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经停了，工地的灰土气味随着人群离场，慢慢散去。
本案取证简单，案情明了，加上嫌疑人已落网，且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这件案子算是“水落石出”，只不过造成的社会影响较为恶劣，短期内无法消除。
区公安分局李立要求，金丰集团青湾半导体项目要进行为期3个月的停工整改，待社会舆论彻底平息之后再行开工。区发改分管副局长赵峰则指出，青湾半导体产业园是市重点推介项目，关系全区乃至全市的经济建设水平，要统筹协调好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之间的关系。梁一成表示理解和支持，产业园能有如今的进展，全靠市区各级领导大力支持，金丰集团愿全力配合、落实整改。最后，开发区党工委书记许蒙辉定调，产业园要搞，案子也要查，不同部门之间要打好配合，不能寒了百姓和企业的心。
送领导们上车时，许蒙辉特地拉着梁一成，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你们企业跟企业之间，还是要搞好关系呀。”
梁一成笑着说是，改日以酒戴罪。
送完领导，天色渐晚。
记者们全被江伟给挡了回去，围观群众也各自散了，警车一辆辆驶离现场，青湾又恢复成最初安静荒凉的模样。
闲杂人等清理干净以后。
梁一成召集项目部所有员工，在空荡荡的毛坯厂房里，开了一个半小时的临时会议。会上，梁一成把值班经理狠狠踹了一脚，骂了个狗血淋头，取消年度考核评优；又开除了三个玩忽职守的；同时紧急从金丰总部调拨一批安保队伍，加装摄像头监控，也算是亡羊补牢。他又通知了几个媒体朋友，要求守口如瓶。另外，还要给死者家属一些经济补偿，算是表明金丰集团的态度。
一通忙完，梁一成想起黄章遇。夜幕四合，他放眼眺望，发现黄章遇站在深基坑旁边。
远处是灯影璀璨的城市灯火，她站在荒凉里，不知在想什么。
梁一成走到她身边，也往坑里瞧。
什么也没有。
发了顿火，梁一成的脾气好多了。他捡起一个石头，斜着飞出去，石头砸到侧壁，滚落几下，掉到了坑底的痕迹固定线上。
黄章遇收回目光，偏头看了他一眼：
“梁部长。”
梁一成笑笑：“怎么样，忙了一天，脚还好吧？”
“还好。”
“我也是，明天应该就能取纱布了。”梁一成笑得和蔼：“托黄博士的福。”
这人憋着劲呢。
黄章遇给了个反应，没有接话。
两人在夜色中并肩而站，如同天际处夜晚与白昼的对立。男人女人本该是彼此吻合的亲密阵营，但是此时此刻，寂寥如同远方的高压电塔一样，静静地矗立在两人中间。
“后悔吗，做这个课题。”
梁一成突然问。
黄章遇沉默片刻：“……有点。”
“怕了？”
“还行。”
“其实你可以不做的。”梁一成说：“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这话半是劝解，半是威胁。
黄章遇苦笑一声：“怎么你们都觉得我有选择的权利呢……”没等梁一成再问，她说：“我不后悔做这个课题，相反，我很幸运能够参与到这样高规格的国家课题之中。这段时间，我学到了很多，比如课题管理，比如专利申报，比如镓的能带结构优化通量传输——这还是您教我的。”
她笑了笑。
但梁一成看得出，她的笑意未达眼底。
“那你在后悔什么。”
梁一成问。
黄章遇看着坑底。
“我后悔那天，来了青湾；”
顿了顿：
“更后悔的是，来了青湾，却没有发现韩盈……”
坑底已被重新翻整过，完全看不出杀人抛尸的痕迹。可韩盈曾确确实实地躺在那里，冰冷的，孤独的，绝望的。会不会她也曾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会不会她也在等着自己去救她？会不会她其实就在自己身边？
而她，就这样错过了。
黄章遇仰望夜空，闭上眼睛。
只差一步。
就差一步。
梁一成没有说话。
人总要经历一些错过才能成长。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着。
半晌。
黄章遇打开手机，喊了辆网约车：“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我让人送你。”
“不用，谢谢梁部长。”
她点开微信扫一扫：“认识您这么久，都没有加您。这是我的微信。以后多多指导。”
梁一成说好，通过了好友申请。
出租车很快抵达。黄章遇拉开车门，最后说了两句话：
“之前是我不够用心。从今天开始，我正式，加入国重课题；”
“小心沅江日报。”
“再会。”
出租车扬起灰尘，很快又被晚风吹散。梁一成努力忽略女孩眼角一闪而过的泪痕，将重点放到她的最后两句话上。
过了会儿，梁一成喊来江伟，驱车返程。
回程路上。
梁一成先打了两个电话，简短地跟对方汇报了下情况后，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
江伟从后视镜看他。
男人的表情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或者说依旧看不出他的想法。他默默收回目光，却听后座道：
“江总。”
“在的，部长您说。”
“我们共事几年了。”
“三年吧，那时您刚刚从省安全办调过来，还是焱总亲自把您引到35楼。”
“三年了……”
睁开眼，看窗外的夜色，梁一成淡淡道：
“……恨我吗。”
“您这说的哪里话！您对下属对同僚，那都没得说！”
江伟慌忙否认。沿途的光影在脸上飞驰而过，梁一成语气平静：“三年前，本该由你升任发展部部长。是我空降，抢了你的位子。”
江伟从后视镜看他，发现梁一成的眼睛正盯着自己，连忙移开目光：“怎么会呢，您是高材生，又有政府关系，还深受公司高层信任……”
“……”
梁一成笑了笑。
见上司没有接话，江伟识趣地闭嘴，继续开车。
半晌。
“今天的事，暂时不要跟董事长报。”
“好的。可这么大的事，想瞒……也瞒不住吧？”
“我说的不是这个；”
梁一成停顿片刻：“……我说的，是黄章遇。”
江伟一愣，又去看梁一成。
后视镜里，男人看着他，目光幽深，洞若观火。
江伟点头应是，默默开车。
脚伤好得差不多之后，黄章遇退了宾馆，回到学校。落了三天的课程，余下一周她都在补作业。金丰拿到的数据也给了邹平，邹博士欢快得像一头吃到了竹子的熊猫。为表感激，他特地把读研时的笔记和真题都找出来给了送给黄章遇。有了这些资料的加持，黄章遇完美弥补了因病拖延的进度，该上课上课，该睡觉睡觉，该练拳练拳，该团建团建。一时之间，竟真的过了一段普通研究生的生活。
真正的学生生活。
在职考研那段时间，她常常幻想，研究生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也许很忙，也许同样有人情世故，也许闲到发慌。但不管如何，都不会再有人看她背后的关系对她谄媚逢迎，也不会在自己的努力前面冠上章晚屏的名字。
她所幻想的正在一一实现，同步而来的，是逼迫她快速成长的另一种新现实。
当潮水退去时，才知道谁在裸泳；
当失去了权利的庇护，才能看清真实的自己。
梁一成说的没错：
她太弱了。
金陈两家明面上井水不犯河水，但其实已经暗流涌动。青湾女尸案已经定性结案，两名的凶手也已认罪伏法，一切都干干净净，与辰荣毫无关联。然而从利益的角度分析，金丰产业园的开工建设因此案被动延期，项目无法投产，无法产生效益，其背后最大的得利者就是辰荣。黄章遇还没有弄清楚这件案子跟辰荣到底有什么联系，但可以看出，金陈两家多年的平衡正被慢慢打破；而自己，也在逐步被卷入旋涡之中。
人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人人都有自己的渴求；
藤蔓纠葛，恩怨痴缠；
可是她没有。
说到底，章晚屏收受贿赂也只是章晚屏的事情，而且还只是嫌疑，真相尚不可知。黄章遇既不相信以章晚屏的性格真的会做出这种事，也不相信以章晚屏的能力搞不定区区一个陈又梅。从本质上来讲，金陈两家的纠纷与黄章遇无关，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研究生，安心完成学业就好。只不过，被牵扯的事情和感情太多，使得她目前的处境实在过于被动。
以至于，现在的她，毫无还手之力。
黄章遇思考：
要改变被动，只有主动出击。
人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她也可以有。
陈又梅想让她接触梁一成不假，可是接触梁一成，如果不是为了那个龌龊的理由，是否还存在其他可能性？陈又梅有她的目的，黄章遇为何不能也有自己的目的？梁一成背靠金家，有强大的行业资源和研究试验田，她完全可以利用梁一成为跳板，达成她的课题研究。
——别人让她当棋子，她就真的要当棋子吗？
——别人利用她，她就不能利用别人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雀啖其肉，蚁食其骨。
她这只小蚂蚁，要在这场纷争之中，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本案取证简单，案情明了，加上嫌疑人已落网，且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这件案子算是“水落石出”，只不过造成的社会影响较为恶劣，短期内无法消除。
区公安分局李立要求，金丰集团青湾半导体项目要进行为期3个月的停工整改，待社会舆论彻底平息之后再行开工。区发改分管副局长赵峰则指出，青湾半导体产业园是市重点推介项目，关系全区乃至全市的经济建设水平，要统筹协调好经济发展和社会稳定之间的关系。梁一成表示理解和支持，产业园能有如今的进展，全靠市区各级领导大力支持，金丰集团愿全力配合、落实整改。最后，开发区党工委书记许蒙辉定调，产业园要搞，案子也要查，不同部门之间要打好配合，不能寒了百姓和企业的心。
送领导们上车时，许蒙辉特地拉着梁一成，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你们企业跟企业之间，还是要搞好关系呀。”
梁一成笑着说是，改日以酒戴罪。
送完领导，天色渐晚。
记者们全被江伟给挡了回去，围观群众也各自散了，警车一辆辆驶离现场，青湾又恢复成最初安静荒凉的模样。
闲杂人等清理干净以后。
梁一成召集项目部所有员工，在空荡荡的毛坯厂房里，开了一个半小时的临时会议。会上，梁一成把值班经理狠狠踹了一脚，骂了个狗血淋头，取消年度考核评优；又开除了三个玩忽职守的；同时紧急从金丰总部调拨一批安保队伍，加装摄像头监控，也算是亡羊补牢。他又通知了几个媒体朋友，要求守口如瓶。另外，还要给死者家属一些经济补偿，算是表明金丰集团的态度。
一通忙完，梁一成想起黄章遇。夜幕四合，他放眼眺望，发现黄章遇站在深基坑旁边。
远处是灯影璀璨的城市灯火，她站在荒凉里，不知在想什么。
梁一成走到她身边，也往坑里瞧。
什么也没有。
发了顿火，梁一成的脾气好多了。他捡起一个石头，斜着飞出去，石头砸到侧壁，滚落几下，掉到了坑底的痕迹固定线上。
黄章遇收回目光，偏头看了他一眼：
“梁部长。”
梁一成笑笑：“怎么样，忙了一天，脚还好吧？”
“还好。”
“我也是，明天应该就能取纱布了。”梁一成笑得和蔼：“托黄博士的福。”
这人憋着劲呢。
黄章遇给了个反应，没有接话。
两人在夜色中并肩而站，如同天际处夜晚与白昼的对立。男人女人本该是彼此吻合的亲密阵营，但是此时此刻，寂寥如同远方的高压电塔一样，静静地矗立在两人中间。
“后悔吗，做这个课题。”
梁一成突然问。
黄章遇沉默片刻：“……有点。”
“怕了？”
“还行。”
“其实你可以不做的。”梁一成说：“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这话半是劝解，半是威胁。
黄章遇苦笑一声：“怎么你们都觉得我有选择的权利呢……”没等梁一成再问，她说：“我不后悔做这个课题，相反，我很幸运能够参与到这样高规格的国家课题之中。这段时间，我学到了很多，比如课题管理，比如专利申报，比如镓的能带结构优化通量传输——这还是您教我的。”
她笑了笑。
但梁一成看得出，她的笑意未达眼底。
“那你在后悔什么。”
梁一成问。
黄章遇看着坑底。
“我后悔那天，来了青湾；”
顿了顿：
“更后悔的是，来了青湾，却没有发现韩盈……”
坑底已被重新翻整过，完全看不出杀人抛尸的痕迹。可韩盈曾确确实实地躺在那里，冰冷的，孤独的，绝望的。会不会她也曾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会不会她也在等着自己去救她？会不会她其实就在自己身边？
而她，就这样错过了。
黄章遇仰望夜空，闭上眼睛。
只差一步。
就差一步。
梁一成没有说话。
人总要经历一些错过才能成长。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着。
半晌。
黄章遇打开手机，喊了辆网约车：“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我让人送你。”
“不用，谢谢梁部长。”
她点开微信扫一扫：“认识您这么久，都没有加您。这是我的微信。以后多多指导。”
梁一成说好，通过了好友申请。
出租车很快抵达。黄章遇拉开车门，最后说了两句话：
“之前是我不够用心。从今天开始，我正式，加入国重课题；”
“小心沅江日报。”
“再会。”
出租车扬起灰尘，很快又被晚风吹散。梁一成努力忽略女孩眼角一闪而过的泪痕，将重点放到她的最后两句话上。
过了会儿，梁一成喊来江伟，驱车返程。
回程路上。
梁一成先打了两个电话，简短地跟对方汇报了下情况后，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
江伟从后视镜看他。
男人的表情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或者说依旧看不出他的想法。他默默收回目光，却听后座道：
“江总。”
“在的，部长您说。”
“我们共事几年了。”
“三年吧，那时您刚刚从省安全办调过来，还是焱总亲自把您引到35楼。”
“三年了……”
睁开眼，看窗外的夜色，梁一成淡淡道：
“……恨我吗。”
“您这说的哪里话！您对下属对同僚，那都没得说！”
江伟慌忙否认。沿途的光影在脸上飞驰而过，梁一成语气平静：“三年前，本该由你升任发展部部长。是我空降，抢了你的位子。”
江伟从后视镜看他，发现梁一成的眼睛正盯着自己，连忙移开目光：“怎么会呢，您是高材生，又有政府关系，还深受公司高层信任……”
“……”
梁一成笑了笑。
见上司没有接话，江伟识趣地闭嘴，继续开车。
半晌。
“今天的事，暂时不要跟董事长报。”
“好的。可这么大的事，想瞒……也瞒不住吧？”
“我说的不是这个；”
梁一成停顿片刻：“……我说的，是黄章遇。”
江伟一愣，又去看梁一成。
后视镜里，男人看着他，目光幽深，洞若观火。
江伟点头应是，默默开车。
脚伤好得差不多之后，黄章遇退了宾馆，回到学校。落了三天的课程，余下一周她都在补作业。金丰拿到的数据也给了邹平，邹博士欢快得像一头吃到了竹子的熊猫。为表感激，他特地把读研时的笔记和真题都找出来给了送给黄章遇。有了这些资料的加持，黄章遇完美弥补了因病拖延的进度，该上课上课，该睡觉睡觉，该练拳练拳，该团建团建。一时之间，竟真的过了一段普通研究生的生活。
真正的学生生活。
在职考研那段时间，她常常幻想，研究生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也许很忙，也许同样有人情世故，也许闲到发慌。但不管如何，都不会再有人看她背后的关系对她谄媚逢迎，也不会在自己的努力前面冠上章晚屏的名字。
她所幻想的正在一一实现，同步而来的，是逼迫她快速成长的另一种新现实。
当潮水退去时，才知道谁在裸泳；
当失去了权利的庇护，才能看清真实的自己。
梁一成说的没错：
她太弱了。
金陈两家明面上井水不犯河水，但其实已经暗流涌动。青湾女尸案已经定性结案，两名的凶手也已认罪伏法，一切都干干净净，与辰荣毫无关联。然而从利益的角度分析，金丰产业园的开工建设因此案被动延期，项目无法投产，无法产生效益，其背后最大的得利者就是辰荣。黄章遇还没有弄清楚这件案子跟辰荣到底有什么联系，但可以看出，金陈两家多年的平衡正被慢慢打破；而自己，也在逐步被卷入旋涡之中。
人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人人都有自己的渴求；
藤蔓纠葛，恩怨痴缠；
可是她没有。
说到底，章晚屏收受贿赂也只是章晚屏的事情，而且还只是嫌疑，真相尚不可知。黄章遇既不相信以章晚屏的性格真的会做出这种事，也不相信以章晚屏的能力搞不定区区一个陈又梅。从本质上来讲，金陈两家的纠纷与黄章遇无关，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研究生，安心完成学业就好。只不过，被牵扯的事情和感情太多，使得她目前的处境实在过于被动。
以至于，现在的她，毫无还手之力。
黄章遇思考：
要改变被动，只有主动出击。
人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她也可以有。
陈又梅想让她接触梁一成不假，可是接触梁一成，如果不是为了那个龌龊的理由，是否还存在其他可能性？陈又梅有她的目的，黄章遇为何不能也有自己的目的？梁一成背靠金家，有强大的行业资源和研究试验田，她完全可以利用梁一成为跳板，达成她的课题研究。
——别人让她当棋子，她就真的要当棋子吗？
——别人利用她，她就不能利用别人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雀啖其肉，蚁食其骨。
她这只小蚂蚁，要在这场纷争之中，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