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祁寒一身素白布衣,简单地收拾过行李,步子缓缓地走出秦王府,将两扇大门好生关上。

    府中丫鬟仆从早已遣散安置好,他的手在朱红的大门上滞留片刻,此后多久,这都会是座空落的处所呢。

    碧空如洗,湖面澄净如练,阔远的山脉连绵在天边,绿树葱茏。

    濯灵映潭日悠悠,杨柳堤,垂条结烟袅风绕。祁寒立于岸边,极目远眺。

    他唇边泛起淡淡的笑,从袖中取出碧玉流苏笛。清扬悠然的笛声吹响在澄日山间,似一段无形丝带婉转迁回,波动流转至远方。

    闾丘浮在其侧,怔怔地看去祁寒,看那微风拂起他的白衣,朗若山间悬月。他亦拿出自己一只竹笛,眼底漾出几点笑意。

    更高昂的一曲忽奏起,二人心底刹那间皆闪出不可名状的灵犀之喜。和音清脆婉转,两股曲乐似行云流水般相辅相成,张弛有度。若疾风徐徐,又若流水潺潺。

    ……

    “王、王爷。”闾丘浮忽察觉到乐曲中祁寒微妙的情绪,惊慌地瞧去他,其曲乐戛然而止。

    祁寒不紧不慢地奏完最后一曲,放下玉笛,目有珍重地看向他。

    “方才那曲,赠与你。”

    “愿祝君如此山水,滔滔岌岌风云起。”

    闾丘浮慌了神:“王爷,您是要赶我走么?”

    “丘浮,你才华了得,属实不该被埋没。如今跟着我已没有施展抱负的可能,另寻出路吧。”

    “王爷!”

    闾丘浮不禁上前几步,攥紧了笛子,情绪激动道,“自王爷救下在下那刻起,我便——”

    祁寒看着他打颤的眸子,抬手示停。

    他自知他又要说些什么,如此死脑筋,怎么办呢?

    “罢了。”他知道他是劝不动的。

    ……

    “我如今爵位已无,日后你我二人兄弟相称可好?”

    闾丘浮闻言一愣,顿时口中哑言,惊喜之余只得诚惶诚恐地作揖。

    一叶扁舟朝外泛起一圈一圈涟漪,祁寒倒在舟中,白素衣随意搭落,情状若醉酒谪仙。

    秦王爵位被剥,下贬江南,一人之变动牵发了朝中错综关系的迅速变化。秦王垮台,皇位之争中便淡漠出一个重要的角色,各方势力或有唏嘘,之后又是更激进的夺权之路。要保命,要勾连,要争得不分先后,要斗得头破血流。

    太后得知消息后以死相逼,向皇帝求情,这才为祁寒保下个闲官。

    他终于算是远离这个名利场了。

    真的很累了。浑身泛着麻麻的颤意,意识亦因疼痛而渐渐模糊起来,提不起一点儿劲儿,流水缓缓潺潺,犹如他的生命正慢慢逝去。

    别了,京城。

    小舟晃晃悠悠,他又回忆起那日荷花渡的情形,那时候真好。

    你我两清了冬月。若有来世,定不顾一切亦要与你相守相伴。

    闾丘浮撑着船,顺游而下,眼中祁寒正沉沉地睡去,一叶扁舟渐渐消失在天际。

    ·

    不知过了几日,袁冬月终于从昏迷中苏醒。她扶身坐起,映入眼帘的是自己简淡的寝宅,日影斜照入窗台,温馨而熟悉。

    她惊觉自己竟安然无恙地躺在袁府里头,待垂头打量自己一番后,又回忆起那些日子里受的伤,此时疼痛之感却不明显,就仿佛一切的磨难痛苦都未曾发生过一般。

    “闻、闻蝶……”她下意识地唤道。

    闻蝶听见声响,着急把手中的除尘工具放下,连忙跑来:“小姐!您醒了!您已经昏迷好几日了!”

    说罢又嘴中念叨着:“看看身上还疼么?这些日子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吧?”

    袁冬月照她所说大致瞧了瞧,发觉基本已痊愈,“闻——”

    她正想问,外头一丫鬟的呼叫声忽地打断。

    “小姐、小姐,今日外头天气凉了些,这会大家都在呢!快一起来吧!”闻蝶朝她甜甜地笑着,雀跃道。

    她略有怔愣,随后也浅笑着随她下了床出屋去。

    那些时日里她眼中的袁府太过凋敝隐晦,笼着一层昏暗的色调。此刻她微微仰头,眯着眼眸瞧去周遭景苑,唇边露出浅笑。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明亮和煦。

    丹兰庭苑,莲池间一方小亭里,众姨娘正摇着团扇,吃着点心聊些闲天。袁冬月远远看去,此番图景都是如此真实而平常,她只更加深了心底的疑惑。

    一位姨娘谈天之余瞥见瞧见她:“哎哟,小月可醒来啦!”

    兰氏回过头去,欣喜地起身来迎。“姨娘。”袁冬月和声行礼道。

    “来,小月。”兰氏雅致地再又坐回石凳上,将袁冬月拉入怀中,关心道,“伤口还疼么?可有头晕之症?”

    袁冬月回答道:“除了刚醒来,胃口觉着不大好,其余倒并无什么异常。”

    “哎哟,还是得唤个郎中来瞧瞧。城西那许郎中,我前阵子听王夫人说那可真是妙手回春,须即刻唤来给小月瞧瞧呐!”

    兰氏听罢点点头:“在理。”随即便唤来丫鬟吩咐了下去。

    “这孩子,当真生得水灵!”陈氏一面吃着瓜子一面朝兰氏笑道,“来,过来姨娘这给我好生瞧瞧。”

    袁冬月也听话,便就走了过去。陈氏拉起袁冬月的手来握,“就是这些日子饿瘦了。”

    “诶,既是醒来了,可得多喝些补汤,莫落下什么病根……”

    袁冬月脑中思绪很乱,一是姨娘们太过热情,她并不适应;二是她仍旧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为什么?”她努力地理着头绪,下意识脱口说出。

    陈氏:“啊,小月,什么为什么?”

    赵氏:“哎哟,咱小月病太久都糊涂啦。”

    袁冬月抬眸,怔怔地看向众姨娘:“袁家不是下狱了么?为什么大家都好好的……”

    都好好的,真好啊。

    众姨娘忽便沉默了,兰氏拉过袁冬月的手:“傻孩子。”

    “自是被诬陷,便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当今圣上贤明,是必定不会冤枉贤臣的。”

    袁冬月愣愣地看着兰氏的双眸,脑中缓缓地反应了会。所以是查明真相了,一切都安然无恙,如此真好!

    她握紧了母亲的手,脸上止不住地浮出笑容来。

    对了!殿下!

    “女儿还有要事,便不多陪。姨娘们再见!”袁冬月雀跃地行礼道。

    她脚步匆匆地跑去自个寝屋,打开衣橱,忽地发觉里边多了几套新做的衣裳。她心中喜悦更甚几分,挑出其中一套杏子黄窄袖纱裙换上。

    沿着抄手游廊,她均匀地呼着气,忍着腿部的疼痛,两步并作一步地朝府门外跑去。袁冬月远远地瞧见了梁氏与长姐二人,发觉其神色有些许怔愣,透着些不可名状的意味,她只轻轻扫过一眼,并不停留。

    我说过,你要等我。这回没有任何事再可阻拦我,只愿你还好好的。

    ……

    袁冬月一下轿子便兴冲冲地秦王府跑去,然而没过几步又愣怔怔地缓了下来。眼前秦王府大门紧闭,府门口竟连一名侍卫都没有。

    她狐疑地快步走上前去,上了阶梯,环绕四周,周遭旷远又寂静,好似方圆一里都只有她一人。

    她探着头,眯着眼透过门缝朝里边望去,仍看不到一个人影,这莫非是座空宅?

    那秦王去哪了?不至于丫鬟仆从也跟着走了吧?

    袁冬月心中思量着,忽隐隐透出几分不安,回眸之际,只见白皙的巴掌正朝她甩来!

    袁冬月一惊,连忙反应过来,挥手扼住金姝的手腕,入眼是一张怒目圆睁的脸。

    她死死捏着金姝的手腕处,论气力她是远胜于金姝的。

    “你没资格来这!”金姝情绪激动地骂道,“若不是因为你,殿下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袁冬月稍有一愣,一时没听懂她在说什么。“我没资格,你就有资格了啊?李夫人?”金姝的手腕已被她捏出红印,她瞧着金姝面露苦色地想要将手从她手中挣脱出来,翻了个白眼,随即猛地一甩,金姝只踉跄几步。

    看在李尤恩的份上,她不想对金姝下重手,否则她真想扇她几巴掌。

    金姝稳住身子,一想到秦王她便悲从中来,此刻又欲冲上前来,“贱人!”

    袁冬月蹙着眉看她,看来不给她一点教训是不行了!

    她看着金姝一点一点跑上前,再又一点一点挥出手掌。她正欲出手。

    李尤恩忽地出现,拽住金姝的手:“你在干什么?”

    金姝讶异地扭眼盯向李尤恩,暴躁道:“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你放开我!”

    李尤恩沉着气,掌间用力,金姝丝毫逃不出他的桎梏,只能在原地不断地闹。过了片刻,金姝委屈地哭了,此刻终于沉寂了几分。

    李尤恩稍叹一口气,扬起笑朝袁冬月道歉道:“二小姐,我家夫人不太懂事,还请见谅。”

    袁冬月瘪瘪嘴:“无妨。”

    她的心此刻亦静默了几分,脑中不断琢磨着金姝的话语。

    “对了,秦王殿下他?你知道他上哪去了吗?府邸大门竟紧闭,里边一个人也没有。”袁冬月面色沉寂地看着李尤恩道。

    “全都是因为你!——殿下他才!——”金姝再又哭闹道,只不出片刻便被李尤恩制止。

    袁冬月闻言一惊,心速忽地加快,此刻只目有奢求般望去李尤恩,却见他顿了片刻后,扯出笑,神色添了几分悲戚。

    他缓缓说道:“当时朝堂之上情况太过险急,殿下为保住袁府,只好以自己所有的权势职位作抵。如今已被废为庶人,发配江南一带。”

    “你——”李尤恩看着她,眼神中皆是忧愁。

    如今秦王已不在,自己又已成婚,你日后又还能依靠谁呢?

    随着李尤恩一字一句落下,她眼中积蓄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

    所以,她的直觉一直都没错,他一直都是喜欢她的。

    可是为何这么傻,为何一次次拒自己千里之外,又一声不吭地替她抗下所有。

    此一番不辞而别,生死难测,她还能上哪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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