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祁政身为太子,总有学不完的文史典籍、算术策论,又常需辅佐皇帝,因此又有着处理不完的政务。

    那时的东宫,夜里烛火葳蕤,僻静安谧。袁冬月常扬着甜笑撑在台案边,不论夜多深,她总陪在他身边。他批奏折累了,便瞥眼看去身边蜷着身子,摇摇晃晃着小脑袋瓜打盹的她。

    他轻笑一声,手中仍翻着竹简:“以后本宫唤你曈曈吧。”

    袁冬月猛地惊醒,笑道:“好啊。”

    阿瞳便是祁政给袁冬月取的小名,喻作太阳。

    他说她不是月亮,是太阳。是很需要的太阳,也是很平常的太阳。爱,却不够珍惜。

    朝中权臣皆知,冷若冰霜的太子殿下身边有位聪慧娇俏的女子,仅她一人。

    祁寒也知道。所以当袁冬月接近他时,他只是扬扬唇角,哪知此后自己因此丧了性命。

    ·

    那是一段灰暗的记忆,想来是她不愿记得,这世才忘得干净。

    那是她被关在地下室的第三十天。

    与潮湿阴暗的獐鼠窝穴不同,那里的环境很是干净,甚至称得上舒逸,只是没有光,是终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秦王极度的洁癖让她逃过一劫,黑暗中总算不会担心有虫蛇爬身。

    周遭极度安静,只有一条金锁链偶尔发出伶仃的轻响,一切的饭食、水源皆供在卧榻之侧,她就呆在那方精致小巧的贵妃榻上,哪都动弹不得。

    她大概也知道,离祁政手掌大权的日子不远了,因为他这些日子越来越疯,行为越来越怪异了。

    事实上,她已经成功了。只需要保住这条性命,等待祁政的救援。在生与死的界限上,放下身段去取悦他终究算不得什么难事。

    她好生扮演着秦王的“金丝雀”。

    顺着疯子的脾性,确保他暂时不会杀她。

    很轻细的脚步声,袁冬月神经一紧,那是需要她“示好”的警铃响起。

    地下室的门恍开,刺眼的光亮让她瞬间蹙紧眉闭眼,一片白晕中闪过秦王的背影,紧接而来的是渐近的脚步声。

    “来,月月点上蜡烛。”

    是一种很轻佻温柔的声音。

    每夜同样的流程,同样的话语,袁冬月将手抬上恰好的高度便能接过他手中那柄金丝烛。

    火光哗啦蹿开,她冲着祁寒扯出笨拙的笑。

    昏暗光亮下,他又是一脸血。袁冬月略有一愣──这次弄的浑身都是。

    祁寒静静地扬着笑,等待着她行动。

    在她还没暴露之前,秦王确实很尊重她,向来只是央求,从不逼迫。当然,他现在也不强求。只是变着法子囚禁她,玩弄她,逼迫她主动来取悦他。

    她缓缓脱去外裳,只留得一件内襟在前。

    此等屈辱,她是打碎了牙吞进肚子里都得忍受的。秦王祁寒,心思多么缜密谨慎的一个人啊,表面不掺合不争权,风度翩翩惹得皇帝宠爱,手里权势滔天,各方势力都得忌惮几分。

    她好不容易一步一步将他带入局中。

    她也成功了,便只差这最后一步:逃出他的手心。

    “很好。”他淡淡开口道。

    屋内仅点一只金丝烛,眼下她弱骨纤形般跪坐在美人榻上,绰约不清。

    榻旁的桌案上,一只金漆龙洗盆久置于此,只是袁冬月向来够不着,自也不知。

    祁寒挽起袖摆,一手浸入,随后抚去她的肌肤,缓缓滑过,一层薄薄的血便在她背上铺开,转瞬又凝成细密的血珠。

    粘湿浓重的触感瞬间让她颤抖出声,不出片刻又硬着头皮压回。

    “没事,别害怕。”黑暗中他柔声细语道。

    祁寒确实是个疯子。一开始,她发觉表面如此风光霁月的人竟因她如此疯狂,心中倒有几分将他拉下神坛的恶趣味。

    然而不久她便发现,他的这种疯是她承受不了的。她极度地怕血,怕疼,他却偏偏在她眼前活生生地将人剔骨剜肉,逼她听人濒死时绝望的哀嚎。

    他朝她身上一遍一遍抹着从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液,血腥味瞬间溢满整间屋,还不过瘾,他便直直提起盆来,朝她后背浇去。

    血液顺着她的皮肤流满床榻,滴答滴答在地上放射散开。

    “你要知道你是我的。”

    “这样,你身上流的便也是我的血。”

    过往一幕幕浮现开来,这样子的祁寒让她感到痛苦与讶异,她更忘了她自己,是如何一个固执卑劣的求者者。

    往后的十余日,他哪也不去,只挤在狭窄的美人榻紧紧地拥着她,一动不动。若非耳边平缓轻微的呼吸声,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死了。

    祁政领兵查封秦王府那日,她终于得见天光。

    原来在她挖出祁寒一切密谋、癖好并诏告天下时,他就已经输了。

    她被关在地下室的最后时日里,不过是他逃避现实、等待处决的最后时光。

    秦王何尝不知她的身份。她如此拙劣的演技,漏洞百出的迎合,从她第一次给他一块酥糖,说爱他的时候,他便心知肚明。

    袁冬月却不敢再想了,直至此刻,她才终于知道,那夜他彻彻底底的哭,哭的究竟是什么。

    祁政赶来秦王府时,一身玄袍,威严无比。

    脸上没有丝毫神情,若说有,便是扳倒秦王的半分得意:“他动你没?”

    袁冬月一身干涸的血迹,头发蓬乱不堪,月余以来不见天光让她的精神有稍许失常,反应过来才道:

    “没。”

    秦王谋反罪名坐实,太子应令带兵捉拿。

    一切均在袁冬月、祁政二人的掌控之中。

    两名士兵按着他的肩迫使他跪在地上,他抬眸看看袁冬月,看看祁政,只知失声笑着。

    袁冬月沉了口气,瞥眼瞧去祁寒,压抑月余的耻辱顿时翻涌在她心头。在那样的世道下,她的冷血是她唯一的盔甲,她只想保命,只想翻身,只想报仇,也只懂得如何恨一个人。

    她走近祁寒,拿过身后侍卫的短刀。

    就像曾经他握着她的手教她那般,她也学会了如何折磨一个人,如何克服心底的恐惧,如何在鲜血烂肉中寻得快感。

    她紧紧地捏起他的下巴,略有端详手中锋利的刀刃,随后一刀一刀地在他脸上划过。在秦王府受的罪,她要一笔一笔算回去。

    祁寒眼里的泪水她看不懂,就连她自己内心的痛苦她也读不懂。

    她只看见那个曾经囚禁自己的人,如今跪在她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地感受自己的凌辱和践踏。

    好生快意。

    再见到他,也是前世的最后一面,是她在酒馆畅快饮酒、肆意挥霍后。

    那是一个寒冬夜,街道张灯结彩,红光映天,因近佳节而愈显喜庆。由闹市走去小巷,酒精麻痹下的她便处在一个极其亢奋的状态。

    她脚步几分虚浮,沿着街路正要回袁府去。胃中忽地翻涌,正要扶墙呕吐之际,她却恍然瞥见蹲在一片烂篓筐堆旁的祁寒。

    袁冬月揉揉眼,当下月光清寒,阴影隐去他半边面颊,见他蜷缩着抱肘靠墙蹲着,衣衫褴褛,被风雪吹得瑟瑟发抖,却还抬着一双眸子,发着雪亮的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只一副丧家败犬的模样让她好生大笑。

    祁寒见状,微愣,忽也跟着大笑,然笑到极致,又成号啕大哭。

    她转身便离,头脑不清,并未有多的停留。

    秦王自杀在那个寒冬夜,死在脏污凌乱的街市,好在那夜下了一场大雪,白茫的一片,厚厚地覆住了他的尸体,算得几分安息。

    昔日惊艳全城的王侯就此凋零。

    是她忘了。

    前世的记忆似潮水般涌来,她不仅忘了祁寒,也忘了自己。

    她总以为是自己特别,他才在自己面前哭。想来确实特别,太过特别。原来他哭的并非尔虞我诈的世道,哭的是自己对他的利用与背叛。

    自己恨祁政的利用与背叛,可自己又将这份沉重的伤痛带去给了别人。

    带去给那个,她现在所爱上的人。

    袁冬月一时崩溃地站不住脚,空白的大脑让她丝毫流不出一滴泪,只压抑在心中,越是要迸发,越是压抑得难受,像一次痛快的哭嚎被迂回堵塞成一场无止境的煎熬,无声、窒息。

    ……

    她忽地害了病,温病连了几日不退。

    东宫里瑞炭整日整日地烧着,几层厚银丝罗衾覆身,宫中的太医召来一个又一个,身子却毫不见好转。

    窗外飞雪簌簌,她眼周略肿,发了呆。

    东宫内侍卫百名,她逃不出去。当再一次被夺舍掉了自由,熟悉的绝望差些没让她窒息。

    祁政下朝回来,走进屋内见了她一蹶不振的模样,笑道:“那傻小子正在外边淋雪。”

    袁冬月猛地惊起,慌乱下榻之余竟不慎摔下,侍奉她的宫女赶忙前去搀扶。

    “放我出去!”她声音嘶哑,几近哀求道。

    祁政叹气一声:“曈曈,你最好乖些。”

    “前世,他不就差不多在这个时候死的么?如果你想,我也能让他死在这个冬天。”

    话音一落,她浑身便止不住地打颤。这些话她早就想过,或者说,她明白自己顺利出宫的几率几近为零。

    以现在祁寒的身份,他当真没有办法与祁政抗衡。

    何况,她早料到祁政会拿他的死来逼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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