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很多荒谬的巧合,也有很多拙劣的错过;然而最令人伤怀的,还是遽然而止的寥寥日常。

    韩盈死了。

    死了?

    秀发吹拂时的体香还萦绕鼻间,黄章遇脑海中呼啸过一阵耳鸣般的盲音。

    不。

    不能死。

    她们之间还有未完待续的相遇,不能就这么仓促地画上句号。

    她还没有告诉她真相。

    黄章遇不信,又问了一遍江伟。江伟转头看梁一成,不知该说不该说。梁一成见黄章遇的模样,压下情绪,点了点头。

    是一个拾荒老头报的警。

    说是在青湾产业园的荒地里看到一个女人,满身酒气,衣衫凌乱,以为是接野活儿的酒吧女郎,就捡了个尸。没想到竟真的是一具尸体。警察赶到时,现场的痕迹已经破坏殆尽,只有女尸体内还残留一丝证据。

    “这事儿已经惊动了市里。科创局的张处说……”江伟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说,建议我们暂缓开工。”

    梁一成的脸色难看至极。

    “您看,我们是现在出发吗……”江伟小声询问。

    “现在出发。喊上人。”

    梁一成起身走向门口,回头道:“把她也带上。”

    江伟看了眼黄章遇。

    后者显然不在状态。

    梁一成边打电话边走出去。江伟半搀扶半胁迫,拉着黄章遇一起下到一楼。

    一楼大厅车和人已经到齐。一辆保时捷停在侧方,金玉书本来想说什么,看到梁一成,冲他打了个眼色。

    梁一成绕过她,走到车厢旁,恭敬俯身:

    “焱总。”

    轿车里坐着一位中年男性,瘦削,深眼袋。本来在接电话,见到梁一成,他对着电话里说了声“他到了”便挂了。梁一成上前扶着金焱下车,却被金焱推开手,自己走下来。

    “青湾的事,你知道了吧。”

    “知道了。”

    “你知道的太晚了!”

    金焱沉声斥责。

    “抱歉焱总,是我大意了。”

    “该抱歉的是我。”金焱冷言道:“怪我当初没有极力劝阻,才让董事长选了你……赶紧处理干净,等事了了,自己去跟董事长解释”

    说完就走进大楼。

    直到金焱的身影消失,梁一成才起身。不去管一旁欲言又止的金玉书,梁一成说了声“上车”,车队便一起出发奔赴开发区。

    一路寂静。

    车内气压很低,没人说话,只有梁一成不停地接打电话,“嗯”、“对”、“好”等简短指令随着电波发出,到最后,他也乏了,丢掷手机到一旁,靠在座椅上闭目锁眉。

    黄章遇坐在他的右边,慢慢回过神来。

    她明白了。

    为什么梁一成会问那句话。

    他在怀疑自己。

    也对,案发当天,她出现在青湾,全身武装,行迹可疑;而且她还是陈又梅的人,有充分的作案动机。黄章遇瞄了眼梁一成。男人已恢复了往日平静,但紧抿的嘴唇依旧能看出他在压抑情绪。

    到开发区有40分钟的车程,江伟在前面开车,时不时地从后视镜看两眼。黄章遇坐定如钟,等进入三环线的时候,她开口道:

    “我认识她。韩盈。”

    男人沉默。

    “我去青湾,是为了实地踏勘。你们月初中标的青湾产业园,属于污染修复地块,不能开发房地产,只能做产业。她想知道你们要做什么,我没有别的途径,只能自己去查。”

    依旧沉默。

    “韩盈是安华学院大三的学生,也算是……我的朋友。”

    “想好了再说。”

    梁一成开口,冷言道:“你一个硕士研究生怎么会跟二本院校的人扯上关系。”

    黄章遇默默叹气:

    信任一旦崩塌,重建将十分艰难。

    “准确来说,我们上周才认识。”她苦笑,想起女孩那晚的眼泪以及她荒谬的请求,此时此刻,已没有隐瞒的必要。“……韩盈通过网络找到我,求我帮她办一件事。她有一个男朋友,是金丰高管,谈了半年,前段时间说出差了,但事实并非如此。”黄章遇压低声音:“女孩为情所困,却所困非人。她以为的多金又专情的男友,实际上,只是个连决策权都没有的浪荡傀儡罢了……”

    听出语气里的鄙夷,梁一成皱了皱眉。

    看向车前方,黄章遇缓缓吸了口气,平静道:

    “她的男朋友,是金子群。”

    梁一成一愣。

    黄章遇坐在真皮座椅上,由于腿长,阔腿裤缩到了小腿下方,脚踝处的膏药露出一个边。她叠手端坐,平视前方,如此地坦荡,以至于让他有些慌张。

    “……小金总?”

    梁一成怔愣片刻,忽似触电一般,捡起手机飞速地拨了串号码。那边很久才接通,梁一成连珠炮似的“你在哪儿”、“别他妈跟我嬉皮笑脸!”、“什么?”、“行我知道了”……三言两语结束了对话,他才稍稍放松下来。

    “你担心金子群被卷进来?”

    黄章遇问。

    “他还在H市,不具备作案时间。” 梁一成揉了揉眉心。

    这就是男人之间的互相袒护吗?

    韩盈的死讯已如岩浆般冷却下去,硬化成嶙峋的礁石,然而内里滚烫的温度依旧灼得人心头泛冷。她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

    “梁部长不愧是金家的看门好狗。”

    “你说话注意点!”

    江伟怒斥。

    梁一成却不怎么生气,他用右眼斜睨着黄章遇:

    “彼此彼此。”

    车窗外的景色由繁华转为荒凉,显已进入开发区界内。经过半天的奔波,黄章遇的脚踝又隐隐作痛。可她痛,梁一成也舒服不到哪儿去。想及此,也就没那么疼了。梁一成看着窗外,阴霾天色衬出他陡峭的侧脸。两人各怀鬼胎,互不戳破。

    当青湾产业园的围挡露出一角时。

    “等会好好待着,”梁一成冷声道:“你现在嫌疑最大,出了事我可保不了你。”

    黄章遇直视前方,不作回应。

    现场用黄色警戒线封了起来,有好事的村民在围观看热闹。黄章遇跟着金丰的人挤进里围,看到好几个记者模样的人正在采访,梁一成使了眼色,江伟派人把记者“请”到一边。不管这边的推搡争执,梁一成径直走到里面的一堆人跟前见礼。

    黄章遇猜想:那些应该就是政府的领导。

    项目上出了命案,梁一成作为负责人,难辞其咎,所以一开始没得到什么好脸色。但梁一成深谙官场之道,不多时便左右逢源。

    黄章遇一边听他们演戏,一边目光搜寻现场。

    大罐车已被清离现场,取而代之的是数辆警车和多名干警,做笔录的、取证的、拍照的、维护现场秩序的……黄章遇眼尖,瞥见警车旁有个一米多长的黑色袋子,一开始没注意,直到看到拉链中露出来的一截黑棕色的细毛线团。

    不,那并不是毛线团;

    是女人的头发:

    光泽的,卷曲的,带着浅棕,如此美好,凝滞在她最美丽的时刻。

    黄章遇一怔:

    里面装的,是韩盈。

    旁边的谈话声嗡嗡地落到她的耳朵里,她努力听,但怎么都听不进去:“死者韩盈,21岁,是安华学院的大三学生,昨晚于青湾产业园深基坑内被发现死亡,死因为窒息,□□检出2到3人的体ye残留,初步判定死亡时间是在周日下午……”、“周日下午有一名黑衣人进入青湾产业园,可能与本案有关”、“2名犯罪嫌疑人已被传唤,对杀人事实供认不讳”、“死者曾在白金汉宫做过兼职,涉嫌卖……”

    周围吵嚷得苍蝇一样,叫得她眼盲心乱。混乱之中,有人推了她一把,黄章遇重心不稳,踉跄着摔在地上。

    一只手扶住了她。

    是梁一成。

    他没有看她,径直跟着领导们去了案发现场。大人物们对案情做出重要指导意见,要求限期破案,同时整肃治安,还社会一片风清气朗。而蝼蚁的残骸静置在泥土里,等待被腐蚀殆尽,生长出新的花朵。

    黄章遇冷静下来。

    她需要理一理。

    韩盈说她跟金子群谈了半年,上周金子群说去出差,却被人看到在S市;刚刚梁一成的电话里,金子群说自己仍在H市。

    金子群到底是在H市还是S市?

    如果在S市,就是金子群跟梁一成撒了谎;如果在H市,那便是韩盈消息有误。

    黄章遇更倾向于前者。

    因为,韩盈想傍金子群,必然会时刻关注他的动向——男人或许可以在电话里撒谎,但是逃不过想脱离苦海的女人的眼睛。

    再者,韩盈的死亡时间是在周日下午。可周日下午,黄章遇也来了青湾,当时并没有看到其他可疑人员。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是昨天晚上,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韩盈是周日下午在其他地方被杀害,再被转移到青湾的。

    金子群……

    黄章遇直觉这件事跟金子群有关。可他有什么动机呢?有什么理由杀害一个无法对自己造成任何影响的女人?凶手已经落网,金子群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她又想起3001办公室里那支墨绿色的钢笔。

    那个大胆的念头又滋生而出。神经抽条的阵痛如藤蔓一样缠绕着脊柱上爬,匍匐真相的迷虫尖叫着退让,久远的回忆逐渐发出隐秘的星光。

    “死者曾在白金汉宫做过兼职……”

    白金汉宫?……

    白金汉宫。

    黄章遇想起来了。

    在裕·书舍偷听时,陈又梅曾经说过一句话:“我的白金汉宫,可不是白开的。”

    白金汉宫,是陈又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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