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行云反身关上门扉，不急不躁踱步到钟灵秀面前，然后转了个身，把她挡在身后，隔绝了袁轻舟看向她的目光。
他站得离她很近，转身时衣带轻轻拂过她的手，一股松香气息缓缓散开，萦绕住她。
这是钟灵秀重生后，第一次见到傅行云。她设想过很多重新见到傅行云的场景，她设想自己会心如止水，设想自己会怒发冲冠，却从来没设想过现在这样。
她被包裹在松香味的气息中，骤然胸闷气短，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的心在快速地跳动着。
她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一时间愣住了。
在她发愣的时候，袁轻舟抢先对傅行云发起了质问，语气还有些心虚：“你怎么回来了？下午是门派比拼，你不该和我姐姐在打清心宗吗？”
傅行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很平淡地说了一句：“你不问自来，且出言不逊。自去刑堂领罚，三十仗。”
袁轻舟看了钟灵秀的方向一眼，还待狡辩：“我、我又没做什……”
在傅行云冷淡却严厉的目光下，袁轻舟的声音渐渐变小，不敢说下去了。他跺跺脚，转而大喊：“罚就罚！钟灵秀，你别忘了跟我说的话！”
傅行云的语气终于冷下来：“一百仗。”
袁轻舟不敢看他脸色，一溜烟走了。
看着袁轻舟走了，傅行云才转过身来，问她：“你跟他说什么了？”
他转过身来，就离她更近了，说话的时候，她能感受到轻微的气息拂过她的发顶。
她结巴道：“没、没什么。”
一句话说完，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飘摇不定，充满了怯意。意识到自己的慌乱，她的心渐渐凉下来，刚刚跃动的心跳，也渐渐平稳。
她稳定一下自己的心绪，重新说道：“我跟他说，我准备和你分开。”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打算，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他的脸，娓娓道来：“我和你认识十六年，最近我想明白了，你确实是不喜欢我的，所以我也不打算和你在一起了。你可以喜欢别人，但你要给我一封道侣的和离书，还要给我……”
傅行云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钟灵秀看不出他的想法和态度。她像被悬置在空中，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漂浮的。
没等她说完，傅行云就打断了她。他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问了一个问题：“我刚刚对袁轻舟的惩戒，你有不满之处？”所以才提出要离开的气话？
听到他的语调，钟灵秀明白了他的态度。他在不耐烦的时候，说话语调就会比平时平——他现在的语调就很平。
她愣了愣，顺着他的话回答：“没有不满。”
他又继续问：“那是我平时对你怠慢了，还是身边有哪个侍童待你不够尊重？”
她声音嘶哑：“没有。”
他的语调越来越平：“那你是有什么希望我做的事情？”
钟灵秀听着他几乎没有起伏的语调，心里的苦涩渐渐蔓延开来。
原来他的想法是这样的啊。她说她要离开，他的想法不是惊慌失措，更不是伤心，而是不耐烦，仿佛她准备了良久的这番话，是无足轻重的、无理取闹的。
她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那些早就打算好、在心里背诵了无数遍的话，她突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傅行云静静等着她开口，但很快，他的耐心就告罄了。
门外传来比拼开始的钟声，傅行云不动声色，用一段话总结了这个话题：“你救过我，我向你承诺过，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背弃这个承诺。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虽然语调很平，但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仿佛极有耐心，生怕她不相信似的。
钟灵秀心中的苦涩越发强烈：“问题不是这个。”
她轻嘲道：“你向来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很放心。”
她回想起上辈子跟傅行云相遇的情景。
她当时在南海种了一片绕指柔，想用来织龙绡纱。这些绕指柔越长越多，最后长成了茂密的一大片，经常把一些路过的小鱼小虾网住。偶尔也有一些小动物的尸体被缠住，大多是附近渔民扔下海的病禽。
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冬天，她的绕指柔缠到了一只很大的动物，是一个奄奄一息的人类——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傅行云。他当时大概十五六岁，身上穿着锦衣华服，全身经脉尽断，连骨头都碎掉了。
他快要死了，但他看起来很不想死。
他的指骨尽碎，扭曲得不成样子，但那十只手指仍然紧紧地攀在她的绕指柔上面——是他缠住了她的绕指柔，而不是她的绕指柔缠住了他。绕指柔能让海水保持常温，不至于在冬天结冰。如果没有攀住这些水草，他可能已经被冲进南海，在大海中溺死了，又或者在冰封的海面下冻死。
钟灵秀看着那些扭曲的指骨，觉得那肯定很痛，但眼前少年竟然还能凭借它们使力。
她对这个渴望活下去的少年提出了一个简单的交易：“你为我做一件事情，我就救你。”
虚弱的少年张了几次嘴，却发不出声音。钟灵秀以为他下一刻就要死了，但他坚持了几次，最终还是发出了几个音节：“什么……事……”
钟灵秀都有点替他着急了，随口回道：“你就先答应着吧。”
具体是什么事情，其实她还没想好。她怕等自己想好了，他就等不及死了。
少年眼睛半闭着，气若游丝地回了几个字，每说一个字，暗红色的血液就从他的喉咙里溢出来。他说，他的身体已经半废，太难的事情，他做不到。
说着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脸上虽然一片狼藉，眼神却很平静。
钟灵秀看着少年身上破碎却华贵的衣物，觉得他大概出身不低，是个很骄傲的人。骄傲到哪怕命悬一线，也不愿意跟旁人虚与委蛇。
放到其他人身上，都生死关头了，哪里还管那么多呢？他们恨不得跪在地上向钟灵秀叩首，承诺自己什么都愿意做，只为了求她出手相助。
但十五岁的傅行云明明这么想活下去，却不愿意轻易许下诺言。还非要先问清楚：钟灵秀让他做的事情，是不是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钟灵秀看着他，好奇地问了一句：“假如我让你做的事情是你做不来的，你打算怎么办？”
少年搁浅在礁石上，静静地看着钟灵秀。他扭曲的指骨仍然紧紧地攀附在绕指柔上，却忍耐着，没有出言哀求。
夹杂着浮冰的海浪拍了上来，少年的头发被海浪冲开，露出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莹泽明亮，比钟灵秀见过最珍贵的宝石还要美丽。
钟灵秀看着那双眼睛，心里突然就悸动了一下。她在那一刻很确信，眼前的这一个少年，他许下的每个承诺，肯定都是会认真兑现的。因为他那么骄傲。
但这么骄傲的人，就算救了回来，骨头经脉寸断，以后肯定也不能修炼了……她回想起以前养过的一条小银鱼。小银鱼通身流动着银色的光泽，它很喜欢自己的鳞片。后来它生了一场病，身上的鳞片掉光了，没多久就不吃不喝地死了。
想到这里，她看向搁浅在礁石上挣扎求生的少年，忍不住忧愁起来。
这就是上一世钟灵秀和傅行云的初遇，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冬天，在南海浮着薄冰的海岸上，在绕指柔的尽头。
后来钟灵秀喜欢上了傅行云，就开始终日为他忧愁。海边湿潮，尤其冬季寒气入骨，他断裂的筋脉就会剧痛。但他从来不说，只是沉默地忍受。
她一开始以为他不是很痛，后来问了医师，才知道那是“断肠蚀骨之痛”——这个人骄傲到，连在忍受剧痛的时候，也要极力维持体面。
她开始反复梦见那条死去的小银鱼。她害怕地追问医师，得知断续丹可以治好他的伤势，让他可以重新修炼，她很高兴。虽然断续丹是她承担不起的，但幸好她作为鲛人，还能凝泪成珠……
她花了半年的时间偷偷收集珍珠，换了十颗断续丹。她不想告诉傅行云这件事情，他这么骄傲，大概不会同意她的做法。她不想他为难。
但很快，傅行云还是发现了。
珍珠凝结了鲛人的精血，鲛人的眼泪流干了之后，会衰老得很快，容貌也渐渐趋于平凡。钟灵秀曾经是鲛人部落里最好看的少女，但在这半年里，她老得很快，也没有以前那么好看了。
傅行云感受着她的容貌变化，不明所以，但在她捧出那十颗断续丹的那一刻，他知道了答案。
他没有第一时间收下她的断续丹，他看着她的脸，问她：“你哪来的灵石买断续丹？”
她找了很多借口，说喜欢她的族人给的、海底的沉船里捡到的、路过的高人送的，他都不置可否，只是盯着她的脸。
最后见瞒不过，她才说了实话。
她想跟他说那条小银鱼，想说自己对他的担心和爱慕，还想说自己是自愿的，让他不必有负担。但看到他凝重的、不堪重负的表情，她鬼使神差说了一句：“我救你的那天，你欠我的那个诺言，我已经想好了——我想你永远和我在一起。”
他很认真地审视了她一会，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收下她的断续丹，很慎重地承诺：“这件事情我能办到。我答应你。”
终其一生，傅行云守住了这个承诺。哪怕在成为天下第一剑修后，闻名宇内，与作为鲛人的钟灵秀有了云泥之别，他也从来没有背弃过这个承诺。
哪怕在他遇到袁沅沅后。
在跟妖族的云谷之战中，面对着十万妖族的入侵，傅行云的流云剑法本来力不能支，是靠着袁沅沅的琴声，才勉强使出了最后一招的“胜天半子”，在大厦将倾时力挽狂澜，守住了云谷。傅行云的“胜天半子”是何等的气势磅礴，袁沅沅心潮澎湃，竟因此谱出了《万里河山》的后续，完善了这篇千古残本。
有幸目睹过当时一战的人，都说傅行云和袁沅沅是天作之合，两人郎才女貌，心意相通，本该是一对璧人。所以在听说傅行云另有道侣，而且道侣竟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鲛人后，大家都十分惋惜。
对于众人的惋惜，傅行云表现平淡，他说：“钟灵秀于我有恩，我答应过她，便应信守诺言。”
袁沅沅的回应也十分大方，她坦荡承认自己确实喜欢傅行云，她之所以喜欢他，便是因为他这个翩翩君子的做派。如果傅行云是个背信弃义、在平步青云后抛弃发妻之人，便不值得她喜欢。
两人说完这番话后，相视一笑，心有灵犀的样子。
后来钟灵秀老病而死，傅行云终日守着发妻的墓碑，不谈再娶之事。袁沅沅虽然爱慕他，甚至为他终生未嫁，却也不曾逼迫他与自己在一起。两人虽然相爱，却终生都发乎情、止于礼，只是隔着一个墓碑，遥遥相望。
傅行云和袁沅沅的感情，是修真界的谈资，甚至还有人专门为他们写了一本叫《琴剑缘》的话本。众人感慨着话故事里傅行云的一诺千金，以及袁沅沅的潇洒大气，唯独谈到钟灵秀，会抱怨一句：“那个鲛人钟氏，怎么就不知道成人之美呢？”
——钟灵秀在话本里的名字，就叫做“鲛人钟氏”。
上辈子听到这番议论时，钟灵秀已经病死，只是作为一个魂魄飘荡在这个世间。她大声地对所有人说：“我有名字的，我叫钟灵秀，不是鲛人钟氏，我的名字是钟灵秀……”她的话在空中飘荡无依，无人听到，无人关注，也无人为她惋惜。
明明是三个人的故事，明明她才是先来的人，她却始终没有姓名。
但说来也没有大错，在感情中，那个不被爱的人，才是第三者。
他站得离她很近，转身时衣带轻轻拂过她的手，一股松香气息缓缓散开，萦绕住她。
这是钟灵秀重生后，第一次见到傅行云。她设想过很多重新见到傅行云的场景，她设想自己会心如止水，设想自己会怒发冲冠，却从来没设想过现在这样。
她被包裹在松香味的气息中，骤然胸闷气短，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自己的心在快速地跳动着。
她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一时间愣住了。
在她发愣的时候，袁轻舟抢先对傅行云发起了质问，语气还有些心虚：“你怎么回来了？下午是门派比拼，你不该和我姐姐在打清心宗吗？”
傅行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很平淡地说了一句：“你不问自来，且出言不逊。自去刑堂领罚，三十仗。”
袁轻舟看了钟灵秀的方向一眼，还待狡辩：“我、我又没做什……”
在傅行云冷淡却严厉的目光下，袁轻舟的声音渐渐变小，不敢说下去了。他跺跺脚，转而大喊：“罚就罚！钟灵秀，你别忘了跟我说的话！”
傅行云的语气终于冷下来：“一百仗。”
袁轻舟不敢看他脸色，一溜烟走了。
看着袁轻舟走了，傅行云才转过身来，问她：“你跟他说什么了？”
他转过身来，就离她更近了，说话的时候，她能感受到轻微的气息拂过她的发顶。
她结巴道：“没、没什么。”
一句话说完，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飘摇不定，充满了怯意。意识到自己的慌乱，她的心渐渐凉下来，刚刚跃动的心跳，也渐渐平稳。
她稳定一下自己的心绪，重新说道：“我跟他说，我准备和你分开。”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打算，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他的脸，娓娓道来：“我和你认识十六年，最近我想明白了，你确实是不喜欢我的，所以我也不打算和你在一起了。你可以喜欢别人，但你要给我一封道侣的和离书，还要给我……”
傅行云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钟灵秀看不出他的想法和态度。她像被悬置在空中，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漂浮的。
没等她说完，傅行云就打断了她。他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问了一个问题：“我刚刚对袁轻舟的惩戒，你有不满之处？”所以才提出要离开的气话？
听到他的语调，钟灵秀明白了他的态度。他在不耐烦的时候，说话语调就会比平时平——他现在的语调就很平。
她愣了愣，顺着他的话回答：“没有不满。”
他又继续问：“那是我平时对你怠慢了，还是身边有哪个侍童待你不够尊重？”
她声音嘶哑：“没有。”
他的语调越来越平：“那你是有什么希望我做的事情？”
钟灵秀听着他几乎没有起伏的语调，心里的苦涩渐渐蔓延开来。
原来他的想法是这样的啊。她说她要离开，他的想法不是惊慌失措，更不是伤心，而是不耐烦，仿佛她准备了良久的这番话，是无足轻重的、无理取闹的。
她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那些早就打算好、在心里背诵了无数遍的话，她突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傅行云静静等着她开口，但很快，他的耐心就告罄了。
门外传来比拼开始的钟声，傅行云不动声色，用一段话总结了这个话题：“你救过我，我向你承诺过，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背弃这个承诺。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虽然语调很平，但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仿佛极有耐心，生怕她不相信似的。
钟灵秀心中的苦涩越发强烈：“问题不是这个。”
她轻嘲道：“你向来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很放心。”
她回想起上辈子跟傅行云相遇的情景。
她当时在南海种了一片绕指柔，想用来织龙绡纱。这些绕指柔越长越多，最后长成了茂密的一大片，经常把一些路过的小鱼小虾网住。偶尔也有一些小动物的尸体被缠住，大多是附近渔民扔下海的病禽。
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冬天，她的绕指柔缠到了一只很大的动物，是一个奄奄一息的人类——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傅行云。他当时大概十五六岁，身上穿着锦衣华服，全身经脉尽断，连骨头都碎掉了。
他快要死了，但他看起来很不想死。
他的指骨尽碎，扭曲得不成样子，但那十只手指仍然紧紧地攀在她的绕指柔上面——是他缠住了她的绕指柔，而不是她的绕指柔缠住了他。绕指柔能让海水保持常温，不至于在冬天结冰。如果没有攀住这些水草，他可能已经被冲进南海，在大海中溺死了，又或者在冰封的海面下冻死。
钟灵秀看着那些扭曲的指骨，觉得那肯定很痛，但眼前少年竟然还能凭借它们使力。
她对这个渴望活下去的少年提出了一个简单的交易：“你为我做一件事情，我就救你。”
虚弱的少年张了几次嘴，却发不出声音。钟灵秀以为他下一刻就要死了，但他坚持了几次，最终还是发出了几个音节：“什么……事……”
钟灵秀都有点替他着急了，随口回道：“你就先答应着吧。”
具体是什么事情，其实她还没想好。她怕等自己想好了，他就等不及死了。
少年眼睛半闭着，气若游丝地回了几个字，每说一个字，暗红色的血液就从他的喉咙里溢出来。他说，他的身体已经半废，太难的事情，他做不到。
说着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脸上虽然一片狼藉，眼神却很平静。
钟灵秀看着少年身上破碎却华贵的衣物，觉得他大概出身不低，是个很骄傲的人。骄傲到哪怕命悬一线，也不愿意跟旁人虚与委蛇。
放到其他人身上，都生死关头了，哪里还管那么多呢？他们恨不得跪在地上向钟灵秀叩首，承诺自己什么都愿意做，只为了求她出手相助。
但十五岁的傅行云明明这么想活下去，却不愿意轻易许下诺言。还非要先问清楚：钟灵秀让他做的事情，是不是自己能做到的事情？
钟灵秀看着他，好奇地问了一句：“假如我让你做的事情是你做不来的，你打算怎么办？”
少年搁浅在礁石上，静静地看着钟灵秀。他扭曲的指骨仍然紧紧地攀附在绕指柔上，却忍耐着，没有出言哀求。
夹杂着浮冰的海浪拍了上来，少年的头发被海浪冲开，露出了一双眼睛。那双眼睛莹泽明亮，比钟灵秀见过最珍贵的宝石还要美丽。
钟灵秀看着那双眼睛，心里突然就悸动了一下。她在那一刻很确信，眼前的这一个少年，他许下的每个承诺，肯定都是会认真兑现的。因为他那么骄傲。
但这么骄傲的人，就算救了回来，骨头经脉寸断，以后肯定也不能修炼了……她回想起以前养过的一条小银鱼。小银鱼通身流动着银色的光泽，它很喜欢自己的鳞片。后来它生了一场病，身上的鳞片掉光了，没多久就不吃不喝地死了。
想到这里，她看向搁浅在礁石上挣扎求生的少年，忍不住忧愁起来。
这就是上一世钟灵秀和傅行云的初遇，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冬天，在南海浮着薄冰的海岸上，在绕指柔的尽头。
后来钟灵秀喜欢上了傅行云，就开始终日为他忧愁。海边湿潮，尤其冬季寒气入骨，他断裂的筋脉就会剧痛。但他从来不说，只是沉默地忍受。
她一开始以为他不是很痛，后来问了医师，才知道那是“断肠蚀骨之痛”——这个人骄傲到，连在忍受剧痛的时候，也要极力维持体面。
她开始反复梦见那条死去的小银鱼。她害怕地追问医师，得知断续丹可以治好他的伤势，让他可以重新修炼，她很高兴。虽然断续丹是她承担不起的，但幸好她作为鲛人，还能凝泪成珠……
她花了半年的时间偷偷收集珍珠，换了十颗断续丹。她不想告诉傅行云这件事情，他这么骄傲，大概不会同意她的做法。她不想他为难。
但很快，傅行云还是发现了。
珍珠凝结了鲛人的精血，鲛人的眼泪流干了之后，会衰老得很快，容貌也渐渐趋于平凡。钟灵秀曾经是鲛人部落里最好看的少女，但在这半年里，她老得很快，也没有以前那么好看了。
傅行云感受着她的容貌变化，不明所以，但在她捧出那十颗断续丹的那一刻，他知道了答案。
他没有第一时间收下她的断续丹，他看着她的脸，问她：“你哪来的灵石买断续丹？”
她找了很多借口，说喜欢她的族人给的、海底的沉船里捡到的、路过的高人送的，他都不置可否，只是盯着她的脸。
最后见瞒不过，她才说了实话。
她想跟他说那条小银鱼，想说自己对他的担心和爱慕，还想说自己是自愿的，让他不必有负担。但看到他凝重的、不堪重负的表情，她鬼使神差说了一句：“我救你的那天，你欠我的那个诺言，我已经想好了——我想你永远和我在一起。”
他很认真地审视了她一会，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收下她的断续丹，很慎重地承诺：“这件事情我能办到。我答应你。”
终其一生，傅行云守住了这个承诺。哪怕在成为天下第一剑修后，闻名宇内，与作为鲛人的钟灵秀有了云泥之别，他也从来没有背弃过这个承诺。
哪怕在他遇到袁沅沅后。
在跟妖族的云谷之战中，面对着十万妖族的入侵，傅行云的流云剑法本来力不能支，是靠着袁沅沅的琴声，才勉强使出了最后一招的“胜天半子”，在大厦将倾时力挽狂澜，守住了云谷。傅行云的“胜天半子”是何等的气势磅礴，袁沅沅心潮澎湃，竟因此谱出了《万里河山》的后续，完善了这篇千古残本。
有幸目睹过当时一战的人，都说傅行云和袁沅沅是天作之合，两人郎才女貌，心意相通，本该是一对璧人。所以在听说傅行云另有道侣，而且道侣竟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鲛人后，大家都十分惋惜。
对于众人的惋惜，傅行云表现平淡，他说：“钟灵秀于我有恩，我答应过她，便应信守诺言。”
袁沅沅的回应也十分大方，她坦荡承认自己确实喜欢傅行云，她之所以喜欢他，便是因为他这个翩翩君子的做派。如果傅行云是个背信弃义、在平步青云后抛弃发妻之人，便不值得她喜欢。
两人说完这番话后，相视一笑，心有灵犀的样子。
后来钟灵秀老病而死，傅行云终日守着发妻的墓碑，不谈再娶之事。袁沅沅虽然爱慕他，甚至为他终生未嫁，却也不曾逼迫他与自己在一起。两人虽然相爱，却终生都发乎情、止于礼，只是隔着一个墓碑，遥遥相望。
傅行云和袁沅沅的感情，是修真界的谈资，甚至还有人专门为他们写了一本叫《琴剑缘》的话本。众人感慨着话故事里傅行云的一诺千金，以及袁沅沅的潇洒大气，唯独谈到钟灵秀，会抱怨一句：“那个鲛人钟氏，怎么就不知道成人之美呢？”
——钟灵秀在话本里的名字，就叫做“鲛人钟氏”。
上辈子听到这番议论时，钟灵秀已经病死，只是作为一个魂魄飘荡在这个世间。她大声地对所有人说：“我有名字的，我叫钟灵秀，不是鲛人钟氏，我的名字是钟灵秀……”她的话在空中飘荡无依，无人听到，无人关注，也无人为她惋惜。
明明是三个人的故事，明明她才是先来的人，她却始终没有姓名。
但说来也没有大错，在感情中，那个不被爱的人，才是第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