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亭与妖鬼众逐一问名,将他们想送出的音信以海螺符偶来记录。这时,八个鬼魂飘向粹清,支支吾吾道:“仙人,我们有个不情之请,那位余兰是我们这里的老鬼,我们视她为领袖,她已经流连在此地三十余年了,早已经忘记了自己生前的事,但因为她有冤结无法化解,怨结极深,已然化为厉鬼,无法听到召引之音。她一直待在这里,给我们这些后来的孤魂提供了很多帮助,没有她,我们也无法团结起来对抗恶道。我们对她所知也不多,但大概知道她生前也是位德高望重的夫人。仙人,她虽然为厉鬼,依然一副好心肠,若只能一直困在这荒野里,实在太可怜。”
粹清往那长舌的骨骸走去,骷髅两只空洞的窟窿呆呆地面对着他,近看的确有点不能直视,但在粹清眼中也别无二样,他问道:“余兰夫人,你若有冤结在心,不能化解,我能尽几分绵薄之力的话,就与我说吧。”
余兰运动着那似乎随时都要掉下来的骨皮,给粹清行了个礼,足见生前是个端庄知礼之人,但听她道:“妾身余兰,家住禀州丘德城的屏湖庄,寿终时三十又六。至于为何徘徊于此,经年日久,或是经人陷害,或是自尽于此,已经忘却,这身世也是反复叨念才不至于遗忘,只是心中一股冤屈的情绪久久不平,又无从解结,至于此,早已心灰意冷。若仙人能解此结,无以为报,若仙人也无解,那就是我命该如此,亦再无怨天尤人。”
“夫人能有此心境,冥冥中自有造化,使我在此与你相遇,定有玄机,夫人自当虚气平心,静候佳音。”粹清道。
余兰叩拜:“谨先谢过仙人大恩,余兰自当顺遂天意。”
待逸亭记录完毕,已经日至正午,两人与众妖拜别,这一幕和气修睦的样子让逸亭有点别扭,他挠挠头直言道:“修道二十余年,从没有过与妖鬼和睦相处的经验,今天如此情状感觉难以言喻。”
众妖鬼大笑,七嘴八舌纷纷调侃他,道是如斯公平、真正懂得义理的道士也是难得。临别时,逸亭再三踟蹰,还是回头向众妖问道:“我还有一点小纠结,不知道该不该问?”
“大侠请说!”妖鬼恭敬道。
“就是方才你们斗法的时候,如斯……呃、就是‘哈哈哈哈哈哈’的那种样子,就那样(癫狂)……你们明白的!其实你们并不是看起来那么坏,那么做呢就很容易让人误会,所以这反差也是……?”逸亭吞吞吐吐地说。
“哦!是这样的大侠,因为我们心中害怕,也挺慌的,那臭牛鼻子着实厉害,怕是不能力敌,所以大家配合起来,就‘哈哈哈哈哈’那种样子,大家都一起‘哈哈哈哈’,众志成城,然后配合我们这副模样,就显得……呃,你明白吗?就是比较凶狠,壮壮胆,有气势一些!”妖鬼尴尬道。
逸亭也有点尴尬,顿时一副恍然的样子:“哦……,咳嗯。明白。也没想到原来你们考虑得那么多,我还以为是妖怪们代代相传的习俗。不过你们‘哈哈哈哈’经常这样呢可能反而比较容易遭殃。”
“哎。”妖鬼怂怂地应道。
两人商量好先前往禀州丘德城解决余兰的事情。一路上,逸亭异常地沉默,皑皑流云于蔚蓝的天空中如白浪翻腾,波涛滚滚,流于指缝间辄如水波微凉,沁人心扉,粹清随意拨动这流云,静静地观看这云底下千丈红尘,红尘内执迷不悟,红尘外物是人非,诸般心事已随流云飘远,那清亮的眼睛渐渐蒙上一层雾霭。两人一直无言,各怀思绪。
终于逸亭还是打破了这沉默:“大仙,我这想了一路,始终迷障于心,还请您指点一番。”
“我也有个迷障,还有多久才能到那丘德城,这饥肠辘辘,着实难受!”粹清调笑道。
“我是认真的!”
“说吧。”
“我反复思量朱师弟的那番话,自我幼年于山上修行至今,所受的教育,除魔卫道乃是修道者的立身之本,视之为天道,也是替天行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种思想,也没怀疑过这种正义,手底下沾过的妖邪的血不计其数,也完全不觉得愧疚,因为我觉得这是在做正确的事情。”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而朱师弟的话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也自有他的一番道理,而且我心底里也是认同的。当我听到您的‘大义’,这使我这么多年来的观念受到冲击,因此我迷惘到现在。反复思量,已经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还是错的。”
粹清难得认真地说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人生在世,凡事皆挟自为心,与人争、与万物争、与天地争,无利而不往,视为生死存亡之道。往往出于利己挥舞各种善恶旗帜,立起各种准绳名目标榜‘正义’,各自为私欲虚言妄语,冠冕堂皇,黑白颠倒,指鹿为马。然而,哪怕不危不害,怀璧亦为恶,至于防微杜渐,斩草除根,往往‘名正而言顺’。善恶有形,乃人之心,乃人之意,非万物天地之准绳,更非吾之道。上善若水,如水无争,包容万物,如水持平正衡,不偏不倚。仁义之道如是,应基于事情的本质,非拘于其形貌,在乎其本真。这往往需要推己及人,真知灼见,而不为私欲所移,不为虚言所惑,不为威权所屈,不为岁月所埋,无畏,无惧。如此抱持自己的道,义所当为,理所应为则可。”
逸亭又挠挠头,还是迷惘:“那听你这么说,好像我无论怎么做也是对的。”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若果不懂,听随良知就行了。”粹清摇头道。
逸亭思忖了一番,尽管还是有点糊涂,还觉得自己有一点点被坑了,但光从结果看到底也不坏,只是有隐忧:“我们已经这么做了。虽然您已经约束了那些妖鬼,但能够约束多久呢?如果到了约束不了的时刻呢?真的保不成往后他们还是会作恶。”
“是的,有这样的可能。人是活着的鬼,鬼是死后的人。妖由人兴,人心如何,鬼魂辄当如何。”
“那……!”
“凡事无大小,物自为舍。逆顺死生, 物自为名。世间变幻莫测,瞬息风云幻变,哪有什么能够算尽?一切自有其数,能改变的那就是顺应天数,不能改变的那也只是顺应天数,平常心处之,只要义所当为,无愧于心就行了。”
逸亭苦恼道:“连神明也不能算尽吗?”
粹清忽然神情冷肃,惆怅的眼神已然飘向流云,只低低地道:“道法自然,顺其自然罢。”
逸亭默然,仿佛得知到一个重大的天机震撼到久久不能平息,良久,思了又思,叹了又叹。
丘德城上,白鹤随剑意导引,缥缈于流云间,日已西斜。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大道上,粹清戴着斗笠,逸亭在后跟随,行走间,不时有行人目光流盼,哪怕隔着帘障,粹清依旧引人注目。逸亭还是为刚才的对话苦闷,相处的时日不多,他看着他的背影,这大仙古里古怪的,到底好像是有几分神仙的里子,只是跟自己所认知的神仙也大不一样。
“神仙对妖鬼也有怜悯之心吗?……不是!他的‘公道’也包括妖鬼邪魔吗?”逸亭困惑,又暗暗叹气了。
“你再这么叹气,这城里的树叶都给你叹秃了。”粹清道。
逸亭这才凝神,抬头看去,丘德城中聚集了许多人,大道小巷,店面阁楼,都挤满了不同面貌各色各异的人,许多看起来衣衫褴褛的途人,跟那些穿丝戴金的人混杂一处,灰头土脸,神情严肃而忧虑,戒备又困苦,惶恐不安,大多都为携着一家大小、诸多包袱的逃难的难民,饶是荣贵寒微,此刻也不过同是天涯沦落。朝不保夕,前途茫茫。他们这些自诩救济苍生,匡天下道的人,对于这些竟然只能触目伤怀,无济于事。
他们看向他两的脸色,比起好奇,更多是警惕跟提防,这一点是连同他们进城时受关检也有所体会的,丘德城正处在戒严的时期,当那些个检查道籍的官兵看见他们这些道士时,倒不像对普通人那么严格,而是有感而发地叹息道:“有你们这些道长也好,在这乱世中,即使不能提供些物资上的救济,到底能够给人们一些心灵上的安慰。”
对于他们这些宗教者的宽容,乃至于他们一进城没多久,就看见大道中央的广场处有别的宗教人士在高声呼唤,声情并茂,神神叨叨,恐吓与哀嚎并存,与其说是告慰安抚民众,不如说是给这个不安的世道,不安的城镇,带来一份更不安的音韵。
粹清对此也想到好奇,“这又是什么人?”
“看着装,应该是大西洲的黑太子教吧!因为世道昏乱,林林总总的教派也借势崛起。可是这是连神明都不会解决的情况。”逸亭话里藏针道。
“没错,光求神庇佑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粹清爽快应道。
逸亭想起方才两人在云端的一番对话,欲要分辩什么,轻叹了口气,斟酌了一下,道:“那您不是说过,要义所当为吗?您的怜悯不能施与人吗?”
粹清突然停下步伐,巡睃着眼前世间百态,分崩离析的城,烽火燎天的战场,困苦无依的人心,尔虞我诈的人心,追逐霸权王道的人心……弹指瞬间,万千世界里不断循环往复历历在目的过去与未来,今日之日恍如昨日之日,多么熟悉的凡世。
“唉——。天地生养万物,不有,不恃,不宰,是以玄德退居其后。而今,你们主宰了这片天地。这是天灾吗?不。这是人祸。你们要求上天有好生之德,你看,你们有好生之德吗?”
“……”
“这骨髓之痛,血光之灾,是尔等人间的运,人祸只能人自己去解决。”
他三言两语就撇清了干系,虽然他所说的无一处不对,他要超然物外也没有不对,逸亭却还是难以名状的失望,见撺掇无望,于是问道:“那么,您要到哪里去?”
粹清看一看天色,摆摆手,往前物色一下,擅自走进了一间客栈里。
逸亭倒奇道:“怎么啦,不先调查那件事情吗?”说罢,一个呵欠就捂了下去,饶是满脸倦容,肚子都咕咕叫了。
粹清看他一眼,道:“这么忙乎一天,你精力倒是旺盛,可是我可累到不行,我不适应呀,你就当作照顾我吧。”
逸亭看着粹清的背影,忖了一下,甘涩交杂地笑了。
客栈的掌柜是个世代长于本地的老媪,数十载看惯人事变迁,那双洞明世事的眼睛,一看见他们,心中有谱便猜到定不简单,待探明来意后,更是长吁短叹,甚是唏嘘。
老媪闻听有人打探三十年前的那一桩命案,容色大变,打量一番他两这生人,又想到这世道,招伙计斟上热酒添上花生,惴惴地问道:“三十余年旧事重提,是不是余夫人阴魂不散?”
老媪从逸亭一个往粹清求询的眼神看出了她想要的答案,她重重叹了口气,娓娓道来:“余夫人这样的好人,却遭到这样的报应,当然是阴魂不散。”
“这事从何说来?”粹清道。
“虽然那时候城里的名儒学究都诽毁她,可是在我看来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善人。余夫人本名余兰,出身自我们这里一个木匠家庭,后来余夫人远渡西海北冥之地游学,归来之后就以一人之力创立了‘洗心亭’大酒楼,十年经营成一方豪门,而且还乐善好施,回馈社会,出钱出力为女娃办学,说是要效仿京城先进风气,女人也得开拓眼界,要知道这里原来的私塾都是不收女人作学生的,所以只有富人官家的千金才能受教育,自她而起,穷人家的姑娘才有了上学的机会。我儿也是受了她的恩惠所以心中感激,我曾与她有过片面之缘,余夫人心地善良,才貌双全,夫妻和美,这样积极乐观的人,老妪是决然不相信她是会自尽的。”
“她是自尽而死的?”逸亭惊道。
老媪的眼中浮现黯然与微微不忿,她凝重地道:“她们家一落千丈的转机……”说道此,她的眼睛逐渐眯起来,表情变得狰狞,“都怪那个女人不好!”
粹清往那长舌的骨骸走去,骷髅两只空洞的窟窿呆呆地面对着他,近看的确有点不能直视,但在粹清眼中也别无二样,他问道:“余兰夫人,你若有冤结在心,不能化解,我能尽几分绵薄之力的话,就与我说吧。”
余兰运动着那似乎随时都要掉下来的骨皮,给粹清行了个礼,足见生前是个端庄知礼之人,但听她道:“妾身余兰,家住禀州丘德城的屏湖庄,寿终时三十又六。至于为何徘徊于此,经年日久,或是经人陷害,或是自尽于此,已经忘却,这身世也是反复叨念才不至于遗忘,只是心中一股冤屈的情绪久久不平,又无从解结,至于此,早已心灰意冷。若仙人能解此结,无以为报,若仙人也无解,那就是我命该如此,亦再无怨天尤人。”
“夫人能有此心境,冥冥中自有造化,使我在此与你相遇,定有玄机,夫人自当虚气平心,静候佳音。”粹清道。
余兰叩拜:“谨先谢过仙人大恩,余兰自当顺遂天意。”
待逸亭记录完毕,已经日至正午,两人与众妖拜别,这一幕和气修睦的样子让逸亭有点别扭,他挠挠头直言道:“修道二十余年,从没有过与妖鬼和睦相处的经验,今天如此情状感觉难以言喻。”
众妖鬼大笑,七嘴八舌纷纷调侃他,道是如斯公平、真正懂得义理的道士也是难得。临别时,逸亭再三踟蹰,还是回头向众妖问道:“我还有一点小纠结,不知道该不该问?”
“大侠请说!”妖鬼恭敬道。
“就是方才你们斗法的时候,如斯……呃、就是‘哈哈哈哈哈哈’的那种样子,就那样(癫狂)……你们明白的!其实你们并不是看起来那么坏,那么做呢就很容易让人误会,所以这反差也是……?”逸亭吞吞吐吐地说。
“哦!是这样的大侠,因为我们心中害怕,也挺慌的,那臭牛鼻子着实厉害,怕是不能力敌,所以大家配合起来,就‘哈哈哈哈哈’那种样子,大家都一起‘哈哈哈哈’,众志成城,然后配合我们这副模样,就显得……呃,你明白吗?就是比较凶狠,壮壮胆,有气势一些!”妖鬼尴尬道。
逸亭也有点尴尬,顿时一副恍然的样子:“哦……,咳嗯。明白。也没想到原来你们考虑得那么多,我还以为是妖怪们代代相传的习俗。不过你们‘哈哈哈哈’经常这样呢可能反而比较容易遭殃。”
“哎。”妖鬼怂怂地应道。
两人商量好先前往禀州丘德城解决余兰的事情。一路上,逸亭异常地沉默,皑皑流云于蔚蓝的天空中如白浪翻腾,波涛滚滚,流于指缝间辄如水波微凉,沁人心扉,粹清随意拨动这流云,静静地观看这云底下千丈红尘,红尘内执迷不悟,红尘外物是人非,诸般心事已随流云飘远,那清亮的眼睛渐渐蒙上一层雾霭。两人一直无言,各怀思绪。
终于逸亭还是打破了这沉默:“大仙,我这想了一路,始终迷障于心,还请您指点一番。”
“我也有个迷障,还有多久才能到那丘德城,这饥肠辘辘,着实难受!”粹清调笑道。
“我是认真的!”
“说吧。”
“我反复思量朱师弟的那番话,自我幼年于山上修行至今,所受的教育,除魔卫道乃是修道者的立身之本,视之为天道,也是替天行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种思想,也没怀疑过这种正义,手底下沾过的妖邪的血不计其数,也完全不觉得愧疚,因为我觉得这是在做正确的事情。”
他顿了一下,又接着道:“而朱师弟的话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也自有他的一番道理,而且我心底里也是认同的。当我听到您的‘大义’,这使我这么多年来的观念受到冲击,因此我迷惘到现在。反复思量,已经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还是错的。”
粹清难得认真地说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人生在世,凡事皆挟自为心,与人争、与万物争、与天地争,无利而不往,视为生死存亡之道。往往出于利己挥舞各种善恶旗帜,立起各种准绳名目标榜‘正义’,各自为私欲虚言妄语,冠冕堂皇,黑白颠倒,指鹿为马。然而,哪怕不危不害,怀璧亦为恶,至于防微杜渐,斩草除根,往往‘名正而言顺’。善恶有形,乃人之心,乃人之意,非万物天地之准绳,更非吾之道。上善若水,如水无争,包容万物,如水持平正衡,不偏不倚。仁义之道如是,应基于事情的本质,非拘于其形貌,在乎其本真。这往往需要推己及人,真知灼见,而不为私欲所移,不为虚言所惑,不为威权所屈,不为岁月所埋,无畏,无惧。如此抱持自己的道,义所当为,理所应为则可。”
逸亭又挠挠头,还是迷惘:“那听你这么说,好像我无论怎么做也是对的。”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若果不懂,听随良知就行了。”粹清摇头道。
逸亭思忖了一番,尽管还是有点糊涂,还觉得自己有一点点被坑了,但光从结果看到底也不坏,只是有隐忧:“我们已经这么做了。虽然您已经约束了那些妖鬼,但能够约束多久呢?如果到了约束不了的时刻呢?真的保不成往后他们还是会作恶。”
“是的,有这样的可能。人是活着的鬼,鬼是死后的人。妖由人兴,人心如何,鬼魂辄当如何。”
“那……!”
“凡事无大小,物自为舍。逆顺死生, 物自为名。世间变幻莫测,瞬息风云幻变,哪有什么能够算尽?一切自有其数,能改变的那就是顺应天数,不能改变的那也只是顺应天数,平常心处之,只要义所当为,无愧于心就行了。”
逸亭苦恼道:“连神明也不能算尽吗?”
粹清忽然神情冷肃,惆怅的眼神已然飘向流云,只低低地道:“道法自然,顺其自然罢。”
逸亭默然,仿佛得知到一个重大的天机震撼到久久不能平息,良久,思了又思,叹了又叹。
丘德城上,白鹤随剑意导引,缥缈于流云间,日已西斜。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大道上,粹清戴着斗笠,逸亭在后跟随,行走间,不时有行人目光流盼,哪怕隔着帘障,粹清依旧引人注目。逸亭还是为刚才的对话苦闷,相处的时日不多,他看着他的背影,这大仙古里古怪的,到底好像是有几分神仙的里子,只是跟自己所认知的神仙也大不一样。
“神仙对妖鬼也有怜悯之心吗?……不是!他的‘公道’也包括妖鬼邪魔吗?”逸亭困惑,又暗暗叹气了。
“你再这么叹气,这城里的树叶都给你叹秃了。”粹清道。
逸亭这才凝神,抬头看去,丘德城中聚集了许多人,大道小巷,店面阁楼,都挤满了不同面貌各色各异的人,许多看起来衣衫褴褛的途人,跟那些穿丝戴金的人混杂一处,灰头土脸,神情严肃而忧虑,戒备又困苦,惶恐不安,大多都为携着一家大小、诸多包袱的逃难的难民,饶是荣贵寒微,此刻也不过同是天涯沦落。朝不保夕,前途茫茫。他们这些自诩救济苍生,匡天下道的人,对于这些竟然只能触目伤怀,无济于事。
他们看向他两的脸色,比起好奇,更多是警惕跟提防,这一点是连同他们进城时受关检也有所体会的,丘德城正处在戒严的时期,当那些个检查道籍的官兵看见他们这些道士时,倒不像对普通人那么严格,而是有感而发地叹息道:“有你们这些道长也好,在这乱世中,即使不能提供些物资上的救济,到底能够给人们一些心灵上的安慰。”
对于他们这些宗教者的宽容,乃至于他们一进城没多久,就看见大道中央的广场处有别的宗教人士在高声呼唤,声情并茂,神神叨叨,恐吓与哀嚎并存,与其说是告慰安抚民众,不如说是给这个不安的世道,不安的城镇,带来一份更不安的音韵。
粹清对此也想到好奇,“这又是什么人?”
“看着装,应该是大西洲的黑太子教吧!因为世道昏乱,林林总总的教派也借势崛起。可是这是连神明都不会解决的情况。”逸亭话里藏针道。
“没错,光求神庇佑是解决不了问题的。”粹清爽快应道。
逸亭想起方才两人在云端的一番对话,欲要分辩什么,轻叹了口气,斟酌了一下,道:“那您不是说过,要义所当为吗?您的怜悯不能施与人吗?”
粹清突然停下步伐,巡睃着眼前世间百态,分崩离析的城,烽火燎天的战场,困苦无依的人心,尔虞我诈的人心,追逐霸权王道的人心……弹指瞬间,万千世界里不断循环往复历历在目的过去与未来,今日之日恍如昨日之日,多么熟悉的凡世。
“唉——。天地生养万物,不有,不恃,不宰,是以玄德退居其后。而今,你们主宰了这片天地。这是天灾吗?不。这是人祸。你们要求上天有好生之德,你看,你们有好生之德吗?”
“……”
“这骨髓之痛,血光之灾,是尔等人间的运,人祸只能人自己去解决。”
他三言两语就撇清了干系,虽然他所说的无一处不对,他要超然物外也没有不对,逸亭却还是难以名状的失望,见撺掇无望,于是问道:“那么,您要到哪里去?”
粹清看一看天色,摆摆手,往前物色一下,擅自走进了一间客栈里。
逸亭倒奇道:“怎么啦,不先调查那件事情吗?”说罢,一个呵欠就捂了下去,饶是满脸倦容,肚子都咕咕叫了。
粹清看他一眼,道:“这么忙乎一天,你精力倒是旺盛,可是我可累到不行,我不适应呀,你就当作照顾我吧。”
逸亭看着粹清的背影,忖了一下,甘涩交杂地笑了。
客栈的掌柜是个世代长于本地的老媪,数十载看惯人事变迁,那双洞明世事的眼睛,一看见他们,心中有谱便猜到定不简单,待探明来意后,更是长吁短叹,甚是唏嘘。
老媪闻听有人打探三十年前的那一桩命案,容色大变,打量一番他两这生人,又想到这世道,招伙计斟上热酒添上花生,惴惴地问道:“三十余年旧事重提,是不是余夫人阴魂不散?”
老媪从逸亭一个往粹清求询的眼神看出了她想要的答案,她重重叹了口气,娓娓道来:“余夫人这样的好人,却遭到这样的报应,当然是阴魂不散。”
“这事从何说来?”粹清道。
“虽然那时候城里的名儒学究都诽毁她,可是在我看来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善人。余夫人本名余兰,出身自我们这里一个木匠家庭,后来余夫人远渡西海北冥之地游学,归来之后就以一人之力创立了‘洗心亭’大酒楼,十年经营成一方豪门,而且还乐善好施,回馈社会,出钱出力为女娃办学,说是要效仿京城先进风气,女人也得开拓眼界,要知道这里原来的私塾都是不收女人作学生的,所以只有富人官家的千金才能受教育,自她而起,穷人家的姑娘才有了上学的机会。我儿也是受了她的恩惠所以心中感激,我曾与她有过片面之缘,余夫人心地善良,才貌双全,夫妻和美,这样积极乐观的人,老妪是决然不相信她是会自尽的。”
“她是自尽而死的?”逸亭惊道。
老媪的眼中浮现黯然与微微不忿,她凝重地道:“她们家一落千丈的转机……”说道此,她的眼睛逐渐眯起来,表情变得狰狞,“都怪那个女人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