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媪把一颗花生捏碎,送到嘴边,喝了杯酒震怒,方道:“那个坏女人就是如今西门金家那母凭子贵的贱人寇氏,原来不过是金家老头的第四房的贱妾,因为媚功了得,儿子受宠,那金老头是屡次和离,愣是把她抬了上去,现在他家儿子当了家,她就是享尽了清福,安享晚年,这种女人,像余夫人这样的女人,有没有天道!有没有天理!”

    逸亭悄咪咪地瞄了粹清一眼,咽了一下口水,遂道:“因为这样的女人?咳,这寇氏是勾引了余夫人的丈夫的女人,所以才导致……?”

    “啊呸!章郎君是个正经人,怎么会跟这种女人勾搭上。这事还得说回三十年前,寇氏还是个二八黄花,她是年少无知还是本性轻浮就不再说了,反正她当时说是受了风花堂画师容桦的蛊惑,欺骗她画了那些艳画春宫,说这本来是用来私藏的后又印册成书,广为流传,她才气愤地出来指证他威逼利诱设局诱骗,害她郁结成疾。这事受到途说社那些小报郎的渲染传播,得到了余夫人的关注,余夫人虽则年轻,却是十里八乡德高望重的人物。余夫人居然出面去支持她,我能明白她的心思,这寇氏那些不堪入目的艳画据说都是童女时的艳画,丧尽天良。但她这次出面真是太错了、错极了!这个女人真的不该帮她!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将矛头对准了风花堂的容桦,因为余夫人的影响力,纷纷出来支持她,这事也被衙门立了案,征召了容桦去审问他,屡次征召后,容桦突然自杀死了,捕掾出来说话,说这容桦坚持说自己是无辜的,说那寇氏是自愿的,尽管后来查处风花堂的确有些不干不净的违法违规的地方,但这时候话风一转,都说余夫人鲁莽,还没搞清楚事实就支持这女子,结果都把容桦的死算到她头上去。”

    说到此,老媪更是咬牙切齿:“这时候,城里的名儒学究也纷纷参与进来,唇枪舌战,是从寇氏的失德骂到余夫人的失德上,甚至把她年少游学女子创业批成离经叛道,造谣她事业成功都是背地里做些丧德败行的事扶邪路而上的,还取笑章先生是赘婿,描述得绘声绘色,又批她为女子办学破坏传统,使女子开智失德,不守妇道,致世风败坏才导致这种事情发生,祸乱根源。总之,怎么难听的就怎么说,憋了这许多年,酸丁腐儒都籍此一通口诛笔伐。嘴真是脏死了!”

    逸亭道:“这怎么怪到余夫人的头上去呢?听你这么说,这种类似的事情可能不是一时半刻了,她出来支持那女的,说是一时意气不慎重是对的,作为名人的确要注意自己的言行所造成的影响,但她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内里的原委。而且,我想如果不是她出面,这事情按官家处事的惯例,大概就会不了了之了。那些人是借题发挥。”

    “小道长,你说得对,就是这样!要知道丘德城那是什么地方?这里从前妇女受了欺辱,官府就派人来欺压,若是贼人愿意强娶,或者威胁苦主让她妥协,就能不判罪上刑的地方。那时候,众家的千金小姐都禁足,就是为了防这荒唐世道,据说那时官府锦旗盈门,全都是贼人家送来的谢礼,弱女受了欺侮,还说苦主害了贼人前程,居然还视作美德大肆传颂。人心有多坏!把善人关在牢中,恶人大行其道,啧啧,那是什么蛮荒的世道!虽然老媪不可怜那寇氏,可是余夫人的心思,我们怎么不懂呢!那些年她所做的那些事,我们都看在眼里!”老媪道。

    “那您的意思是,舆情把余兰逼死了?”粹清道。

    老媪低垂着眼,眉头一蹙,凝重地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是那样的!余夫人是坚强的女人!可是……她在这个事情发生的两周后,死在了自家的井里,没有找到尸首。这真是太多让人想不通的地方了,那时候她家在办月夕节的宴会,宴请高朋、与家人团聚。她自杀?在这种时候?这真是说不通,然而衙门就这么结案了,所有人都接受了!都说她是为了赎罪自裁的!我真的不敢相信!”

    粹清少有的眉头一紧,却见逸亭问道:“为什么会找不到尸首呢?”

    “这都三十年过去了,细节什么我都忘了,好像是什么余夫人家的井是跟延娄森林的湖底连接起来的,所以把尸首冲出去了,反正章家是派人找了许久,都没能找到!”老媪说。

    两人都沉默不语,老媪忧忡地倾身问道:“两位道长,老媪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里了,我是什么都不怕了!所以告诉我,是不是余夫人托两位回到这丘德城来探得当年真相,她才能得到安息?”

    逸亭沉吟了半刻,也倾身说道:“大抵是这样的,可是我们没有头绪,至于她……她自己也没有头绪,所以才寄望于我们……”

    老媪又是惊又是哀伤,踌躇了一下:“我知道,我觉得她真不是自杀的,不然的话不会怨恨到如今。我能告诉你的,就是当年跟这件事有关的那几个人,也许你们应该去探问一下他们,虽然事过境迁,已经比较渺茫了,但即便是我,还是希望能够真相大白。”

    “愿闻其详。”粹清道。

    “首先,你们一定要去找的,是城东英韶巷的老捕掾牛经义,他现在大概也五十多岁了吧,不在衙门干了,儿子牛兴发也是捕掾,那年就是他经手调查这个案子的,而且为此奔波了许久,我想他心中也是过不去的。还有就是西门金家的寇氏寇暮雨,你们一定要去质问她,她才是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至于余夫人的丈夫章郎君在章家没了余夫人之后名声尽毁,生意大不如前就关了店搬走了,据说是搬到了惠沁城去了,他们家的旧址也就在城东的那间很大的废宅屏湖庄,现在被官家让一个道士管了,作了安置难民的地方。你们也许该去看一下。”老媪说。

    逸亭仔细听了,然后道:“谢过老夫人。”

    老媪双手合十抵在嘴边,沉吟半响,眼有泪光,又把手交扣成祈祷的模样,哀声道:“老媪才要拜谢你们。”然后热情地按在粹清的手上,轻拍他道:“老媪年轻时受过余夫人的恩惠,虽然于她而言微不足道,而我一直挂念在心。老媪真的真的希望你们能够帮到她,而老媪也不能出什么力气了,你们要是在这丘德城里落脚,食宿我都给包了,哎!不要拒绝,就算是老媪为恩人尽一分心意吧!”

    粹清不语,只是微笑点头允诺,另一手安抚地握住老媪那筋骨尽显苍老的手。

    晚膳用过。逸亭躺在床上的时候才觉得疲惫简直卷席而来,虽然是打了一架,没吃多少亏,却仿佛被揍了一身似的,全身酸痛,躺在床上仿佛要粘在床板上了,眼睁睁地看着天花,方才赶着歇脚的粹清倒是自如地坐在圆桌上喝茶,精神奕奕的。

    逸亭回想这天遇到的事情,只不过一天过去,仿佛经历了许多,疲劳的思绪中一幅幅哀鸿世情浮现于脑海,于心不忍。他唉声叹气,最终还是忍不住追问那边的兰色背影:“神仙就真的不能做点什么吗?”

    粹清答道:“人予智自雄,恃为万物主,人能自救,不须神救。”

    逸亭暗暗叹气,说道:“那如果你不救,人间自相残杀而绝,那不什么都没了吗?”

    粹清淡漠地道:“那也是命运,合乎自然。”

    逸亭问道:“大仙呀,你有没有过珍爱的东西?人,或者物,或者什么其它的?”

    粹清沉吟了一下,说道:“那当然有。”

    逸亭道:“那你明白人追求长生不老的真挚吗?珍爱的东西会消失、会灭亡的话,谁不会感到悲哀、不会想到要永远保持着现状,永远拥有这份美好?就好比如你,你不会变老!”

    粹清道:“这个世间万事万物没有恒常不变的状态,或者说变化才是唯一不变的恒常。你只是看到我的表相,又怎能凭此认知我的本质。”

    逸亭道:“那我认为你还没曾拥有过,才能轻飘飘地说着‘自然之道’。”

    粹清沉默了一阵,低低地说道:“那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执念,若不放下,亦不能违天逆道。”

    逸亭道:“说是这么说,但心中哀叹,怎能轻言放下。”

    粹清不应,只默默呷一口茶。

    屋中默然半响。

    “大仙呀!”逸亭已经神志模糊了。

    “你大仙睡着啦,入梦去吧!”粹清没好气地应他。

    “好嘞!”逸亭迷迷糊糊地嘟哝道。

    “你问我记不记得余兰的案子?”牛经义说道。

    牛经义陷入沉思,好一会儿才说道:“我当然记得,那是我刚当上捕掾第一桩负责的命案,那时候我才二十二岁,笔录我现在还好好保存着呢。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打听这件事呢?”

    “我们受人之托来寻求当年的真相。”粹清道。

    “你们两个道士,受谁之托?”牛经义打量一下他两,想到不久前才听说过余兰儿子早些年出家了的事情,又谨慎地问道:“你们是从东面而来?”

    两人摇头,逸亭道:“我们是支鼎山天柩宫门的道人。”

    听说他们从西面而来,想了想大概的地理途径,牛经义突然心领神会,有点难以置信,欲言还休,最后也不再深究,就领他两进了里屋,翻出了珍藏的笔录,细细道来:“我虽然直觉觉得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但是她这么做也是合情合理的,哪怕直到现在,疑点还是很多。那位余夫人,当时很多有地位的夫人都特别同情她。”

    “你谈到她时很冷静,你对她是怎样的看法?”粹清问道。

    “我虽然并不觉得她是失德的,可是她太特立独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她做出了超过她能力所能负荷的事情,就会被压垮,我觉得有这样的起因,然后导致这样的结局也是……。”

    “咎由自取?”粹清替他进一步答道。

    “……,咳,理所当然。”牛经义尴尬地掩饰道。

    “我注意到你说她这么做合情合理?”粹清疑道。

    “因为在当时那个舆论的氛围,并不是寻常的情况,那余夫人还收到过死猫诅咒泼狗血之类的攻击,大门前被扔臭鸡蛋泔水已经是常情了,可以说一时声名狼藉,而且给她诊病的大夫,也说余夫人情志不舒、气机郁滞,所以一直为她调理身体,但那大夫也说,余夫人这心病难治,也曾劝告她丈夫得照顾好夫人,恐防作出一些出乎意料的行为,无论是自杀还是意外,都是郁证诱发的后果,也就是合情合理。”

    “那给我们说一下当天事发的情形吗?”粹清道。

    牛经义严肃地点头,说道:“那天是八月十五月夕节,余兰余夫人在自宅屏湖庄大开宴席,邀请了各路高朋贵客,而当时的决曹掾也被邀请在内,我也沾了决曹掾的光随同去了。大致来讲宴会的前半晚还是挺愉快的,余兰夫人当晚也表现得很好,只是相比以往有点力不从心,也许是跟她最近遭遇的事情,还有对头人不请自来所影响的。”

    “对头人来了?”

    “嗯。是金祤楼的大掌柜典都德不请自来,当然他是出了一些风头,余夫人还是给招架住了,没有酿成尴尬的场面。她一直待在宴席上,前前后后有过两三次的进出,最后一次离席,综合所有人的证词,大概是在西渡流沙的歌姬舞蹈开始之后,大概过了一个时辰,才由她的丈夫章英彦发现了她的失踪,最后确认的是在自家后院的水井旁有勾掉衣裳的丝缎才确认是跳了井。”

    “她的丈夫发现她的失踪?她丈夫看起来很可疑哎!”

    “章英彦并没有随她离席,他一直待在宴会上,而发现他妻子失踪,也是让管家去找,没找到,所有人随着他去找人,这才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现了水井旁有勾丝。他们夫妻恩爱,没有杀害他妻子的理由。”

    “那个典大掌柜呢?”

    “典大掌柜嘛,他来是带着目的来的。金祤楼跟洗心亭那时候在争夺西街食肆的龙头位置,典都德要求余夫人将街中段人流涌动的地带对着他家的大铺面移到别处,因为洗心亭的分铺在西街头尾都找到了好的位置,与典都德正对着的正店摆明是要对着干,典都德认为这是不正当竞争,只会两败俱伤,所以余夫人第一次离席,就是被典掌柜叫了出去,两人为这事谈判,这个事实也是得到那个她帮助的寇娘子的证实的。”

    “寇氏也来了?”

    “那个风花堂的画师死了,那寇娘子还能怎么办?她也只能跟余夫人扎在一条船上了。”牛经义耸耸肩道。

    “对寇暮雨有什么看法吗?”粹清道。

    牛经义笑道:“就像所有那些年轻貌美、野心狡猾但又涉世未深的小娘子一样普遍。”

    “所以她所声张的那件事谁是谁非呢?”逸亭问道。

    “风花堂的容桦还真是个风花雪月的下流人。虽然他拒不承认胁迫过任何人,但这份倔强当然是有高人指点的,这个人能出版那么多艳画□□做着这门行当是有江湖背景庇护着他,可是这种人本来就是阴沟里的老鼠,既大胆又脆弱,一旦受到刑责的拷问,就顶不住了。但你要说他崩溃吧,还真是挺会享受,他是在自家山阴的小筑附近的湖畔自杀的,死之前还摆了丰盛的饮宴,我很记得他的仆人说,容桦心情不错还说要邀月共饮,看起来相当淡定,其实是认为自己没活路了罢。死之前把仆人都赶走,自个‘邀月共饮’,吃了饱饭就赴黄泉去,一切都计划好了,这就是所谓的风雅之士的风雅之道,生前多龌龊,死都要死个体面。”

    牛经义又接着说:“那画师死不足惜。至于寇娘子。寇娘子的品行,大概是年轻的时候受了蛊惑,自己也不坚定,后来是发现犯下的错威胁到自己的前途,所以后悔莫及,反咬一口,可已经晚了。换句话说,如果不是有了这种前非,她也许不会接二连三勾搭了好几个垂垂暮年的富翁才攀上了金家的门槛,也许就是跟某个年少多金的贵公子喜结连理,这个女人的美貌也是鸩毒呀。但这里不是大西洲,没有那么多包容跟宽松的道德,我不得不说,她还能够有这天,这也足够坚韧。”牛经义道。

    逸亭冷笑道:“坚韧吗?那是你们笑贫不笑娼。”

    “小道士,虽然你是修道之人,然而世俗常情不是你想象得那么泾渭分明,想要得到自己积极进取的东西,然而到了力有不逮的地方,如果需要一些牺牲就能突破,就在于你看来值不值得,愿不愿意,而不是看对不对,错不错。这世情大部分时候都是这样子的,为难你的人只是想要钱,要不就是钱不够,若不要钱来疏通,那就是要别的利益来交换,往往只是要钱的人,就已经是个厚道人了。”

    “哼。是没想到一个前官吏,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逸亭讽刺道。

    “呵呵,我这把年纪了,看透了官场吃透了人心,这里面的弯弯曲曲的门道看得比你多多了。人性就是如此,既富有同情心也凉薄,既贪婪又慷慨,大多数人并不坏,只是无法像圣人一样的完美,甚而他们的正义感只会在威胁到自身利益的时候才显现出来,时不时要踢一脚,他们才能想起自己原来是个善良的人。”

    “牛捕掾,除了这些,你还能提供什么消息给我呢?比如除了这些人之外,或许你还记得有哪些人?”粹清径直打断他道。

    “只是有干系的人的话就是典大掌柜、寇夫人、已经搬去惠沁城的章英彦,哦!还有余夫人的专属大夫——刘敏君,她可能还能提供一些没有用的证词,至于那些仆人我没有把他们算在内,他们只是一些忠心耿耿、糊糊涂涂的老家伙,没什么可疑的,但要是你想要仔细去调查,我建议你去见一下章家的长工阿善嫂,还有现在还在罗财主家当主管的那个可靠的老管家刘季三,余下的都随章英彦去惠沁城了。”说罢,牛经义还在他们的粗糙的地图上标上了各家的地址。

    临走前,还是深深不忿的逸亭还想跟牛经义辩个明白,然而粹清礼谢后就告辞了,弄得逸亭进退维谷,最后还是灰溜溜退了。还没走出牛家百米外,就质问粹清,为什么来去匆匆。

    粹清挑眉轻笑道:“那你是要留在那跟他辩个天荒地老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但这……唉,这就这样随他去呀?就是因为他这种人多了,才世道昏暗!”逸亭急道。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粹清道。

    “那……就真的什么都不做?”逸亭道。

    “那你昏暗了吗?只要你不昏暗,这世间就不会昏暗。”粹清道。

    逸亭皱眉。

    “那去辩论吧,不去辩个冠军不回来。”粹清拍拍灰,不以为然地说道。

    逸亭年轻气盛,撅着嘴,还是一脸心生不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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