如果没考好,我根本没脸回Q县面对曾经的同学。”

    南晟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苦笑道:“飞禹,你真是跟你妈一模一样,你们都太过在意别人的看法。”

    项飞禹不动声色,只是看着南晟。

    南晟接着说:“飞禹,当年你爸爸的公司濒临破产,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可是最后他逆风翻盘,重操旧业,你猜是为什么。”

    “因为爸爸聪明,能吃苦。”项飞禹听说那段时间项治勋每天只吃一顿饭,睡四个小时。

    “还有一点,自信,相信自己能够战胜一切的自信。你爸爸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从不怀疑自己,永远有信心和勇气去战胜一切困难。”

    项飞禹默然,这是一句很浅显易懂的话,信心也是一个简单的品质。

    “自信听起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但是实际上行动起来却很难,因为很少有人在千磨万击后还能保存对自己的全部自信,换句话说,我们大多数人生来就要经历磨难,所以自信心是一个不断消磨的过程。人能从一而终保持自信心,是一件极为可贵的事。”

    项飞禹忽然想起《明朝那些事儿》中的一句话:“知道可能面对的困难和痛苦,在死亡的恐惧中不断挣扎,而仍然能战胜自己,选择这条道路,才是真正的勇气。”

    勇气,其实也可叫做信心。

    回顾在K一中的两年,项飞禹像一个软柿子被捏来捏去,已经失去了水分。

    “外婆,我选择K一中,是不是错了?”泪水充盈眼眶,不敢再去看南晟的眼睛。

    这是一个困扰她两年的问题。

    如果当时没有因为对名校的憧憬选择K一中,去Q县的重点高中,她就能获得全县最好的师资力量,她不用背井离乡,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在每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眺望远方,怀念自己的朋友。当时的她只顾着往上爬,发誓要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大的世界,这一刻,眼前的大世界犹如洪水猛涨吞没了小小的她。K一中让她看到了顶尖人才竞争时残酷而冷漠的现实,失去了托举和滋养的项飞禹由于鸟儿斩断了翅膀,失去了永远找不回来的自信与勇气。

    佩索阿说:“浪漫主义的弊病在于想要得到月亮,就好像月亮真的唾手可得一样。”

    一个再出色的人,长期在差的人际关系和环境中浸泡打滚,也会变的黯淡无光,人要到能托举和滋养他的地方去。中考的告捷让项飞禹产生了极大的错觉——人只要努力就能战胜一切困难。

    但社会资源、智商、分配机制给了项飞禹当头一棒,提醒她,努力能战胜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项飞禹不知道自己是哪一步走错了,是选择来K一中错了,还是选择文科错了,还是一步错,步步错。

    世界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困住那群社会中下阶层的人,他们中有的呆呆站在原地,有的努力穿梭于各个道路,最后都回到了起点,对设计迷宫的人俯首称臣。

    南晟心神带着心疼,凝眸望着项飞禹。

    徐栩说项飞禹变了,她还不相信,这下她真信了。

    项飞禹头发掉了快三分之一,之前白皙透亮的皮肤如今枯黄干涸,干净明亮的眼神也有些浑浊,曾经的坚定与骄傲似乎一块一块碎在她眼里。

    南晟有些后悔,这两年对项飞禹的关注太少了,她这两年一定经历了许多挣扎与彷徨的时刻。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项飞禹,只是蔫蔫地来到窗前,指着K一中那块苍绿的树林,和蔼说道:“你曾经亲眼见证这样美丽的地方一次,就可以见证千千万万次。”

    敬初中那个在泥泞中爬出的项飞禹,敬未来将涅槃重生的项飞禹。

    凌晨五点,项飞禹霍然惊醒,梦境中,她置身于一个万籁俱寂的大殿之中,仙乐若即若离,一个女子用柔和的声音说道:“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她缓缓走到另一间卧室,外婆正安祥地躺在上面,她轻轻走近,借清冷月色,细细看着外婆的脸。

    项飞禹准备把外婆的手放进被子里,不想她的手如竹骨般冰凉。

    不知怎么,项飞禹感到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吮吸着外婆的魂魄。

    她小心翼翼把手指搭在外婆鼻息间,停了近一分钟也没有呼吸。

    恍惚中时光错离,她还是小小的婴儿,外婆来拯救悲怆无助的她,好像也是这样一个秋天。

    昨晚的一切,都是外婆的蓄谋,她迈着沉重的的步伐,扶着弯曲的腰,说:“飞禹,外婆最后再帮一次你。”随后一步一摇晃走向床,安祥地等待死亡。像是完成使命的特工,慷慨赴死。

    外婆,你这一生都是为了我。

    项飞禹拉开被单,发现南晟右侧肚皮上隐隐露出几条疤。

    绝对不是脑溢血。

    她面色铁青,喃喃自语:“都骗我,你们都骗我。”

    南晟今年年初就确诊了食道癌,

    可是项飞禹被诬陷,经历恩师离世之痛,南晟没有告诉她。因为之前突发脑溢血,南晟的身体变化没有引起项飞禹太大的疑心。项飞禹一直以为她的病态是脑溢血后遗症。

    南晟的葬礼上,秋风乍起,白旗猎猎。无数的篮球运动员闻讯赶来,K市的许多篮球运动员都受过她的指导。大堂上,一些年轻气壮的小伙子竟然也掩面哭泣。最前一排,站着的是K市当年的篮球女子队,没想到身体素质最好的队长是最先逝去的一位。

    风停,灵起。

    外婆,你已化作秋风,陪在我身旁。

    讲话的是南晟的第一代弟子,现省队的总教练罗英,这个外界称为铁面女魔头的教练这一刻忍不住哽咽:“我永远记得那一天,南教练声嘶力竭,拦住那个十六岁要结婚的我,把我带回学校训练,这才有了后来。当她还在省队担任教练时,我遭受不公平待遇,她第一个站出来力排众议,揭穿规则,得罪篮球协会的人,不惜堵上自己后面的执教生涯也要让我上场打比赛。早年省队训练环境黑暗,篮球是富家子弟的天下,我们这样的人一点出路也看不见。我们当中的许多学员都没有钱交昂贵的培训费,这一切都是南教练自掏腰包。身为一个草根出身的人,她比所有人都懂得受教育的重要性。她挽救了无数K市和我一样出生不幸的人,让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项飞禹端着外婆的遗照走出灵堂,仰望,天际阴蒙,云霭发黑,沉闷的雷隐隐滚来。

    她喃喃自语道:“外婆,在这个望孙女成凤的时代,谢谢你让我成为项飞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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