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清晨,薄雾低漫,军队肃穆,整装待发,列列盔甲闪着白光,高昂抖擞。

    袁慎高坐战马之上,青光晃眼,他眯着眸子朝南部眺望去,高扬一声:“出军!”

    他先率领一万骑兵前去前线抵抗,待皇帝下批,自会再有军队前来支援。无论生死,此行他必要平定南部叛乱,让那群山贼再不敢兴风作浪!

    马蹄踏地,急促短烈。军队由营部出发,绕过土路,走至宽敞大道来。

    “驾!”

    袁慎喝斥一声,“弟兄们!加快行军速度!”

    “是!——”

    一众严肃着面庞,梁家手下的兵,没有哪个不是励志精忠报国的好将士!

    倏地,周遭丛林中发出簌簌声响来,袁慎赶忙示意止步,将士们机警地向四周打量。

    只见正前方一丛草堆中,安庆侯面挂微笑地走出,袁慎略有一怔,忽又见皇帝竟也随在其后。

    袁慎赶忙下马,正要行礼。

    “禁军听令!捉拿叛军!”

    安庆侯忽扬着嗓下令,埋伏在树林中的军队迅猛地冲出,即刻列队准备作战。

    袁慎顿时瞪大了眼,想来皇帝是将他当作叛军了:“陛下!这并非您——”

    “袁家,果真要造反!”皇帝冷言打断道。

    “陛下!南部叛军正向京城攻来!情况之危急,臣不得不贸然行事,然绝无造反之意!”

    奈何皇帝从没听过什么南部暴动的事情。他眼中只有袁慎领了万名军兵,此刻见了他亦不肯束手就擒。

    安庆侯厉声下令道:“捉拿叛军主帅!”

    袁慎不敢置信地看着朝自己奔来的士兵,猛地捏紧了拳。他一时也分不清是中了奸计,还是皇帝误解了他,南部情况危急,他的军队若因此耽搁在这,岂不是给真正的叛军提供了条畅通无阻的篡位路!

    安庆侯嘴角勾出笑,想来局势越来越对自己有利了,趁势又喊:“袁将军!还不速速归降!”

    “你!……”袁慎咬着牙,手中兵器却捏得更紧,丝毫不肯松懈。

    保家卫国是他唯一的理念,他绝不愿做一个冷眼看百姓流离家国动乱的将军。

    在叛臣与罪臣间,他完完全全抉择不了。

    ·

    南部暴动之事确实为假。

    皇帝震怒,参与此起叛乱的将帅均被处死,底下万余军兵均流放边地,永不得回京。梁家军权被扣,袁满仲也因此获罪下狱。

    袁家与梁家,朝中两大文武世家起兵造反,一经传出便震惊朝野。然而要如何取证,如何定罪,却也因此受了局限,其两家在朝中势力渗透得太过透彻,不乏有大量臣子为其求情,受多方因素制约,皇帝亦迟迟未作抉择。

    经由官兵查封肃清,袁府如今不过一座华美富丽的空壳,再无半点生活气息。

    袁府查封半月之余,这是安庆侯接管袁府的第五日。

    安庆侯本不过得了皇帝一句令,接管袁府后续处理事项,谁知他倒霸山为王,一座空府成了他泄情的绝佳处所。

    这亦是袁冬月饱受凌辱的第五日。

    大雨倾盆。

    她轻闭着眼,跪在昏暗的天地间。一丝游气在头顶提着,身子却若砍了头的囚犯,在漫溢的雨水中将皮肤泡得发白发皱,也再不会动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独一个人在这。

    那日夜,她正在书房撰写着交予刑部的公文,秦王之事让她心不在焉,恰却因此掉了警戒,未曾注意到那管家仆从暗地里燃起了迷香。

    再睁眼,巨大的饥饿感让她恍然间意识到,自己或许已昏迷了数日。在那个阴暗酸臭的屋子里,唯一的光亮来自一处被耗子挖穿的洞。

    她守着饥饿与绝望过了不知几日,终于有人破开了门,那人她不识得,是一个魁梧熊腰的男人,奉了谁的命前来押解她。

    至此她才得知,原来她一直都被关在袁府里头。袁家被诬反叛篡权,袁府其他人的生死她亦是一概不知。

    那人将她押解出来,没日没夜地逼她跪在袁府正中的庭院内。风吹日晒雨淋,有时会特地开了府门,京城中百姓便堵在门口,抛些烂果蔬,口吐些叛国贼的言语。

    好在她跪得远,也砸不到她。

    一开始,她盯着府里头亮黄的灯光,好奇着这里面究竟是谁。然而渐渐她便失了兴趣,守在这方圆几尺的石砖上,酷日便汗如雨下,跪得膝盖红肿掉皮都不能起,夜里也只能跪着睡,若是晕过去或侧身倒下地便要被凉水泼醒。

    她已感受不到任何事物,冰冷、饥饿、头疼欲裂,一切的一切,在闭上眼后都慢慢虚浮蒸发。

    她没想到这辈子自己是这么死的,与上辈子真的很不一样。

    临死前的走马灯真的很漫长。

    算来也不过偷得寥寥数月的新生,她还以为至少有半年之久。这一世,她还是什么都没办成。

    半月之久了,秦王,应是真的薨了。

    竟没见到他最后一面,想来她手心连去心脏处都要抽痛发麻。

    她倒还是觉着,秦王应是喜欢她的。

    那他临死前的走马灯,会不会也后悔那日对她说了那样的话,会不会也后悔没把握好最后一面呢?

    说真的,他这人其实挺奇怪的。袁冬月再想不到其他词来评价,或许,脸红的时候也很可爱。只是真的薨了,她讶异之余又惋惜。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一生结束得如此潦草。

    嗯,只能想这么多了。

    她也撑不住了。

    ……

    砰砰声,雨点打得急。

    袁府大门恍然推开,一柄漆红的油伞忽在灰暗的幕布上开出一朵鲜艳的梅花。那人面色极冷,瞧着身子虚寒,暑月亦披了件赤色大氅。

    看清眼前那人倒地的片刻,他掷去油伞,匆慌地跪去地面拥她入怀。袁冬月的眼皮很重,此刻却也惊异地抬起片刻,朦胧迷离之境,眼中泪花忽起。

    她的指腹轻轻按着他胸前的衣襟,雨点太急,拍在脸上,她看不真切眼前人的模样,却也知道,是他来了。

    ……

    傻,哭什么。

    祁寒轻轻擦过她眼角的泪,立马将她抱起朝府中走去。

    他替她挡去斜来的黑风急雨,赤色大氅将她整个人包融进一处温和如春的臂弯里,好生安全。

    “之前本王欠你一次。”

    他垂头看着她苍白着昏睡过去的面孔。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那位彪形大汉见跪在地上的袁冬月忽然不见了踪影,立马发怒地快步奔走起来,捏紧了拳欲要等会找到她了必要给她一顿好苦头吃!

    转过回廊之时,惊喜地看见袁冬月那张脸,他脸上即刻显露凶恶,然而猛地一怔,忽意识到什么,缓缓抬眸之际,他看清了祁寒的脸。

    “你、你……”

    只见他那乌唇打着颤,此刻不知是恐惧还是如同见了鬼一般赶忙踉跄地后退,阴差阳错竟帮他撞开了袁府堂内的门。

    安庆侯正落座正中方椅,听了他手下人莫名的喊叫,此刻也抬起头来看。

    入眼看清祁寒的脸,他也猛惊出一身冷汗。没死也罢,更因外头一片阴暗的天色中,眼前这人一袭红衣,面色阴鸷得如阴间的鬼。

    金姝呆愣了双眸,如被雷击般猛地将手从安庆侯手中抽出,面上却耐不住惊喜的热泪,即刻向大门处的祁寒奔去。

    “殿、殿下!”金姝说着却哽咽了,深情地望着他的面孔道,“您无恙便好。”

    纵她一打眼便看见在他怀中的袁冬月,此刻喜悦亦胜过妒火。

    祁寒瞥她一眼,见她好似难为情般下意识藏起那只与安庆侯握过的手,他只觉可笑。

    安庆侯看清了秦王怀中好生抱着的女人,这会回过神来赶忙起身行礼道:“王爷。”

    祁寒扭眼盯向他,压着怒火没有言语。

    “在下竟不知,这袁二小姐竟……”他话语中有些许试探。

    “本王亦不知,你与李夫人有私情。”

    金姝忽地一怔,不曾想他还是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殿下,您误会了!”她匆慌解释道,“我跟安庆侯不是你──”

    安庆侯的脸即刻沉了下去,压着火气道:“姝儿。”

    金姝被此声惊得一愣,忽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为对他来说无疑是背叛,此刻胆战地不敢再回头看。

    祁寒微挑眉,并不在意其二人的争吵,神色依旧狠戾,只如同端详猎物般细细地打量安庆侯。

    “安庆侯。”

    安庆侯忽地心中一紧,二人毫不相避地对上目光。

    “你莫不是自找死路。”

    此声音犹如切冰碎玉,冷冽得没有一丝温度。

    此人,他就是想尽法子,也必要杀他!

    二人眼底满是敌意与较量。当前他确实无法在祁寒面前放肆,然而在女人这方面,他也确实是输了。他爱的女人竟一见祁寒就倒戈,也真是丢脸。可他还是要笑出声:

    “殿下,您可是刚醒,不知这袁府起兵造反?”

    “这女人、这袁家,皆是皇帝要诛,您可护得住么?”

    他爱的人嫁作他人,就算心中装着的人亦不是自己,又如何呢,还不是要为了他手中的权势,不惜委身有求于他。然而堂堂秦王爱的乃是一个叛臣之女,论谁无用些,还当属秦王。

    祁寒轻笑一声。

    “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人,本王带走了。”

    说罢,他转身出府,消失在其二人视野里,一抹红又融入昏暗的天地间。

    他的目光太重,皆落在袁冬月面孔上。祁寒拖着沉而缓的步子慢行,周遭风雨不出片刻便将二人的身子都吹得彻骨寒冷。此行已几近耗尽他全部气力,终于在此刻再也撑不住,重重地跪倒在地。

    一道浓厚的鲜血从他唇角溢出,祁寒垂着头,面色苍白,眉头紧蹙,雨珠沿着发丝一滴一滴下落。他扯出一点笑来,将大氅一点一点捂实怀中那人的身子。

    他轻轻触上她冰凉的脸颊,喃喃道:“我来晚了,让你受苦了。”

    他或许早已预见此事太过棘手,此刻只如同看不够般怔怔地瞧她,她的眉眼,她的发丝,又或是面上那颗细小的朱砂痣,他都要牢牢刻在心底。

    “你欠本王那次不必再还,从此你我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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