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后,云安公主突然召见我。我想皇上先前说让我教云安公主读《列女传》,想来是此事了。

    云安公主年已二十三岁,虽未成亲,却依仗与皇上的同胞兄妹之情,在翠华山建了自己的府邸。我来到这里,只见“翠华别苑”四字雕饰得金碧辉煌,周边守卫亦是威风凛凛,不由得感叹云安公主的气派,绝非其他公主可比。

    我的轿子从旁侧小门儿进入。刚一落轿,却听见两个青年男子有些娇弱的声音。

    一个说:“怎么样?公主这次赐我的粉腚白龙驹,可超过你那个黑炭了吧?”

    另一个声音答道:“我那是正宗的黑鬃马,你再敢说它不好?”

    这时,有一位年长的妇人,说道:“公主今日有女客,请二位暂回吧。”

    我听见那两个男子柔声答道:“是。”

    我知道云安公主在别苑有好几个情人,这在宫中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我暗思,公主这个情形,以后还嫁人吗?

    正想着,只听刚才那位妇人说道:“有请宋学士。”

    就这样,我来到了云安公主府。

    云安公主与我虽是初见,倒十分热情。也许她本来就是那热络的性子。

    “皇兄早就向我提到你了,宋若伦的妹妹,尚仪局的宋司籍。皇兄说是你极有学识,让我向你学习《列女传》。”

    我说了句:“不敢。”

    公主笑道:“有什么不敢的?‘尚宫五宋’,说的不就是你们姐妹吗?”

    我们姐妹相继入宫后,民间便对我们有了“尚宫五宋”的雅称。说我们姐妹五人都不想嫁人,只想以诗赋闻名于世,惊动了圣上,宣我们姐妹入宫伴驾。我想起可怜的五妹若荀,不由得心中涌起一阵悲伤。想那“尚宫五宋”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云安公主并未注意到我情绪上的起伏,她接着说道:“我和你那几位姐姐都不熟,只和宋若伦说过几句话,她是恋着皇兄的。”

    我听了这话有些窘迫,不知如何回答。

    她又笑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事谁都知道。”

    云安公主让我吃了一盏茶,便带我到书房。她的书房倒清新雅致,不似客厅那样华美。

    我问:“公主可有伴读?”

    云安公主反问道:“我要伴读干什么?其实我这里的侍从很少。我是喜欢独来独往的。门口那些侍卫,不过是摆设,我一般爱从后门出入,自由惯了。”

    如此这样谈了一会儿,我便感觉到公主是个特立独行之人,也十分率性。

    “公主,我们开始讲《列女传》吧,”我向公主讲述道,“刘向将上古至西汉的百余名有名的女性,分为母仪、贤明、仁智、贞顺、节义、辩通、孽嬖七类,讲述其生平事迹,前有小序。臣用的本子是曹大家的注本。”

    “又是曹大家,”云安公主道,“我想问问,这个班昭到底有什么好?作了《女诫》来约束天下所有的女子,整篇便是讲女子卑弱,一出生便放在床下边,只配弄瓦,合该一辈子被男子踩在脚下,我就不服。”

    我见她越说越激动,便说:“公主,我们不讨论曹大家,只讲《列女传》吧。”

    “《列女传》你也先别讲了。与其琢磨那些古人,我们倒不如讲讲本朝故事。宋司籍可读李冶的诗?”

    我一听,云安公主竟对李冶有兴趣,便说道:“臣幼时,颇喜欢李冶。其诗风流蕴藉,显现女子的真性情。不过,因其行为不端,我赞扬她,反被父亲和姐姐说了一通,此后便不敢提此人了。”

    “什么行为不端?不过是多爱了几个男人罢了,”云安公主道,“怎么偏偏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多爱几个就不行?你看她写的诗,‘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这用情多深,多烈啊!可惜,她爱的那几个男人一个个都辜负了她。”

    “若宪受教了。”我起身答道。

    “哎呀,说话别那么文绉绉的了,哪儿那么多礼数?和你的那几位姐姐相比,我看你倒更多些真性情。以后你来惯了就知道了,我这个人是很随便的。”

    我见云安公主这样不羁,便不似在宫中那样拘束。我与她谈论李冶和朱放、皎然、阎伯钧的爱情,谈论他们所留下的互赠诗篇,不由得一阵阵叹息。

    云安公主虽然只比我大一点,却早已是个成熟的女子,对感情诗的解读,远在我之上。与她相比,我显得青涩而幼稚。

    见我有些窘,公主说:“你理解情诗有些浅显,只不过是因为缺乏感情经历罢了。宋司籍有心上人吗?”

    心上人,没有,我摇摇头。我没有爱上过谁。从小到大,我接触过的男子太少了。何况,我也不会嫁人了,要心上人干什么,不是徒增烦恼吗?

    我与云安公主就这样交往起来了。有皇上的特许,我得以常常出宫到翠华别苑去。云安公主有时也听我讲一讲书,但更多的时候是闲聊。

    有一次,她说:“我因与皇兄同出一母,因而深得皇兄宠爱。倒惹得其他姐妹嫉妒,不愿与我交往。何况她们都已成亲,到底不像我这样自由。我爱和宋司籍交往,真性情,简简单单。虽入宫几年了,却没有沾上宫廷女子的油滑之气。”

    又有一次,她问我:“你怎么看待我皇兄?”

    “若宪怎敢妄议圣上?”

    “又来了,不过随便说说,我难道还去告诉他?”

    “那臣就妄议几句了,”我说道,“圣上英明,处理藩镇的事,可见雷霆之威。只是,自安禄山之乱以来,积重难返,圣上一时难觅良策,所以恐怕心中烦忧不少。可惜若宪只是普通内人,无法为圣上分忧。”

    云安公主笑道:“你倒仿佛很了解皇兄似的。皇兄幼时,祖父曾问他,‘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坐在天子怀里’?那时皇兄才多大?还坐在祖父膝上呢,可他,却按祖、父、子的顺序,说自己是‘第三天子’,惹得祖父喜爱,说他长大定是个英睿之主。谁知长大后,父皇突然去世,许多人竟说与皇兄有关,他空惹下多少议论。如今,于外,藩镇个个虎视眈眈,于内,宦官、外戚争相夺权。与郭梦宁的感情也不睦。太子册封礼屡次推迟,难道只是气候所致?郭梦宁几次明里暗里扰乱才是真的。唉,他其实活得很累啊。”

    我听了,不由得也在心中涌起一阵难过。皇上贵为天子,却如此烦难,孤家寡人,他向谁倾诉呢?也许是若伦吧。

    本来太子的册封礼定在十月初十。谁知到了十月初一,陇南传来消息,十日前发生了地震,屋毁人亡,损失惨重。一闻此事,朝中大臣又开始议论,以为太子册封礼还应推迟。后宫之中也因此事闹得沸沸扬扬。

    初二日,我照旧给小皇子、小公主们讲完《诗经》,准备返回的时候,忽听一声“皇上驾到”。我忙起身接驾,皇上已经走进来了。他扶起我,说道:“本来想看看孩子们的功课,没想到是宋司籍在这里授课。”

    皇上翻看了几位皇子、公主写的字,说,“不错,有进益了。宋司籍辛苦了。下课了吗?”

    “是,”我答道,“臣正准备离开。”

    “那宋司籍不妨陪朕到芙蓉园走走吧。”

    芙蓉园中,百花早已凋零,连地上的黄叶也稀稀落落。一阵凉风吹来,一些轻飘飘的叶子被卷上了半空,裹着一些灰尘轻轻落下来。不知何时,后面的那些随从停下来等候,只有我和皇上在向前走。

    “宋司籍觉得,朕该因为陇南地震,再推迟太子的册封礼吗?”

    皇上怎会问我这个?我刚要张口,他忽然说:“朕不要听什么不敢议论朝政之类的话。你是宫中女官,朕想听见你真实的想法。”

    我看着他真诚的目光,便大着胆子说道:“圣上,臣以为,地震与太子册封礼之间,没有什么关联。鲁僖公十六年,天上有五块陨石掉到宋国,有人看到六只鷁鸟倒着飞过宋都。宋襄公问叔兴,这是何兆,吉凶在哪里。叔兴回答说,今年鲁国有大的丧事,明年齐国有动乱,君侯将会得诸侯的拥护而不能持久。其实,这只是叔兴的应对之词。从朝中退下来,叔兴又对别人说,君失问,人事的吉凶与此无关。”

    “哈哈,”皇上忽然爽朗一笑,“看来是朕‘失问’了?”

    我忙答道:“是臣失言了,请圣上恕罪。”

    皇上答道:“哪里来的罪?宋司籍说的对。是朕先在心里将两件事联系起来,才引得朝臣们多了那么多议论。若朕不信,哪里来的推迟册封礼之说?”

    我想了想,说道:“圣上既已立储,理应早日册封,使太子实至名归。若迁延时日太长,反而易使人生疑,空惹物议。”

    我想,也许我不该说后面的话。可是,我觉得,现在应该帮若伦一把。看着皇上我,露出笑容。我想,他心中其实早有答案,只是还有些许犹豫吧。

    初十日,太子册封礼如期举行。我猜落霞阁这几日定然热闹非常,特意隔了两日才来道贺。

    若伦喜气盈腮,说道:“怎么也不早点儿过来?二姐倒比你先来的。”

    “哦。”我觉得稍稍有些意外,解释道,“想早点儿过来的,又怕你这里人多得挤不进来呢。”

    若伦并未真正怪我,她说:“这两日确实人多。太子殿下也来了两次呢。这下他可终于安下心来了。”

    这时,春烟说道:“圣上能下定决心按时举行册封礼,我们三娘子没少在圣上耳边吹风儿。太子当然感激您这位义母了。”

    若伦听了,露出得意之色。看来,皇上并没有把他与我之间的谈话告诉若伦。我想了想,也没有说。我不能贪功。何况,我觉得那件事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

    “二姐何时来的?”我问道。

    “前天晚上就过来了。大姐没来,说是身子不大好呢。”

    我听了,忙说:“大姐病了有些时日了,可叹她撑着病体,还在编写《女论语》。”

    若伦对我说:“这几日太忙了,过几日我们去看看大姐吧。”

    我忙说好。

    大姐的身体确实大不如前。但她仍把大量的时间都用在了编书上。有时大姐问问我的意见。我的想法是,书可以写得稍长一些,将历代女子的行状加进去,再作评论。大姐却执意写成言简意赅的女则,供后世女子遵守。

    她说:“评价历代女子,岂是我等宫中内人该做的事?”

    我亦不便与她争执。

    此书的最后一章,我建议论述女子的“智慧”。我以为“智慧”是重要的女德。

    譬如孟母,一个寡居的女人,为了儿子有一个好的成长环境,几次搬家,终于使儿子学有所成,成为圣人。这不是人生的大智慧、大美德吗?

    又譬如无盐女钟离春,虽然貌丑,却进谏宣王,拆毁渐台,撤去女乐,贬退阿谀之人,迎接贤士兴国,这种智慧,不是让人敬佩的女德吗?

    可是,大姐却说,兴国安邦,终究是男人之事。孟母三迁,有智慧,然其守节,更有贞烈之德。大姐终究未列“智慧”章,而将最后一章设为“守节”。

    “古来贤妇,九烈三贞。第一守节,第二清贞。”这是大姐说过的话,亦被写进了《女论语》。

    待到《女论语》终于写成,大姐终于面露欣慰之色。她对我和二姐说:“此书尚须反复修改。然后,姐妹们为其作笺注吧。”

    二姐欣然领命。我觉得,这部书中并没有多少我的本意,但又不便直说,只得说:“听大姐的。”

    这一日,我出宫去集贤殿书院查阅史籍。回来路上,有人报说御史台主簿求见。

    我对秋兰说:“我不见外官。御史台主簿找我做什么?替我回了吧。”

    秋兰走过去,回来却对我说:“快去吧,是一位故人想要见你。”

    我正想着这御史台主簿怎么会是我的故人,待走过去,却愣住了,来人竟是苏佐明。

    我与苏佐明已经多年未见。他比若荀大两岁。几年未见,他的容貌变化不大,只是,眉宇间似乎多了些忧郁和桀骜的神气。

    他向我施礼道:“四姐,我来看荀妹。”

    我听了,不由得心里一阵难过。我带他来到了埋葬若荀的地方。苏佐明抚着那墓碑,竟嚎啕大哭。我看他如此伤心,不由得过来解劝。

    他说:“四姐,你不要劝我。我想念荀妹,就让我哭个够吧。”

    我见这个男子,对若荀如此深情,也十分感动。

    过了许久,我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只是,若荀临终前留下的话,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停了停,哽咽着说,“她说她爱你,只爱你一个,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爱了。”

    苏佐明擦擦眼泪,说道:“我知道的。她不说,我也知道的。自小我们俩就那么好。其实,她入宫前,曾与令堂回过贝州。那时,我俩就表明心迹了。可是,皇命难违,她终究是要入宫的人,而我的爷娘,又给我定下了卢氏。我原想,她能在宫中多读些诗书,有机会做些助益文学风雅的事,也不枉了一生。谁知她怎么这么命苦……”

    说着,他又流下了眼泪。我本想说,若荀是因思念他而死。可是见他这样伤心,我又怎忍去说,只得让他看开一些。我与他又叙了一会儿话。原来,他虽然早已从父母之命订婚了,却对若荀并未死心,听闻若荀的死讯很久,才与卢氏完婚。

    他说:“现在,我靠岳家之力来到了京城,做这个御史台主簿,其实并不喜欢。”

    我劝他道:“你是个文文静静的性子,做这御史台主簿,掌管文书,不是很好吗?”

    苏佐明道:“四姐,你不知道。自从荀妹没了。我的性子也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他张口闭口都不离若荀。我怕他过于伤感,便劝他早些回去了。

章节目录

唐宫女官宋若宪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佳语砚寻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佳语砚寻并收藏唐宫女官宋若宪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