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宋若宪,贝州青阳人。我出生的时候,大唐的盛世已经过去,进入稳定而迟缓发展的时期。我的家族,素有文学传统。先祖宋之问,是初唐诗人,曾为则天女皇看重。我的父亲宋廷芬是一位文人。他平生爱好诗文,于学问上亦有所长。奈何功名不显,因而只能在地方上做一名教书先生。

    父亲在诗文上颇有见地,却在科场上屡战屡败。到二十八岁的时候,他仍只是一名普通生员。他曾找人占卜、问卦。算命先生说,他这辈子,定当显贵,但不是因自己而显贵,而是因后辈而显贵。父亲极信此道,因此不再恋战科场。他求娶一位书香门第家的女儿为妻。按父亲的想法,懂诗书的妻子,将来养育的儿子定然不会错。

    嫡母文氏生的第一个孩子是女孩儿。父亲虽有些失望,但仍爱若珍宝。他取祖居之地“莘园”的名字,为其取名若莘。父亲热望着儿子的出生。一年之后,嫡母又要生产了。这一次,她的肚子比上一次大得多,也圆得多。据说她的饮食量并未增加,却眼见着肚子一天天疯长,快生的时候,连路都几乎走不动了。据说嫡母生产的时候胎位不正,痛苦异常,生了两天才生下一个女娃娃,可是却丢了自己的性命。这女孩儿便是我的二姐宋若昭。

    大约是思念嫡母的缘故,又或者经过十分慎重的考量,五年后,父亲方迎娶了我母亲。母亲的家乡在上党,是较为偏僻的地方,家境也很一般。父亲并不在意这些,定亲之前,特意请人相看了,说吴家姑娘有宜男之相。因此,父亲便不顾路途遥远,将母亲迎娶回来。

    次年,我和三姐同时降生了,父亲得了一对双生女儿。那时,正是冬天,大雪纷飞的日子,父亲的心仿佛掉入了冰洞。

    “宋廷芬啊,宋廷芬,我自问做人并无失德之处,为何后嗣上如此艰难?”

    母亲见父亲不喜,也不敢多言,只是默默祷告,希望下一个一定是男孩儿。

    父亲虽然难过,内心里对我们是喜爱的。我们虽是女孩子,父亲却对取名极为重视。他翻阅上古典籍数日,方为我二人定名。

    父亲说:“《周书》有语,‘悌乃知序,序乃伦’,三女儿就叫若伦。‘博文多能曰宪’,四女儿就叫若宪吧。”

    这是他对我们寄托的厚望。于是,我,贝州书生宋廷芬的第四个女儿,就作为“宋若宪”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了。

    三年后,妹妹宋若荀降生了。这时,父亲仿佛觉得此生没有生儿子的福分,内心反而平静下来。他一心一意地教导我们姐妹读书,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此生没有别的本事,唯喜读书。既然上天赐给我五个女儿,我便把她们教导成饱读诗书之人,这方不负老天的安排。”

    于是,我们姐妹便开始一卷一卷地读书。父亲教书并无定法,五经、楚辞、先秦诸子并吟诗作对,姐妹五人同时学习。大姐、二姐自然比我们进步快得多。我们年纪小,听着听着就听不懂了。这时若伦多半就去哄若荀玩儿。我有时候就跑到书柜边上去看别的书。当然,别的书我也看不懂,只是一卷一卷地翻着好玩儿。父亲也并不制止我们,只是认真地给大姐和二姐讲书。他是一个慈爱的好父亲。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渐渐地,我们长大了。我也能听懂父亲讲的书了。非但如此,不知何时,我已经认识了许多字。在书柜边乱翻卷轴的时候,我不知不觉读了不少书。那些“正经书”以外的杂书,我都是在那时悄悄看完的。

    不知不觉,我已经十一岁了。十岁那年,母亲生了弟弟宋稷。父亲的心愿终于达成了,他异常欢喜。不过,儿子的降生,却丝毫没有动摇他对女儿们的爱。书房的讲书继续进行,我和若伦依旧边学边玩儿。

    这一日,正值初夏,我和若伦拉着小妹若荀玩耍,父亲领着两位姐姐在书房读书。窗户开着,父亲向我们招手,让我们过去。

    到书房后,父亲说:“让你们三个过来,是要问你们一个问题。”

    我问:“阿爷是不想让我们在外边玩儿,要出题目考我们吗?”

    父亲说:“不是考你们。我刚才与你们的两位姐姐谈论古今,问问她们心中推崇的女子是谁。你们的两位姐姐,若莘推崇蔡文姬,她说文姬虽历经人间悲苦,被掳至匈奴,却能忍辱负重。文姬归汉,将他父亲蔡邕流散的书籍背记下来,为后人留下多少宝贵的财富。你们的二姐,最景仰曹大家班昭。这倒巧了。我当时给若昭取这个名字,也是在心里藏了个大胆的心愿,心想若是有一天我这女儿若如汉代的班昭一般写出一部书,受到皇家称颂,那是多么令人自豪的事。”

    父亲说到这儿,我见二姐表情凝重,倒仿佛下了刻苦励志的决心一样。

    父亲接着问:“那,若伦,若宪,若荀,你们心中推崇的女子是谁呢?若伦先说吧。”

    若伦想了想,说道:“女儿心中景仰的,是汉朝的冯婕妤。”

    “冯婕妤?是为汉元帝挡熊的冯婕妤吗?”我问。

    “是啊,”若伦答道,“当时汉元帝在看打猎,栅栏里的熊跳了出来,那么多妃嫔都跑了,只有冯婕妤挺身而出,挡在了元帝和熊之间。”

    “冯婕妤会武艺吗?”我问。

    “应该不会的,”若伦答道,“她是对元帝有感情,才挺身而出的。”

    我对她的话有些似懂非懂。

    父亲看了若伦一眼,未加评论,转而问我道:“若宪,你的答案呢?”

    我问:“必须是心中十分景仰的才女吗?”

    “这个也不一定,只要你觉得其言其行有可取之处便可。”

    我说:“姐姐们怎么都推崇汉朝的人?不说说本朝人?我倒喜欢李冶。”

    父亲眉头微微一皱,说:“这个不好,换一位。”

    我又想了想,说:“上官婉儿。”

    父亲听了,若有所思:“上官婉儿是个才女啊。高宗皇帝时,她登彩楼,品评诗文,百官无不叹服。我们的先祖宋之问的诗,当年也受到她的赞扬。不过,”父亲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上官以女子之身干预朝政,最终还是取祸了。所以,你们女子,只需读书即可,莫问政事。话说回来,咱们这样平常人家的女儿,也跟政事沾不上边。”

    这时,父亲看到若荀正在努力地想,便说:“若荀还小,先好好想想,等过一阵子再告诉阿爷吧。”

    父亲走后,我问大姐:“阿爷为何不让我说李冶?”

    大姐说:“李冶是失节之妇。我们姐妹怎可学她?”

    我辩道:“我觉得,李冶为人豪放,有真性情,诗作在女子中更是出众。虽不必学,亦不必贬啊。”

    大姐说:“李冶六岁便吟出‘经时不嫁却,心绪乱纵横’,懂得待嫁女子的心思,惹得父母忧心。待出家为女冠,又公开与几位男子交往,极为不妥。若在从前,是要按律处置的,只不过在近世,世风渐衰,才容忍这样的事情。”

    我还想在再说什么,二姐说:“四妹忘了,李冶是当今皇上下令乱棒扑杀的,你却喜欢她,岂不犯忌。”

    “哦。”我自知失言,便不说了。

    若日子就这样过去,我们就会像平平常常的女儿一样,一直在贝州长大,长大后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人生子,过着或如意或不遂心的日子。只是,谁也没想到,后来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让我们全家不得不离开了家乡。

    这一日,雨后初晴,天气没有夏日的燥热,反而清清爽爽。我看见树上的新叶已经长大,不知何时已变成浓绿,不由觉得欣喜。

    我拉着若伦说:“我们去央告母亲,让我们姐妹去郊外玩儿吧。”

    若伦说好。我们见了母亲。

    我说:“阿娘,我和若伦想去郊外玩儿呢。”

    “你这孩子,怎么总不叫姐姐?”母亲责怪道。

    “我喜欢若宪这样叫我的。”若论说道。

    母亲爽朗地笑了笑:“私底下随意也好,若是在人前还是要懂规矩的。”

    我撒娇道:“我知道了,阿娘。阿娘今日带我们出去玩儿可好?”

    母亲想了想:“好好,把你们姐妹五人都带出去,趁着初夏好好玩玩儿。等盛夏来了,又热得懒得动弹了。”

    贝州气候温润,河网纵横,清河边上更有许多好风景。母亲领着我们五人乘轿到清河边上玩儿。轿夫们放下我们就走了,随行的,只有父亲的一位书童。

    清河边上遍植垂柳,轻风吹来,柳枝摇动,令人心旷神怡。我们姐妹五人见没有生人,便尽情玩耍。

    小妹若荀尤其开心,像活泼的小鸟一样蹦来蹦去,拉着若伦往河里面扔石子。

    大姐说:“阿娘你看,若荀这般淘气。”

    母亲却不以为意,笑着对大姐说:“你们姐妹既然出来了,就轻松轻松吧。平日里我看你阿爷整日让你们读书,只是拘着你们。这会儿好好玩儿吧。”

    母亲是来自边地的女子,性情中是有豪放之情的。不想女儿们被管的太严。

    大姐听了,忙向母亲施礼,说“是”。

    “大姐,你来作诗一首如何?”二姐知道大姐性情文静,还是作诗更对她的脾气。

    “好啊。”大姐答应着。

    她对着美景,若有所思。忽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胡子拉碴的军汉,竟一下子拽住了大姐的胳膊。

    “啊!”大姐突然尖叫起来。

    我们姐妹全都吓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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