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昏暗的秋夜,刮着风,忽而下起温暖的、大颗大颗的雨滴,忽而又收住了雨脚。”

    项飞禹合起《复活》,瞟了一眼窗外,也是这样一个深秋。教室的灯换成了护眼灯,温暖的灯光铺洒开来,桌上的热水壶冒着滚烫的热气。

    南晟的脸又一次浮现在项飞禹眼前。她很调皮,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出现,将项飞禹的心淋上热油,挑起勾芡,留下一道独特的旧衣服味。

    项飞禹抬起手在眼前挥舞,想将这一道余温攥在手心,不让它溜走。可后来她只是瞪着深褐色的眼睛发呆,用心闻着味道,因为她知道明晚外婆又会回来了。

    她俯下身收拾书包,还有哪些作业?政治必修二思维导图,地理模拟试卷大题部分,语文文言文五个翻译题,英语四篇阅读理解。

    收拾完书包,她轻阖双眼,等待着最后一分钟。

    “五,四,三,二,一。”

    她拎着书包准备撤离现场,却在半路被堵。

    一组第三排周围围满了人,因为第二排坐着期中考的班级第一陈熠。陈熠之前经常请病假,常居班级老二,年级四五十名,高三以来就跟开挂一样,不仅稳坐班级第一,就连年级名次也上了二十多名。

    项飞禹准备坐在第三排上等着,但又怕其他同学看到她会感叹“眼看她高楼起,眼看她高楼塌”,于是回到自己的座位,靠在椅背上静静听着《Valder Fields》。

    高三的项飞禹没有再听黄家驹的励志歌曲和周杰伦的华语情歌,而是听上了平静的田园音乐。

    她没有鸡血,没有动力,只有憧憬,憧憬考完后的日子。她的憧憬藏在书籍和音乐里,她只能通过这两种方式逃离现实生活,隔断她与现在生活的联系,追求更大更自由的世界。

    学了三年政治,她印象最深的是那句“物质决定意识”。

    人创造不出意识之外的生活,触摸意识边缘的方法就是阅读,书籍带她逃离现实的贫瘠,寻找认知以外的幸福。可她不知道,还有一个方法,那就是经历。她的初中语文老师和高中语文老师讲课各有千秋,都是展示了自己博学多思的一面,但初中老师的思想源泉是经历,高中老师的思想源泉是书籍,以至于她总是觉得高中语文老师讲课很空洞,即使她将原文一字不漏地读出。

    十五分钟后,人终于散去,项飞禹起身离开。

    她没有回家,而是绕着学校逛了几圈。

    A教学楼下,直行是南大门,左转过去是B教学楼。

    海棠花树早已是枯枝败叶。那是个融雪的暖冬天,李骁阳来给她告别。想起那天在教学楼下大声表白,项飞禹尴尬地脚趾抠地。当时里面听英语听力的高二同学不知道听到会作何感想。

    不对,陆政安当时就是高二,就坐在里面!

    项飞禹立马翻出一支笔,当作一根接骨木魔杖,在脑袋前环绕几圈,把令人尴尬的记忆提取出来。只有项飞禹看得见接骨木魔杖,以及魔杖尖端冒着的蓝光。

    她向左转,沿着小坡往下走,B教学楼里一片安静,高一高二的同学迎来高三梦寐以求的月假。

    继续往下走,就是紫薇大礼堂了,关于这里的记忆,似乎都是在哭泣。

    我这悲喜参半的高中生活啊。

    继续走下去就到东大门了。

    项飞禹驻足,抬头看着东大门前边那课海棠花树。明明发生在今年暮春,项飞禹却觉得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一个泪流满面的少女一头扎进少男的怀抱,男孩身上的草药香味氤氲扑鼻。

    也是相似的一个夜晚,项飞禹呆呆停在原地,默默看着那三人放学回家的背影。左侧的陆政安插兜沉默,任笙捏着邓有为的耳朵,他疼得嗷嗷叫。这个画面停在项飞禹脑海中,久久不能忘记。她羡慕他们志同道合,更羡慕他们步调一致,不用担心在将来的人生旅途中会因为某人能力不足或观念不同而分开。她如同一块顾影自怜的望灵石。可她羡慕之余没有一点嫉妒,羡慕和嫉妒的区别也许就在于,羡慕夹杂着遗憾,嫉妒夹杂着后悔。因为后悔留在过去,遗憾写在未来里。

    项飞禹觉得任何青春小说和电影都不应该有结局,至少不该说他们十年二十年后怎样,大家不该长大成人,小说的最后应该是作者微笑写下“未完待续”,电音的结局应该是长镜头的无限延伸。就像那三个人一样,一起年少轻狂,永远活在那一刻。

    梦的洪水早已退去,可为什么醒来后,还要饱受梦的潮汐。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任笙说,当你看到某个场景后能想到一句诗,那就是懂了这句诗了。

    项飞禹捏捏拳头,从梦境中挣脱,回忆起今天历史课上那道题,是有关黄巢起义的。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我永远不要停留在过去,我要去拥抱我崭新的人生。我不做凋零残拜的落花,等待诗人嗟叹我的不幸,我要做金黄如铠甲的菊花,与秋风大战个千百回。

    项飞禹的鸡血永远只停留在念头产生的后的两个小时内,写了两个小时的作业,她又找出箱子里尘封的书。

    里面的书她都看了不下三遍,可真到不想学习的时候,她觉得“温温温故而知新”也无伤大雅。

    今天她找出那本《沧浪之水》,发现上次看还是初二物理课。

    她知道高三不是看小说的时候,但总是安慰自己博览群书可以提高作文分,于是在“在最后看十分钟”的念头中看到凌晨三点。

    项飞禹阅读速度很快,看了四个小时终于把这本37万字的小说看完。李骁阳把书借给项飞禹的时候说“这是一本写正人君子被同化的书”。书的最后一页泛黄,纸张硬化,有一行稚嫩的字跳跃出来。是十四岁的项飞禹写的。项飞禹似乎看到自己胖乎乎的手握着有些沉重的钢笔一笔一画写下这句话。

    “规则是由谁来制定的呢?似乎是那些曾经适应规则的人。”

    书的最后,池大为适应规则,在真正当上厅长后还是选择去做实事,但在改变规则边缘疯狂试探。

    十四岁的项飞禹看到这里轻蔑一笑,认为自己将来不会伪装自己,要做一个如苏东坡一般的君子。可是长大后,她发现坚守初心和天赋、灵性一样,像一条不断坍塌的线。

    高中时光如一张一张胶片在她脑海中放映,她由面对不公不允敢发声,到现在的沉默。她反抗规则了,可是后果呢?林老师没有回来,六班没有换任课老师,甚至六班同学似乎早已忘记她这个从十班转来救他们的“大英雄”,她自己的成绩不断倒退。大家按部就班,走不出来的只有她自己。

    她沉浸在那一场做大英雄的游戏里,看着自己的能力值不断下降。

    她能回到十班吗?似乎不能。

    项飞禹的低迷状态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尽管表面上她依然是一个极具专业性的高三学生,可她总感觉心里缺了一块什么,似乎她没有任何动力,只是按部就班,浑浑噩噩地学着。她不停地阅读,渴望书里能有一句让她醍醐灌顶的话,可是心里那个空是一个无底洞,她不知道如何填满。

    她只是缺那么一点可以灌注入灵魂的力量,可那一点究竟藏在哪里?

    高三上学期的期末考是由K市统一命题,全年级都很重视,文理科年级前二可以获得去C大冬令营的资格,年级前十的同学几乎都不去吃饭,在课间用泡面解决。有那么几次,项飞禹亲眼看到刑政和陈晖在开水房五分钟吃完一桶泡面。

    有类陈锡尔。

    期末考前夕,K一中一年一度的“海棠花艺术节”再次举行。所谓“海棠花艺术节”,就是召集K一中去往名校的学长学姐回学校进行宣讲,介绍自己的学校,为学生树立目标,做好规划准备。

    碍于大礼堂要接待省教育厅的几个领导,本次宣讲会选择周六在B教学楼的大教室进行,各班人数缩减,只允许每个班的前十名参加。

    周六是自习日,上午开展宣讲会。

    项飞禹的手被冷风吹得通红,但最近流感流行,年级主任要求所有教室必须开窗通风。

    她的嘴呼出热气,咀嚼着生硬的面包,右手还马不停蹄地写着文综卷子。

    刚在想“隆庆开关”是那年,她便被李子木打岔了。

    李子木戴着一个红毛线帽,脸蛋红得像苹果,活像一个年画娃娃。

    她手里捧着干净的笔记本,敲了敲项飞禹的桌子。

    “走了。”

    项飞禹难熬地咽下面包,“干嘛?”

    “听宣讲会啊。”

    她摇摇头。“我不去。我让‘小桃子’代替我去了。”

    “你干嘛?宣讲会有你不想见的人?”

    “没有啊。我只是觉得太浪费时间了,还不如写一套卷子查缺补漏。”

    李子木耸耸肩,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后离开。

    项飞禹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

    宣讲会确实有她不想见的人,不对,是不敢见的人。

    曾经一起在篮球队训练的朋友都得偿所愿,去了自己喜欢的大学。

    她看向楼下枯黄的海棠树,一群打扮成熟的人在牛顿雕塑旁合影,远方的声音在散步,在跳跃,在进行一场和谐的友谊赛。

    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走进南门,慢慢移动到年级大榜那里,项飞禹把刚翻开的历史课本合上,将它伫立于窗户前。随后她低下头,认真答着历史主观题。

    那本历史书扉页随风翻动,似一只被钉在窗上的蝴蝶。

    今天早上格外难捱,项飞禹做了三个小时才将一套文综卷写完。

    她的心似乎被堵住,有一股淡淡的如麻草般的刺痛钻进她的心窝。

    阳光悄悄踩在项飞禹的桌角上,随后覆盖整个身体,静静拥抱她。

    听宣讲的会的同学一个接一个回来,项飞禹手在握着红笔批改着卷子,眼睛不时往门口瞄。

    那顶红帽子逐渐变大,项飞禹的心跳越来越急促。

    红帽子下那张脸写着“神神秘秘”四个大字。

    项飞禹照常批改着卷子,但笔下的知识点早就溜走了。

    红帽子终于开口说话:“你猜猜这次宣讲来了哪些人?”

    “哪些?”

    “陈锡、唐文瑛、任笙和……”

    项飞禹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她恨不得掐死李子木,但依然佯装淡定。

    李子木突然凑近,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坏笑着。

    项飞禹一把推开她,“别影响我写作业。”

    说呀,你倒是快说呀。

    李子木从兜里掏出一张明信片在项飞禹面前晃悠。

    尽管只是瞟了一眼,但项飞禹一眼就看出来是谁的字迹。

    “陆学长人真好呢,还给我们每个人写了明信片,”她把弄着明信片,清了清嗓,“我在C大等你,破折号,陆政安。”

    项飞禹脸上依然毫无波澜。

    李子木见她表情太无趣了,缓缓从兜里又找出一张明信片放在桌上,然后用左手的三根手指将它推到项飞禹的桌角。

    “这陆政安记性真好,一下就想起来我是那天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的女生,还让我把这个给你。”

    “哦。”

    项飞禹依旧不紧不慢地誊抄答案到答题卡上。

    李子木兴致大减,趴在桌子上补昨天的作业。

    项飞禹笔没停,眼睛还是向桌角看了一眼。

    金灿灿的阳光翻越晚秋的残叶,隆冬的融雪,步履不停地赶来,酣睡在那张明信片上。

    明信片上那几个字充斥着豪气,一字有一字的魂魄所在。

    “铮铮劲草绝不动摇。”

    她的心脏漏了一拍。

    项飞禹慌乱的神色总算被李子木捕捉到了,她露出“邪恶”的笑容。

    “装破相了吧。”

    项飞禹疑惑地看着她,“你又发什么神经?”

    李子木撇撇嘴,将明信片拾起,“你不要啊?”

    “不要。”

    “那我扔垃圾桶了。”

    “随你。”

    李子木这个硬茬真把明信片塞垃圾桶了。

    项飞禹莫名其妙地把“绝不动摇”四个字写成了““绝不回头”。

    下课后,两个男生抬着垃圾桶去倒,项飞禹目光跟随,但没什么行动。

    她来到A教学楼楼底,发现第三次月考的成绩也张贴出来了。

    “项飞禹,年排40。”

    她慢悠悠地走出楼内,向海棠树走去。

    冬天的太阳总是格外暖和。

    她将手捏成一个拳头,慢慢张开,用圈圈套住太阳,手放在眼前,像小时候的“望远镜”

    眼前顿时形成一个外黑内黄的同心圆。

    圆竟然有了圆心,一个黑点慢慢变大。

    黑点的轮廓逐渐清晰。

    陆政安歪头,静静待在圆环中央。

    项飞禹眼睛瞪得大大的,将手缓缓放下,只见陆政安气势汹汹,手里捏着一张卡片,伫立在她面前。

    光影交错,似曾相识。

    陆政安一字一句地发问。

    “为什么扔我的明信片?”

    上了大学后的陆政安更加帅气逼人了。

    有些下三白的眼睛让他眼神更加狠厉,他长长的刘海盖住眉毛,显得那双桃花眼更加朦胧。暑假里他那黑黝的皮肤也渐渐白了回来,通红的鼻子衬得整张脸愈发清冷。

    长得也太尊重人了。

    项飞禹迅速收起花痴的目光,不慌不乱地答道:“我没扔啊,我把它放窗台上,它自己被风吹下去的。”

    陆政安将下巴从藏蓝色围巾里抽出,眼神里杀气极重,一步一步走近。

    “我亲眼看到它从垃圾桶里掉出来,你们班那俩同学还哼哧哼哧地走,丝毫不带怜惜的。”

    项飞禹有些想笑,只见陆政安步步紧逼:“老子再怎么说也是全省前三。”

    这货总算暴露本性了。

    骄傲、自大、不可一世。

    三年装的真好啊。

    项飞禹看陆政安本性暴露,她也不装了。

    “原来陆政安不谦逊、不恭让啊,也会拿着全省前三的噱头招摇过市啊。”

    虽然我考进全省前三指定比他狂。

    话一说出,项飞禹双手塞进羽绒服,大摇大摆地离开。

    我被你冷落伤害过那么多次,现在又想给我一把糖让我和你和好如初,没门!

    邓有为从食堂方向走过来,看到项飞禹头顶写着“洋洋得意”四个大字,他一头雾水。

    “喂,晚上聚餐呗。”他吃着烧饼,嘴里一股胃里食物搅拌的味道。

    “不去。”

    项飞禹大步流星走开,快到拐角了,她猛地回头:“我妈不让我和混子玩!”

    邓有为又是一头雾水,他看到陆政安欲言又止,捏紧拳头。

    “谁是混子?你是混子啊?”

    陆政安抢过烧饼:“谁家混子考全省前三啊?”

    邓有为再次确定陆政安是一个精神分裂症及多重人格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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