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一场小雨,屋顶上仍有亮晶晶的水珠子往下滴答。地下,高高低低的黄泥潭子里还盛着一汪绿水,水里有几根嫩绿、稀疏的狗尾巴草,跟着水纹打旋。

    姜满溜出家门,又在门口对面包子摊主那里买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她都吃了才觉得心口的熨帖了许多。

    她目视衙门所在的方向,心里想的是阿爹昨晚归家时说的那些话——县太爷马德才惨死,整个桃源县似乎都受到了震动——马德才担任县太爷期间实在称得上是一位十分合格的‘父母官’,他在位期间廉洁为公、体恤民情,本来明年他就要被调到云京去了。桃源县的百姓们万民伞都给他做好了,预备明年送他。

    桃源县不论大小茶肆摊位都在谈论马德才县太爷的死状,更有愤者还有人因为马德才打架。因为路过的乞丐觉得铁打的百姓,流水的县太爷,在这世上只要不是自己死了,谁死了都没有关系。

    姜满在这些茶肆都听了一会儿,不过版本已经变了好几个,有人说因为附近的马匪刘老三因为深恨县太爷,他夜里带了一山的英雄好汉用血滴子取了父母官的性命去。

    还有人说县太爷得罪了人,只是不知道是上面的官,还是江湖的武林世家们了。

    姜满付了茶钱就出了茶肆,正预备抬脚往衙门出去——总归县太爷死在了衙门那里,百姓这边的话也只能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觉得脚下仿佛无力,似乎被什么抵住了,横扫目视无果,目光下移几分——原来又是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不过这衣着破烂的男乞丐只是头发凌乱,他抬起头一张白皙的面孔便露出来了。

    这张脸!姜满盯着那张脸,心中其实已经涌起了千层浪!这张脸不就是上一世害她贬妻为妾的李漱吗!真是白瞎了一张清纯无害的脸蛋,不仅是满嘴的谎言,更有那种小人一旦得志的强势算计!

    要不是他花言巧语,说起甜言蜜语来,什么‘山无棱,江山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之类的话那是脱口而出。她上一世遇人不淑,不仅害死了阿爹与妹妹,自己因为他的缘故最后死于非命!

    她蹙眉将自己的腿从乞丐李漱的手中伸出来,冷冷道:“我只是普通人家的姑娘,无心无力救你出穷山火海。你虽命苦乞讨,不过我瞧你四肢健全,为何以乞讨为生?”

    李漱的眼中闪过一丝不一察觉的难堪,不过还是被姜满发现了。她瞧着这个上一世最亲密、最陌生的男子,心中泛起浓郁的厌恶之感。

    她心想,许是你曾是读书人,不肯去做那些耗体力又跌面子的体力活儿吧?可上一世姜满嫁给他,也还是做了十年的屠户,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劳家里、扶他青云志。最后得到什么呢?真是孽缘!

    她站在那里,有一半黄白的阳光落在她白皙的脸上,一只丹凤眼中是坚毅;另一半脸被隐在阴影下,瞳孔中是悔恨、是恐惧、是落魄、最后统统转换成了冷漠麻木。

    地下的李漱仍想抓住她的腿祈求她的施舍,他嘴里曾因乞讨时得罪了当地的地头蛇,被人用烧红的烙铁烫过,每动一下都是折磨。他唇齿不清地喊着什么,她面对此人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像绕过垃圾一样走开了。

    望着姜满离去的背影,地上衣裳凌乱破旧的李漱忽然挣扎着坐起,他盯着那个背影。通红的一双长眸流下泪水,他偏执地‘啊啊啊’地发出旁人听不清楚的声音,只觉得那声音无比凄怆。也许偶尔有一两句清楚的,路人躲闪着避开他,又听得真切——原来喊的是“娘子......”

    ——

    姜满本想去衙门打听一些消息,因为她觉得此人手段太过残忍,对自己家人也许会有威胁,得知第一手消息兴许也能帮家里人规避些许危险。

    不过路上遇见了她厌恶之人,她已经没有了再去打探的心情,于是转身回了家中。

    出乎意料的,姜老爹此刻竟然在家!他在院子里,家里的男子都围着姜老太爷听他说话:“哎,别提了,衙门里本来还有个老仵作的,不过他年纪大了,前几天在家里躺椅上歇午觉,梦里去了。”

    白叔说:“梦里去了好,没有痛苦。”

    姜老爹笑笑,捏起面前茶杯的杯盖撇去杯盏中青绿茶汤的浮沫,又端起那茶杯盏子浅浅饮了一口,眼见人群里还是有人有兴趣听下去的,他慢悠悠道:“是啊,老邓头做了一辈子仵作,与我也算是一辈子的老伙计了。他又无儿无女的,仵作在咱们大昭是贱籍。唔,当然了,咱们屠户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也是贱籍,以前衙门里案情受害人太大了,我总是与老邓头一起验尸的,说起来我爹娘是我一个师傅,老邓头就算我验尸上面半个师父——”

    老邓头没了?姜满一惊,脑海里浮现出以前阿爹带她去衙门里验尸的时候,这个总是穿的很整洁的老头不仅教阿爹,也会在一旁教导她。她比较聪明,比阿爹来一点就透,老邓头见她是屠户女,有心叫她学会另一门手艺,也更有心教导她。

    “老邓头一去,咱们桃源县昨儿又出了那么大的案件,衙门里没有仵作,实在进度困难呐——”姜老爹叹息,又说:“我是屠户,也可以担任仵作。我年纪大了,腿脚又不便利,只想在家享享清福。不过我听李捕头说咱们因为缺仵作的缘故,所以从后天开始衙门里就开始面向人群招收仵作了。”

    姜老爹啧啧叹道:“如果我家阿满是个男孩就好了,她跟我杀猪多年,又自幼随我出入衙门验尸,我阿娘可是河西董氏出身,董氏世代仵作,祖训是能叫死人尸骨讲话。阿满若是男子,定能也可去参加。我阿爹阿娘把一身本领给了我,可惜我只有二女,阿满习得满身本领,可在这样一个压抑女性,男子话语比女子大的社会,阿满纵然满身本事也难呐。”

    姜满知道阿爹并不是嫌弃自己是女儿,可话毕竟听起来终究是可惜她不是个男子,她黯淡地垂下了头。

    吃过了午饭,姜老爹、白叔还有白叔的独生子白灵一起前去不远处的屠肆做生意,姜粟在看画本子,姜满则就在慕容徵养伤的那个窗外听他讲课。

    他的声音清清泠泠的,不似寒风冷雪,反而十分温恬。不过她此时满腹心事,心不在焉地望着某一处发呆。任凭慕容徵叫了好几声都没反应。

    慕容徵用手里的《千字文》轻轻地敲了她的一下,终于把她打回魂了,他问:“阿满怎么上课心不在焉?我的时间虽然不宝贵,可也不想浪费在不值当上面。”

    姜满低头道歉,又说:“夫子继续讲吧,这一次我一定聚精会神听。”

    慕容徵旧居深宫,察言观色的本领一流,适才姜屠户讲桃源县衙门缺仵作的时候,他也发现了姜满。他眼见姜屠户说希望姜满是男子时,姜满那样明媚嘴皮不饶人的人一下子就失落了起来。他试探问:“可是你对衙门缺仵作有什么看法?你尽管畅言,课堂上夫子为学生排忧解难是天经地义。”

    姜满于是放心道:“夫子真是神机妙算,我正是担心这个。我......我也想参加仵作的选拔。我已经十五岁了,我不愿意嫁人生子,做女官如果是我的长期目标的话,那么我想当仵作应该是我想自己拥有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工作。”

    说完她还担忧他会像寻常男子一样呵斥她不安于室,不过慕容徵闻言确实一愣,很快他就放下了手里的书本,目视她道:“阿满你能有此觉悟很不简单,上午听姜老爹说过你一身本领,倘若不用在实处,这何尝不是一种损失呢?你虽是女子,可你难道比世间男子少了鼻子还是眼睛呢?根本在身体结构上没有任何不同啊,所以你有这样独立的想法,我认为你可以进行尝试。”

    “好的,夫子,您就是我人生的启明星!”姜满等不及地站起来兴奋道,笑容就像春日暖阳一样沁人心脾,慕容徵觉得那张脸似乎太明艳了,像冉冉升起的晨曦夺目!

    得到认同的姜满晚上跟一家子人说了自己想参加衙门仵作选举,姜老爹本觉得女儿待在家里,待在自己羽翼庇护下会更加安全。不过他终究没耐住女儿的请求,点了头。

    ——

    大昭昌平二十年春夏之交,江浙金陵桃源县衙门外,有一条长龙似的人群在排队。

    其中不乏穿着一身黄袍的道士,还有一些太阳穴哪里鼓囊囊的人,一瞧就晓得是练家子。不过清一色的都是男子——

    姜满一身赭色短衫与青蓝色的下裙在其中竟十分显眼,因为她是报名的人群中唯一的女子。

    “哎你说,她是小娘子吧?她不好好在家里跟她娘学女工习调汤,怎么也来这里跟我们一起报名啊?”就在姜满身后有人捂着嘴就这样以为很‘轻声’地询问。

    “这你就孤陋寡闻了,她可是我们县里最有名的姜屠户的大女儿,说来可惜了。姜屠户一身本领,就可惜他婆娘没给他留个儿子,留下两个闺女,其中一个薨逝个病闺女......”

    “再出名也是她爹的名气,一个黄毛丫头有什么本事,混在我们大男子里边像什么样子?”

    姜满向后瞥了一眼,见是个一脸不屑的中年男子,他穿着一身道袍,干瘪得就像一根烂茄子似的黑脸上留了两绺尾端泛白的八字胡子。

    姜满狠狠瞪了回去,鼠须男一缩脖子。

    “叫什么?”坐在一方桌子前的是个身穿衙门玄色公服的小吏,头也没抬的问。

    “姜满,年十五。桃源县本地人,原是屠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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