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白驹过隙,若荀竟已经离开我们两年了。这时,上党传来消息,家中老父身体有恙。我们都十分着急。若伦向皇上讨来恩典,我们姐妹可以有一人回家探望。此时大姐、二姐事务繁多,我便主动提出回上党去看望父亲,很快便得到了皇上恩准。

    这是我入宫后第一次离开长安。这次我们没走洛阳,而是从河东道回上党。途径大唐的龙兴之地,我想起几年来在宫中经历的事情,不觉感慨万千。

    爷娘已经明显衰老。看得出,若荀的离世对他们打击极大。好在弟弟宋稷已经大了,可以为他们分忧。

    阿爷感慨地说:“我这个稷儿,对爷娘极孝顺,极懂事。只是可惜,在诗书上完全不开窍儿,不及姐妹们的十分之一啊!”

    我劝慰阿爷,人生在世,不是只有诗书,像稷儿这样,在平淡日常中安心度日,未必不好。其实,这也是我真心所想。现在,我惟愿爷娘和姐弟能够平安。

    在家一个月,父亲的身体渐渐康复,我也就回到了长安。回宫后,又要去面对宫中的血雨腥风。

    我见过大姐、二姐后,向她们讲了家中情形。

    大姐问:“若宪,你对写女教书,近日可有心得?”

    我说:“若宪不够努力,只是一直在读史书,对于女教方面,体会不多。”

    大姐道:“读史恰可明理,可以多读一读《列女传》,你或可得到更多感悟。多少女子不修女德,卷入纷争 ,枉送了性命,都可作为反面的教训。”

    二姐道:“可惜若伦不悟。”

    听了她们的话,我知道若伦仍在与郭贵妃争斗。我想,若伦不是那种贪慕权势的女人。若伦是太爱皇上,因太爱皇上,才陷入了各种是是非非。要是在寻常人家,她能得一心上人,白首不离,又怎会参与到各种争斗中,耗费自己的人生?

    我见到若伦时,只见她身着阔袖橘色衫子,下着大团花长裙,皆是平针刺绣,上有金线勾边,精巧华美,头上戴一高高挽起、重叠繁复的“闹扫”髻发,比从前更加光鲜亮丽,较后宫中所有的女子都抢眼。

    她见到我,打趣道:“你呀,怎么只涂着素粉,脸儿也晒黑了。倒像土猴子的模样!”

    “去你的,你敢取笑我?” 我们之间,还是像从前那样随意。

    她拉我坐下,问我家中的情况。

    待我讲完,她说:“这一月侍亲,你真的辛苦了,黑瘦了不少,穿得也土气。皇上新赐我两匹蜀锦,你快拿去做两件亮色的裙子。”

    “我不要,这是皇上待你的一片心意。”

    “哎呀,我那儿还有好多呢!你快拿去吧。”若伦很惦记我,对我从不小气。

    “若伦,郭贵妃崇尚节俭,你不要总穿的这么讲究。衣着其实到底是小事,何苦在这上面触怒她?”我劝她道。

    若伦道:“我和那贱人势不两立。五妹的死,明明与她有关。这仇,若伦一天未忘。大姐、二姐每日只知研修女德,却不想着怎样为亲妹报仇。这口气,她们咽得下,我却咽不下。”

    “若伦,我知道你思念若荀。可是,我们姐妹如何与郭贵妃抗衡?她背后的大树连皇上都撼动不了,何况我们只是普通内人?”

    若伦道:“若我只是普通内人便也罢了,可我如今是皇长子义母。我想,总有力量与那郭氏抗衡!”

    这个若伦,难道她要参与皇嗣之争?我想起若伦小时候胆子很小,听见老鼠吱吱叫,就吓得捂着耳朵。让她抱着花猫去捉,她又怕猫来挠她。可是,这个胆小的女孩儿如今却要触碰皇室最敏感的神经。我看着若伦的样子,忽然有些害怕。

    不久,宰相李绛上奏,圣上宜早立太子。李绛在奏疏中说,圣上迟迟不立太子,其他皇子便“开窥觎之端”,此言一出,在前朝和后宫都如激起了千重浪。

    李绛口中的“其他皇子”,显然指的就是皇三子李恒。明眼人一看便知,李绛隐含的意思是,立长不立幼。李绛是朝中重臣,他的话,自然是极有分量的。

    这几日,若伦那边又热闹起来。据说去看望邓王生母纪美人的宫人也多了起来。若伦那边热闹起来,我反而去得少了,每日只是研习诗书。

    这一日,我刚刚给几位小皇子、小公主讲书回来,忽然遇见了皇上。他只带着一名小内官。我见他是从若伦的落霞阁方向而来,并不觉得吃惊,只是依礼拜见。

    皇上见了我,倒有几分不大自然,问道:“若宪从哪儿来呢?”

    我答道:“臣刚刚去给九皇子、十皇子和十二公主讲书。”

    “嗯,”皇上说道,“这几个孩子年纪小,尚在淘气的时候,正需要宋司籍这样端庄沉稳的先生开蒙啊。宋司籍辛苦了!”

    我答道:“这是微臣的本分。况且两位皇子和十二公主都很聪明,一教就会,一点也不辛苦。”

    “宋司籍自己看些什么书呢?”皇上谈话的兴致似乎很高。

    我答道:“回圣上,臣因协助两位姐姐编写《女论语》,近日在重读《列女传》。”

    他点点头:“《列女传》确实应该好好研读啊。听说《女论语》这书名还是你起的?”

    我答道:“是姐妹们一起想出来的。”

    “你倒不贪功,”皇上说道,“若伦倒是常常夸赞你有许多好主意。读书肯下真功夫。若伦就不行,现在心思也不在这上头。”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若伦是我亲密无间的姐姐,可现在是皇上心爱的女人,我觉得和皇上一起评论她并不合适。

    皇上忽然又对我说:“宋司籍得空儿,可去给朕的九妹云安公主讲讲《列女传》。朕改日让她找你。”

    我忙施礼谢恩。

    他却说道:“以后,人少的时候,不必同朕这样拘礼。”

    我点头答应着,离开了。

    关于立储的事,朝堂之上一直争论不休。大臣们的态度也日渐明朗化。李绛等老臣,坚持“立长不立幼”的原则,认为应立皇长子邓王李宁。崔群等大臣,却认为子以母贵,当立郭贵妃之子,遂王李恒。两派争执不休。

    朝堂辩论,今日这方占了上风,明日另一方又占了上风。那些骑墙的宫人,跟着朝堂的风向,今日巴结郭贵妃,明日又和若伦来交好。

    我在此时,想做什么也做不了。大姐依旧不问世事,一心编写《女论语》,二姐近日很少与我们走动,仿佛有心与若伦拉开距离。她们在德宗年间便已入宫,对于宫廷斗争的经验,自然要多于我们。我也不怪她们,只是暗暗地为若伦担心。

    皇上最终决定立邓王李宁为太子。这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总算告一段落。我去找若伦,恰逢太子在那里。太子一见我,仍赶着叫“姨母”。我慌忙依礼拜见,说这可使不得。

    若伦喜滋滋地说:“三月十五日便要举行册封礼了。太子殿下有的忙,不用常来我这里。”

    “母亲说的哪里话?让宁儿惭愧。宁儿知道,自己能被立为太子,母亲没少从中出力,宁儿心里是非常感激的,将来也会报答母亲和姨母。”

    我想说我没起什么作用,又觉得说不说皆可,便问:“听说已经议定了太子妃?”

    若伦答道:“是监察御史李宗闵的小女。我觉得官位低了些,宁儿却告诉我他是见过李家姑娘的,心中喜爱。”

    “哦?这却是难得。”我说道。

    太子道:“还没最后议定,父皇说等册封礼过后再定不迟。”

    我说:“那臣在这儿提前恭喜太子殿下了。”

    我又与太子和若伦闲话了一会儿,方才出来。谁知竟然碰见了郭贵妃。她面色阴沉。

    我向她行礼,她侧着脸说道:“宋司籍这是刚从落霞阁过来吧?宋若伦可好啊?”

    我听她言辞不善,也不敢随意回答,低头默不作声。

    郭贵妃也不用我回答,自顾自说道:“如今这后宫中,你们姐妹可是得意了。宋若伦是把落霞阁当作昭阳宫了吗?”

    我听见她竟将我们比作赵飞燕、赵合德姐妹,顿觉受了莫大的侮辱,奈何她身为贵妃,我只能忍受。

    “宋若宪,你表面老实,其实背后在皇上面前也没少下功夫吧?”

    我听了这话,心里十分难受。我在皇上面前下什么功夫了?郭贵妃怎能如此羞辱我?

    我辩道:“若宪不敢。”

    “不敢?昨儿皇上还夸奖你呢。飞燕、合德是以色祸君,你们姐妹呢?是以诗书谄媚!”郭贵妃说完,不待我辩解,便带着随从走了。

    我等她走了半天,方抬起头来。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虽然我早就知道我们姐妹与郭贵妃处于对立的状态,但这样直接的激烈对抗,还是让我感到心惊和战栗。

    我抬起头,不知何时,春日的太阳隐身不见了,天忽然起风了,又渐渐转为阴沉。我无力地走回清蕤阁,躺在床上。至晚,风声渐小,一场冷雨淅淅沥沥地下来,敲打了一夜窗棂。

    三月的阴雨缠绵就这样不期而至。这样阴冷的天气,不宜举行册封礼。太子的册封礼被推迟了。天空的愁云不散,人们脸上的愁云亦不散,我已经好久没看见若伦的笑容了。

    太子的册封礼,迁迁延延,始终无法举行。五月,天气刚有些转好,竟又出现了彗星袭月的天象。此种不详天象出现,不宜行册封礼。于是,这册封大典又被推迟到七月。这个七月又炎热异常。后宫中竟有数位嫔妃病倒,好多人中了暑气。

    郭贵妃便进谏道:“酷暑难耐,若是此时举行太子册封礼,后宫中主位不齐。何况,若朝中大臣因此中暑,反而不美。”

    皇上听了,只得作罢了。谁知连月炎热,连太子李宁也中暑了。

    有一日,我去若伦的落霞阁,正巧纪美人也在那儿。只见她眼睛红红的,对若伦说着:“太子中暑,一小半儿是因天气,一小半儿是因心火。”

    若伦道:“谁说不是,都是亁祥宫那位几次三番地阻挠,太子精神沉郁,才染上暑气的。”

    我看纪美人难受,便劝解道:“太子已立,册封礼是早晚的事。您不要挂怀,有空也多劝劝太子。”

    “若宪说得简单,”若伦接话儿道,“不行册封礼,到底未正名,总给那起人想入非非的机会。”

    我和纪美人听了,都默不作声了。若伦说的是事实,怎奈我们都无力改变。

    谁知太子的病又反反复复了一个多月,直到八月末方才好转。于是定下来,册封礼在十月初十日举行。

    我已有些日子顾不上若伦那边的事。大姐、二姐整日催我写作《女论语》。

    大姐对我说:“此书虽不厚重,却是要为天下女子树立规则,需要慎之又慎,不可妄言。”

    二姐接过话来:“若伦可是指望不上了,此书由我姐妹三人编纂即可。”

    我知道二姐对若伦的态度,便说:“功劳是两位姐姐的,我做的事太少了。”

    大姐说:“不是这样的。‘有破有立’的方式,不就是你提出来的吗?这本书,除了个别章节外,都是先讲作为妇人该怎么做,再讲那些恶妇的不端行为。十分生动,让人听了也易于接受。”

    二姐说:“是啊,‘莫学懒妇,不解思量。黄昏一觉,直到天光。未曾梳洗,突入厨房。容颜龌龊,手脚慌忙。’这不就是若宪写的嘛,看了让人发笑,亏你怎么想出来的?”

    我笑了:“还不是小时候邻家的黄婆婆给我讲她儿媳妇的事,我就记住了。”

    大姐也轻轻笑道:“你这小妮子,倒记得住这些。”

    我发现,大姐近日气色不好,面色发白,话也少了很多。

    我问:“大姐是不是病了?快请大夫来诊治诊治吧。”

    大姐摆手道:“我如何有时间诊治?不过是血虚罢了。我这病也不过人,要是请大夫,又要搬出去调养。我在宫中查阅旧籍方便,若搬出去,又要耽搁多少时日?我怕的是我完成不了此书。”

    我想,大姐年纪轻轻,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却没想到,大姐只是对自己的身体十分清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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