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于是凛秋暑退,熙春寒往。

    好长时间里,袁冬月再没有祁寒的消息。听父亲说,那时秦王是在袁家得释的第二日将自己送回袁府的,他走时伤势还很重,路途又奔波。

    到现如今,只更生死未卜。

    那日大雨中她看得虚幻,想来最后一面竟是在秦王府中。那日二人闹得极其不愉快。

    “小姐,外边飘雪啦!”闻蝶推门入屋,带进一阵寒气。

    她提来一筐火星子,又拎着一只紫铜錾刻手炉,打眼瞧见袁冬月坐于窗台前,正垂着头写些什么东西,模样很是认真。

    听她开口回复道:“我早看见了呢。雪很美。”

    闻蝶瞥眼台案上的信纸,咯咯笑了起来,一面朝铁五足八方火盆中添炭火,一面嘱咐:“手炉给您放这儿了,您身子虚寒,可莫要写得太久。”

    袁冬月撇头看她,脸上露出浅笑:“知道了。”

    闻蝶替她将那件鹅黄缎绣梅花紫貂披风向上提了一提,更和紧些,“那便好!我可先忙去了,有事记得唤我。”

    “嗯。”袁冬月目送她出屋,遂而回过头来抬眸看向窗外。窗户上结了些冰,染上一层白蒙的雾气,倒也能瞧见外头飘扬的雪花,似濡湿的花朵,轻盈的柳絮。

    这些日子里,以李尤恩为首的金府的势力渐渐壮大,这小子其实挺争气的。沅沅与阿兄的感情也越来越好啦,她常在我耳边提起你,说想你,你若是没死,也躲藏得太好了,竟也不悄悄捎个信来,宽慰一下沅沅的心呢?

    我呢,借你的福,梁氏与长姐倒很少主动刁难我了,谁让你也算我们袁家的大恩人呢。

    袁冬月略有一顿。

    我的日子过得很是平淡安稳。皇位之争还是很激烈,长姐与祁政的婚事便一直被耽搁着。对了,父亲近日好似在筹划着我的婚事,我瞧见近些日子前来府邸提婚的公子倒是不少。其中有位汪公子与我倒是聊得来,哈哈哈,对了,他的名字好生有趣。姓汪名卿水,可不就是忘情水吗。那日我头回听见,可笑得停不下来,倒让那位汪公子尴尬的很。

    “小姐!美味的祛寒娇耳汤出锅啦!快来、快来、快来!”呼声传得她整个屋院都听得见。

    闻蝶这丫头急急躁躁的。袁冬月笑着想着。

    她遂便收笔,将信纸好生叠上,起身走向一旁的红木蟠龙纹书柜,抽出抽屉将信纸放进。

    “来啦!”袁冬月回应道,提了手炉朝外走去,入眼是闻蝶远远朝她挥手,露出两颗小虎牙甜甜地笑着。

    冬风吹,她和紧了披风,雪花落在面颊上融成水,冰凉却也夹杂着清新的气息。

    在他走后的时日里,她保留了写信的习惯,如今橱柜已塞得满满当当。

    只是知道再也没有机会送出去。

    ·

    到了夜间,雪越下越大,状如鹅毛,满世界只剩下簌簌的雪落与行人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冬月,我便送你到这,不入府叨扰袁老爷了。”汪卿水将袁冬月送至袁府门口,腼腆地笑着,目光很是温柔。

    “嗯,好。”袁冬月看着他道。

    “嗯!”汪卿水站得直楞,“快请入府吧!”

    袁冬月转身之际发觉他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你不用再目送我了,早些回去吧。这会时候不早了。”

    “噢、噢、好。”

    “那,冬月你小心些。”汪卿水挠挠头,见她点点头,愣了片刻便听话地上了马车离开。

    ……

    袁冬月向府门口的小厮要来一只手提灯笼,并未回府。

    袁满仲是最中意汪卿水这小子,汪袁两家聊得甚欢,便撮合着两位孩子多接触接触,也好早日将婚事定下。

    袁冬月说不上讨厌,也谈不上喜欢他。这辈子如此安安稳稳过去也罢,只是人总是贪心的。像她最初只想保命,想在梁氏与长姐的打压下生存下来,如今实现了,又想和一个自己真正爱的人共度余生。可是她上哪找这么一个人来,当下,汪卿水便是最好的抉择了。

    ·

    更定时分,雪停。冷月悬照,大雪压山,皑皑茫茫,上下一白。湖面冰晶映影,雾凇沆砀,惟一芥小舟默然泊于其上。

    远处京城流光溢彩,彩绘灯笼星星点点,接连着碧瓦朱甍,映红了半边天光。

    袁冬月提着雕花彩绘团灯,身披淡紫绒绣斗篷,周身上下包裹严实,脖颈处环以白狐软毛,她悠然轻仰头,欲前往湖中赏雪。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几片花瓣落在她发间的玲珑珍珠簪上,今日她只略施粉黛,却更显清冷绝色,置于雪地间,似美得不可方物的一枝傲梅。

    四野寂静畅然,湖边一芥小舟中隐隐透着黄光,即刻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心中大喜,是何人与她如此默契,竟也有此雅致在一个寒冬夜前往湖中赏雪?

    袁冬月打着灯笼,摸着昏黑的路朝其走去。

    她弯下身,手正欲掀开舟中帷裳之时,稍顿了片刻,“请问,可以一同赏雪吗?”

    清冷悦耳的声音在空旷的四周响起。

    里间寂静了半晌,袁冬月在心中等待着,便先收回手,稍稍直了身来。

    闾丘浮:“小姐,请。”

    袁冬月唇角泛起笑容,一面踏上船去一面柔声道谢:“好,谢谢。”

    掀开帷裳的刹那,她的神色凝固了。

    里间点着煤油灯,明黄温馨,许是正在烧酒的缘故,炭火的温暖热气中蒸腾着淡淡酒香。舟中祁寒正抬眸看向她,眉宇间透着柔和的喜意。

    她的心速猛地加快,眼神呆楞地看向他的面庞。他没有死,她真的再一次见到他了。

    “秦,秦王殿下。”她紧张道。

    闾丘浮立刻打量祁寒的神色,赶忙示意她入座,随后提起沸腾的炉酒为袁冬月满上一杯,“寒兄,我忽然想去外边赏雪,便先告辞。”

    袁冬月见着闾丘浮匆慌离开,听见他对祁寒的称呼才恍然反应过来,祁寒已经被贬为庶人了。

    眼前他真的很不一样了,一身鸦青布长袄,外套一件大氅保暖,不似从前那般奢华贵气,倒更显得清新俊逸,添了几分成熟之感。

    祁寒叹笑着看闾丘浮跑开,眸子这才又愣愣地转向袁冬月。

    “袁二小姐,好久不见。”他开口道。

    眼前她真的好美,贵气素雅,出水芙蓉。沉寂已久的心在此刻忽又狂躁地跳动起来,仿佛置身梦境。

    二人一时皆想不到任何话语,便都不自主地举杯吞咽几口烫酒,绯红悄然爬上面颊。外头是冰天雪地的寒冬,舟中却氤氲着香甜紧张的情愫。

    祁寒:“袁二小姐──”

    袁冬月:“你──”

    二人几近同时说出口,喉间又同时哽住。

    祁寒看着她红彤彤的面颊,笑道:“二小姐先说。”

    “啊。”披风之下她捏紧了手指,目光呆呆地看着他,“真的很巧,没想到能在这遇见你……”

    我很开心。

    祁寒:“嗯,能再次见到二小姐,我很开心。”

    听罢,她的脸更是发烫,然而来不及细想:“这些日子,你过得怎么样?”此话在见不到他的每一日里她都想问,此刻终于得了机会,久憋的情绪只如同泄闸般涌出。

    身体可还好?一个人在南蛮之地可算适应?历经这样天上地下的转变,心底可会有落差?

    祁寒愣愣地思考了片刻,忽地抬眸看向她笑道:“我跟你讲个趣事吧,那时我刚到江南。”

    “恰逢江南雨季,人生地不熟,第一日找了个庙会歇脚,不料当时身子骨太差,夜里屋檐漏雨,第二日便染了风寒,竟一病不起。恰好那天又是庙里老菩萨的生辰,几百号人见我躺在菩萨脚底,喊也喊不醒,推又推不动,是丘浮寻了吃食回来找我时才赶忙将我背走。”

    祁寒一面说一面笑,“你说有不有趣?我可太尴尬了。”

    袁冬月嘴角扯出笑,按着他的话想象之时忽也觉得心底尬得发毛。好在这些百姓并不识得他从前的身份,一个王爷落魄至此,总要令人唏嘘的。

    “还有,我与你说,从庙会逃出来不久,我与丘浮二人竟便被抓去当了花魁。我想着花魁好啊,站着就能拿俸禄,也算解决了眼下的吃住问题。谁知那老婆子发现我身子不大行,又什么活都不会干,就只知白吃她家的饭,遂又将我们赶了出来。”

    “那日赶得可真不凑巧,是一个大雨天,我与丘浮二人那时淋得真像落了水一般。”

    祁寒说罢,忽抬眸见袁冬月面上并无几分笑意,心中一紧,喉间立马哽住。

    本想着活络些氛围,却好似弄巧成拙了。

    “你……莫要顾左右而言他了。”袁冬月蹙了眉,“这些日子,你过得怎么样?”

    祁寒避开她的眼神,一只手给两人满酒,一边说道:“挺好的,甚是快活呢!有一份闲差,每日依旧喝喝酒作作诗,比当王爷开心快乐多了。”

    他抬眸看去袁冬月。

    “嗯。”她眨眨眸子,朝祁寒挤出一个笑。

    你过得好便好,那样我也不怪你为何没死却不来找我,偷偷来了京城也不找我,不怪你不捎信给沅沅报平安,不怪你一人躲在南边与所有人断了音讯……

    舟中沉寂几分。

    “对了,你方才想说什么?”袁冬月忽地忆起。

    “啊,噢。”祁寒微微握紧了拳,“也是想问你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

    “我很好呀。日子虽然平淡却也幸福。”

    “……”

    “父亲,给我找了门婚事。”她忽地开口说道,随即抬眸看向他。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如此说,可她就是想说,她要让他知道。

    她想见他作何反应,她,想试探他。

    “……”祁寒大脑忽地空白,眸子怔愣地抬头看她,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

    果然快要成婚了么。那人是谁?她已有别的心上人了么?她面中的表情,是开心?还是难过呢?

    袁冬月见他久久不说话,垂眸叹笑一声,随后忽地忆起锦囊中的酥糖,拿出一颗推至他眼前,“时候不早了,我想我该回去了。”

    他答道:“好。”

    ……

    看着舟中帷裳落下,袁冬月的身影离开,他死死攥紧了拳,情绪这才敢外露。只觉得鼻尖酸痛难忍,心脏如刀割般疼痛。

    自己如今不过一介庶人,又如何能够爱她护她。

    可那句没说出口的话,此刻不说,或许再也没有机会了。

    既然自己没死,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是不是老天要再给他一次抓住的机会。若有来世,可万一这是最后一世呢?

    没了权势,没了地位,一切都可以重新拿回。可她若是错过了,就再也没机会了。

    祁寒咬紧了牙,抓过酥糖追出舟去,目光狠狠扣住她渐要远去的背影,眼眶忽地泛红,全世界只听得他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他的声音炙热而颤抖。

    “你,还喜欢我吗?”

    袁冬月顿步怔住。

    雪又开始下了,漫天素白的飞雪,冷冽又晶莹。二人脸颊、鼻尖、唇瓣都透着炙热的红,呼着炙热的气,两颗热烈的心在极寒的雪地里,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朝对方靠近。

    袁冬月回过身去,“喜欢。”

    泛红的眼眶中此刻滚下热泪,“我还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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