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如琏承驾至东宫外门处下轿换辇,入宫的诰命贵妇皆需由专门的引使带往政清宫,秦府抬轿一干侍从退至一旁候着,正是日上的天气,又因皇城森严不得穿着短打等凉快衣物,必须一律深衣长褂,有些年纪轻的随从悄悄攥起袖子拭汗,偷觎着这高大威严的红墙。

    他们当中有些人是第一次行至皇城根儿,仅仅是一侧的东宫已经高的教他们看不清檐上之云。何如琏瞧见,吩咐给秦府管事几钱碎银,令他们买些井水煮的纳凉绿豆汤,管事哈着腰忙接过来,在场的侍从个个笑颜逐开,也自觉站得直了些,巴望着在这位仁慈寡言的女主人面前露脸。

    他们之于何如琏如同过江之鲫,天下莽莽众人大多为贫苦平庸,或许何如琏就是他们所能接触到最雍容的女人,想到这里,何如琏愈发感到莫名的愧怍,这本不是她应该产生的情感,若是宣之于口也有着居高临下的慈悲之嫌疑,索性不再去深想。

    何如琏随着轿辇一路从东宫行至主路,一路上入眼的景象皆是她二十年熟悉之地,那些雕饰陈设、山石活水一如既往,仿佛成勋太子还会在每日辅政问话后奏一曲长笛,为她舞剑伴奏。

    何如琏永远都不会忘记,成勋太子惨死之时七窍流血,陈朝第二尊贵的男人,选择在幽暗之中不体面地死去。如今东宫依旧,桓容对成勋太子的纠结可见一斑,她无需去揣测桓容究竟在想些什么,只因自成勋太子死后她夜夜噩梦缠身,醒来时常常盯着掌心,那双手上写满了慈悲和罪孽。

    哪个更多,何如琏早已经失去了评判自己的资格。

    想到冰冷空旷的宣室殿,她竟然产生了一丝快慰。

    一推开殿门,就看到身前身后的众人皆悄悄撤下去了,殿内并未掌灯,还拉起了厚厚的帷幕,政清宫此刻有点像个神秘莫测的道观。何如琏有些恍惚,她已经离京一年多,为了婚事才回京,连同那个座上的男人,好像也许久没有见过了,不过她仍旧能想象出他现在的样子。

    听到来人的动静,座上的男人没有什么动作,何如琏也一言不发,她缓慢地向前走着,行至座下几丈,她屈膝跪了下来。

    额头抵地,双手交叠放在头顶前头,紧紧地将自己扣在地上。

    行命妇礼。

    “臣妇何如琏,恭请陛下圣安。”

    话音掷地,殿中本不空旷,加上重重帘帐,这声音被凝滞的空气所吞没,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桓容终于坐了起来,低着头,眼睛看过去,透过纱帐只能看到一个华丽的剪影,仿佛一台瓷器被放置在那里。

    他气若游丝地、有些怨忿地问:

    “为什么要跪。”

    “上拜君父,下拜父母。”何如琏觉得脖子上的璎珞、耳上的宝珠和满头珠翠都在不停下坠,死死沾在地上一般越来越沉,她的指头蜷缩着,声音却一点儿都不颤抖。

    好像何如琏才应当坐在上头似的。

    “上拜君父…”桓容冷冷地重复着这话,“身边人都说你口蜜而心慈,我只觉得你句句剜心。”

    何如琏听到这话没有作声,直将口中些微的苦涩咽进肚子。

    “你,上前来。”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何如琏这才站起身,一步、两步...

    她站定在最后一层纱帐前,十分缓慢地掀开帘子,一下子就对上了一双宝石般的眼睛。

    桓容伸出手来抚上了她的脸颊,仅穿一身宽袍因而袖子从腕间滑落,露出他半截苍白的胳膊,手腕上还有一些珠子压下的痕迹,那是何如琏曾经夙兴夜寐为他诵经求来的舍利手串,如今已经空空。

    他是故意的,用这只手。何如琏心想。

    “陛下又要生病了,政清宫是无人照顾么?你却只穿一件宽袍。”何如琏弯下腰,脸颊在他的掌心中蹭了蹭,没事儿人一样地寒暄。

    “朕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干系?秦夫人。”他不肯顺着她,手指却爬到何如琏后颈,暗暗用力将她压下来,二人咫尺距离,呼吸都纠缠在一起。

    何如琏抬腿将膝盖支在御座上,厚重的裙子哗啦一下全都倒在桓容身上,头上铛环叮当作响,她身子微微前倾,探手掐了一把桓容的腰,丝质的宽袍沾染着身体温度,摩擦过肌肤又悄悄从指间溜走。桓容闷哼了一声刚要揽上何如琏的腰肢,便被她一把推开,身体不支倒在座上

    “你无故宣臣妇进宫,置你我于不忠不义之地,陛下不想臣妇的处境,连这皇位也不要了吗?”何如琏抖了抖宽大的袖子,俯瞰着桓容。

    “这皇位一半儿是你的,你要就拿去。”他越来越喜欢说痴话了。

    何如琏忽然连声大笑,“您如今已经二十六了,还要亲自演话本给臣妇看吗?您还不如想想如何面对群臣,如何交代给秦府吧!”

    桓容就像忽然被打了一巴掌,秉着皇权做恶劣的游戏,可是假爱为名。

    “秦老三个月前还在与朕争辩国统,如今朕要把他的儿子放到蜀地”,他稍微一顿,颇有不甘地说,“要把他的儿媳召入宫中日日跪听圣训有何不可?朕非但不杀他,还磨砺他的儿子,拨正他的家风。怎么,你是心疼名声,还是心疼秦素璞?”

    “好一个跪听圣训,我在你们桓家人这里受的训还不够么?”

    #

    景和三年冬,那是何如琏头次入宫,作为公主伴读。

    这份皇恩原本落不到何家头上,盖因当时开国功臣之后的樊氏门第凋零,传到如今一代只剩下一个女孩儿,并非主宗人丁不兴,只是当时皇帝不惑之年来好喜征伐,数次北伐羌族,西征狄人,且不说当年兵马百万何其雄壮,更不提重税之下流寇繁多,单单是樊家就战死三位主家公子,逐渐门第凋敝。何如琏的父亲何期勇犹如天降,虽才不比卫、霍,但亦是一位骁将,又因何如琏刚满十岁便能赋诗,因此被拔入宫中。

    公主伴读,大多读些《女训》、《女四书》便作罢,通常以玩乐为主,入宫伴读者则大多被默认为皇子储妃。而这位晋元公主乃是皇帝与元配唯一的孩子,先前在潜邸时二人本有几个儿子,不过全都夭折了,元皇后也因此落下病根,后来少年夫妻离心,皇帝登基后不到两年元后便撒手人寰,晋元成了皇帝和元后唯一的牵连,平常百般疼爱着。又因她与皇子混养在一起,平时颇好男装习武,有一位将门之女作伴自然喜不自胜,阖宫上下对待何如琏亦同主人,少女如琏虽早慧可终究只有十二三的年纪,于是百般依赖晋元,二人同吃同睡、亲密无间。

    这天中秋,宫中四处张灯结彩,早在几天前宫人便各处奔忙,挂绸子,甚至从宫外头聘来几位能工巧匠,连夜赶制灯笼,只为这一夜灯火通明彩满堂,好让皇子公主齐聚一堂共开家宴。如琏因思念亲人拒了晋元之邀,她独自一人,不知怎么便来到宫中一处幽深晦暗之处,此处非但只有明月相照,连藤萝绿植也不见几棵,且楼宇大多低矮灰白,一片肃杀之气同皇子居所锣鼓喧天之景截然不同。如琏自知这是误入掖廷了,可她并不觉害怕,反倒循着月色朝里头走去。

    刚一进去,便看到一个白发少年卧在树上,手中还拿着几张泛黄的宣纸,他有些漫不经心地读着,读一页就丢掉一页,任由那纸垂落缓缓飘在地上,好像他在撒纸钱告祭谁一样。

    不需说,如琏也知道他是宫中的一个禁忌——白发皇子桓容。

    他的母亲为了他而死,他的父亲为了他死去的母亲哭瞎了一只眼睛,却大手一挥就把这个孩子深深地藏进掖庭,可是谁都知道这个帝王曾有无数个深夜悄悄来到这里,但从来不让这个可怜的孩子叫一声父亲。

    直到十年后桓容发现了一桩更大的宫廷秘辛,才嘲弄般地接受了他支离破碎的、不能称作被爱着的记忆。

    可是现在,来的人不是父亲,而是一个曼妙的少女。

    他认得她。

    那天父亲和他说,他为成勋太子选择了一个女孩儿,晋元身边的小伴读。

    如琏捡起地上散落的宣纸,这纸粗粝不堪,大多是宫人采买所用条子纸裁切下来的边缘,纸上的字却称得上娟秀,如此强烈的对比如同牛粪雕花,想到这里如琏忍俊不禁,她扭头去问:“这纸上写的什么?”

    “你不识字?”桓容翻过身去,不再搭理她。

    如琏起了好胜心,细细读着,嘴角却凝住了——

    开头便是“吾生而薄幸,三岁失恃...”,结尾又是“天下者人人可呼父母,唯吾仅有明月伴,少年已知悲。”

    这是篇双七少年的祭母文。

    在这个华灯初上、万户团圆的中秋夜。

    一颗巨大的烟火远远从皇子殿上空爆开,桓容和如琏都没忍住抬头去看,因而没人能看到倒映烟火的是一双泪尽干涸的眼睛。

    #

    “我不是桓家人。”桓容没了气焰,“只有你懂得如何伤我的心。”

    “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何如琏的语气也渐弱了下来,转头提起另一桩事,“成勋死的那天,晋元密访过秦卓龙。前些日子我在秦府书房里看到了她的剑穗信物。”

    “秦观成有意教你看到这些,难道他还想扶持那不知踪迹的晋元?”桓容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真是老昏了头了,往年里处处弹劾晋元不守女德违背天理伦常,满篇的大道理教人听了昏昏欲睡,如今为了和朕这个怪胎作对也不管那三纲五常了。”

    何如琏正了正神色,

    “当初我和晋元吃穿住行几乎一概相同,他料定我识得的,只是晋元去向匿踪,这个节骨眼儿他又重提故人,我只怕晋元还活着且在京中活跃。”

    “已经在查了。”桓容拿出一块铜质令牌丢给何如琏,上头画着奇特的纹样,有点像通俗演绎中的赤面罗刹,眉心却雕刻了一朵莲花。阎罗身菩萨相,说不出的怪异“你且先拿着这个,若晋元突然现身...总之,防患于未然。”

    这纹样她再熟悉不过,是那个惊心动魄的夜...

    她回过神来,感受着令牌上的温度,这是桓容贴身佩戴的。

    “我得走了,”她站起身来,“春寒料峭,若你因伤寒薨了恐怕要留名史册了,第一个把自己冻死的皇帝。”

    “若朕死了,你得给朕守陵去,还要哀哭三天。”桓容支着下巴回答。

    何如琏想到什么似的,笑着对他说:“我会和你一起死。”

    何如琏永远如此,分明是她嘴上不留情面,却一定会突然郑重地发起了誓言,分不清哪句才是她的真心。

    桓容不笑了,何如琏这才满意,转身就要离开。

    忽然开口:

    “秦素璞对你怎么样?”

    何如琏身体一顿,扭过头来看了桓容一眼,“疾风爬了这么多次屋头,秦府的瓦都要让他踏碎了,却没向你禀报任何事情么?”

    别再盯着我,我都知道。

    桓容凝望着何如琏离去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化成一个点。

    他预想过无数种重逢的时刻,这一年的时光貌似在何如琏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她也亦如预想之中一样当做一切无事发生。

    无所谓,他也会习惯没有她的日子。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会望向手臂上可怖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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