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彬已过的十七年人生，远看精彩纷呈，近看乏善可陈。
他学钢琴，考奥赛，练滑雪，样样有成绩，事事无兴趣。于晓霞看见宋晏做什么，便会要求他也做什么，但像是完成某些阶段性的考核任务，突破名为“宋晏”的壁垒后，就可以更换到下一个赛道了。
裴彬想过，他能在方方面面胜过宋晏的主要原因，是他没有热爱。既不会对长时间的练习感到烦闷，也不会为获得一时进步而骄傲。他是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自动学习，反复积累，在低创造性的赛道上，不会输给人类。
于晓霞死了，但她的最后一条指令仍在运行。
他需得在高考超过宋晏，好慰藉她不甘的怨灵。
安杨县一中没有资格进入省重点的联考圈，但花钱买了题，同步开考，作为高三首个月考。
即便没有自动读卡器，老师们卷子也改得很快，短短一天后便公布了成绩。
裴彬毫无悬念稳坐第一，各科成绩都遥遥领先，合计高出第二名□□彤103分。
他在升旗仪式上被校长叫上主席台，奖励了一张奖状，和三百元现金。第二名有一百元，第三名则是一些学习用品。
校长是个将近六十岁的小老头，一想到学校在自己退休之前也许能考出一个省前十，笑得合不拢嘴，用蹩脚的普通话大声笑道，“□□彤要继续努努力啊，终于来了竞争对手了。坐同桌，好好向裴彬取经”。
下台后，裴彬把奖状叠成巴掌大的小块，塞进兜里，却在摸到口袋的一瞬间意识到不对。
他的学生卡丢了。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如果不是挂失后发现余额少了两百多块的话。
于晓霞管着他的一言一行，但在钱上并不克扣，裴彬对钱不算敏感，还是管充值的阿姨在交易流水上发现问题。他升旗前刚吃的早饭，升旗后就发现卡丢了，短短二十分钟，余额减少一大半，只可能是被盗刷了。
她在开学第一天就记住了这个大城市转学来的乖巧小孩，认定是学校里的混混在组团欺负他，于是一个电话打给教务，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
这若是发生在裴彬之前的中学，查查监控便是，再不济，在升旗仪式期间跑去消费的学生一定显眼，问问超市的员工也能很快破案。但在安杨县一中，监控是非必要不开的，升旗仪式是学生不去也管不住的，甚至超市客流量比其他时段还大了不少，根本找不出人来。
于是第二节下课后，所有学生又被喇叭叫了出来，校长羞愧又气愤，满脸通红，一遍遍重申这是盗窃，是违法犯罪，要求知情者站出来举报。
裴彬站在人群中间，被所有人不加掩饰的目光钉在原地。
他没有一点想要追究这两百块的意思，只是想补办一张罢了，但没有人在意他的意愿。
恍惚间，他记起于晓霞跳楼的那天，他站在楼顶，垂首看向那滩血肉模糊的尸体，校服衣摆被吹得哗啦作响。刺耳的警笛呼啸而至，楼下的人越积越多，嚷嚷着一些诡异的劝说，叫他下来，不要想不开。
可他并没有跳楼的打算，只是被于晓霞拽到这里而已。
然后她纵身一跃，将他落在原地。
他试图在愈加强烈的风中捕捉一丝安静，嘈杂便似乎真的离他远去了。重力带来的实感在消散，旷野里飘散了轻巧的体温。
裴彬抬起双臂，却在下一秒，被砰的一声拽回到天台，重重摔在地上。
他忽然记起来了，于晓霞的指令，尚未执行完毕，他不配离开。
裴彬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随即是耳鸣。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人流散去，才慢慢回到教室。
他完全不记得一天的课都讲了些什么，教室人都走空，自动熄灯后，裴彬才反应过来，放学了。
没人招呼他吃饭，他也没有卡，于是就这么饿到夜里，好在眩晕带来的恶心缓解了饥饿的疼痛。
县一中背靠大山，随着夜幕降临，投下巨大的阴影，昏暗的路灯下，形只影单的行人像被黑暗吃剩的残渣。
裴彬魂不守舍地走到校门口，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道略带沙哑的女声。
他没听清，只是顿了顿，于是又听到那人叫他。
“年级第一？是叫裴彬吗？”
裴彬回头，第一眼，看见了一片在灯光里飞舞的卷发，发梢在清爽的风中伸展，如同振翅的鸟儿。
有什么东西呼的一下被扔了过来，裴彬下意识接住，发现是失踪了一天的校园卡。
“卡给你，下周去跟教务找个理由，叫他们不要再追究了。”
裴彬望向她，第一次看清女生的五官。她显然与那些一门心思埋头苦学的高中学生不同，精心打理过自己的外表，一双杏眼似笑非笑，唇彩泛着盈盈光泽，即便穿着校服，也漂亮得出众。
“以及——”
女生见他未做反应，又开了口，“我知道你不缺钱，但有人缺，需要那笔奖学金。听懂了吗？”
裴彬略一思索，变了眼神，
对方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笑了笑道，“不是□□彤，她不会做这种事。”
她看裴彬这幅游离的模样好笑，走进了几步，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一番。
“没吃饭？”
是个问句，但不需要得到答案。
她从裴彬身边经过，轻声道，“你们班有个叫张浩明的，去和他交个朋友吧”。
裴彬转身看她，但女生只是摆了摆手，留下一段被月光拉长的影子。
他站在原地，看她向左走到路的尽头，街边的烧烤店里出来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男生，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带进了店里。
裴彬到家时，发现客厅的灯罕见地开着，往常这个点，姥姥已经睡下了。他开门进去，老人果然坐在沙发上等他。地面湿漉漉的，裴彬走过去，鞋底踩在地上，发出嘎吱的声响，他这才注意到地面散落的玻璃渣。
没等他开口询问，老人便道，“裴东辉今天来过了，来找你，我让他滚了。”
“哦。”裴彬点点头。
他放下书包，从洗手间拿出拖把，开始重新清扫客厅。
“但他没走，住在对面，明天估计会去找你。”
姥姥指指街对面新开的酒店，霓虹灯映过来，照得家里腐朽的窗框五彩斑斓。
裴彬又点点头。
“毕竟是你爸，见不见，你自己做决定吧。”
“好。”
裴彬沉默地收拾完残局，从沙发角落里找到一瓶幸免于难的燕窝，但玻璃瓶身布满裂痕，不知能撑到几时。于是他把它同其他已经破碎的同伴一起，丢进了垃圾桶里。
临睡前，他从兜里掏出奖状，和装了三张纸币的信封，放在了客厅于晓霞的灵位前。
裴彬一夜未睡，天蒙蒙亮时就起来了。县一中周日没有课，但他不想见裴东辉，只准备早早躲进学校自习，不料一下楼，就遇见了守在楼梯口的男人。
裴东辉年轻的时候很是英俊，上了岁数也不见发福，总是温和的笑着，对谁都是一副无微不至的温暖模样。
他靠在墙上看手机，没想到裴彬这么早下来，听到动静抬头，俱是一愣。
裴彬没有说话，但也没有离开，只静静看着他。
裴东辉的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最后挤出一句，“有空吗，咱们父子聊聊”。
裴东辉上一次和他讲话的开头也是这句，随后告诉他，法院判下来了，他和于晓霞，终于离婚了。
三天后，歇斯底里的于晓霞，把刚放学的裴彬拽上了天台。
裴彬脑中嗡的一声炸开，手脚发麻，几乎站立不住，他紧紧咬牙，忍过一阵尖锐的耳鸣，才伴随逐渐恢复的视线点了点头。
“好。”
时间还太早，安杨县几乎没有店铺开门，只有早起遛弯的大爷，狐疑地看着这对漫无目的又匆匆前行的父子。裴彬不发一言地跟在裴东辉身后，抱着不大的县城转了一整圈，才在唯一的商场对面找到一家全天营业的饮品店。
店里没几张桌子，但也没有人，店员都不知所踪。
两人静默地坐了很久，裴东辉才道，“你妈妈的事，我很抱歉，我没有想到，是我对不起你。”
裴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所有人都在说对不起他，但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该被对不起的。
裴东辉没等他说话，又继续道，“我和宋阿姨准备搬到其他城市生活了，以后可能很难再来看你。”
原来是为这个来的。
裴彬点点头，他并不在乎。反正自从他记事起，裴东辉见他的次数就屈指可数。以至于他上小学画家庭树时，记不起有这号人，被老师画个大大的问号又叫了家长，最后挨了于晓霞一顿狠打，才终于记住了，自己还有个爸爸。
裴东辉从兜里掏出一张卡，递给他。
“卡里有三十万，给你读大学用。于晓霞在公司有股份，每个季度分红我也会打到卡上。”
裴彬垂眸看了一会儿，伸手接了下来。
裴东辉对他的最后一份愧疚，终于也被买断了。
他学钢琴，考奥赛，练滑雪，样样有成绩，事事无兴趣。于晓霞看见宋晏做什么，便会要求他也做什么，但像是完成某些阶段性的考核任务，突破名为“宋晏”的壁垒后，就可以更换到下一个赛道了。
裴彬想过，他能在方方面面胜过宋晏的主要原因，是他没有热爱。既不会对长时间的练习感到烦闷，也不会为获得一时进步而骄傲。他是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自动学习，反复积累，在低创造性的赛道上，不会输给人类。
于晓霞死了，但她的最后一条指令仍在运行。
他需得在高考超过宋晏，好慰藉她不甘的怨灵。
安杨县一中没有资格进入省重点的联考圈，但花钱买了题，同步开考，作为高三首个月考。
即便没有自动读卡器，老师们卷子也改得很快，短短一天后便公布了成绩。
裴彬毫无悬念稳坐第一，各科成绩都遥遥领先，合计高出第二名□□彤103分。
他在升旗仪式上被校长叫上主席台，奖励了一张奖状，和三百元现金。第二名有一百元，第三名则是一些学习用品。
校长是个将近六十岁的小老头，一想到学校在自己退休之前也许能考出一个省前十，笑得合不拢嘴，用蹩脚的普通话大声笑道，“□□彤要继续努努力啊，终于来了竞争对手了。坐同桌，好好向裴彬取经”。
下台后，裴彬把奖状叠成巴掌大的小块，塞进兜里，却在摸到口袋的一瞬间意识到不对。
他的学生卡丢了。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如果不是挂失后发现余额少了两百多块的话。
于晓霞管着他的一言一行，但在钱上并不克扣，裴彬对钱不算敏感，还是管充值的阿姨在交易流水上发现问题。他升旗前刚吃的早饭，升旗后就发现卡丢了，短短二十分钟，余额减少一大半，只可能是被盗刷了。
她在开学第一天就记住了这个大城市转学来的乖巧小孩，认定是学校里的混混在组团欺负他，于是一个电话打给教务，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番。
这若是发生在裴彬之前的中学，查查监控便是，再不济，在升旗仪式期间跑去消费的学生一定显眼，问问超市的员工也能很快破案。但在安杨县一中，监控是非必要不开的，升旗仪式是学生不去也管不住的，甚至超市客流量比其他时段还大了不少，根本找不出人来。
于是第二节下课后，所有学生又被喇叭叫了出来，校长羞愧又气愤，满脸通红，一遍遍重申这是盗窃，是违法犯罪，要求知情者站出来举报。
裴彬站在人群中间，被所有人不加掩饰的目光钉在原地。
他没有一点想要追究这两百块的意思，只是想补办一张罢了，但没有人在意他的意愿。
恍惚间，他记起于晓霞跳楼的那天，他站在楼顶，垂首看向那滩血肉模糊的尸体，校服衣摆被吹得哗啦作响。刺耳的警笛呼啸而至，楼下的人越积越多，嚷嚷着一些诡异的劝说，叫他下来，不要想不开。
可他并没有跳楼的打算，只是被于晓霞拽到这里而已。
然后她纵身一跃，将他落在原地。
他试图在愈加强烈的风中捕捉一丝安静，嘈杂便似乎真的离他远去了。重力带来的实感在消散，旷野里飘散了轻巧的体温。
裴彬抬起双臂，却在下一秒，被砰的一声拽回到天台，重重摔在地上。
他忽然记起来了，于晓霞的指令，尚未执行完毕，他不配离开。
裴彬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随即是耳鸣。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人流散去，才慢慢回到教室。
他完全不记得一天的课都讲了些什么，教室人都走空，自动熄灯后，裴彬才反应过来，放学了。
没人招呼他吃饭，他也没有卡，于是就这么饿到夜里，好在眩晕带来的恶心缓解了饥饿的疼痛。
县一中背靠大山，随着夜幕降临，投下巨大的阴影，昏暗的路灯下，形只影单的行人像被黑暗吃剩的残渣。
裴彬魂不守舍地走到校门口，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道略带沙哑的女声。
他没听清，只是顿了顿，于是又听到那人叫他。
“年级第一？是叫裴彬吗？”
裴彬回头，第一眼，看见了一片在灯光里飞舞的卷发，发梢在清爽的风中伸展，如同振翅的鸟儿。
有什么东西呼的一下被扔了过来，裴彬下意识接住，发现是失踪了一天的校园卡。
“卡给你，下周去跟教务找个理由，叫他们不要再追究了。”
裴彬望向她，第一次看清女生的五官。她显然与那些一门心思埋头苦学的高中学生不同，精心打理过自己的外表，一双杏眼似笑非笑，唇彩泛着盈盈光泽，即便穿着校服，也漂亮得出众。
“以及——”
女生见他未做反应，又开了口，“我知道你不缺钱，但有人缺，需要那笔奖学金。听懂了吗？”
裴彬略一思索，变了眼神，
对方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笑了笑道，“不是□□彤，她不会做这种事。”
她看裴彬这幅游离的模样好笑，走进了几步，眯起眼睛细细打量了一番。
“没吃饭？”
是个问句，但不需要得到答案。
她从裴彬身边经过，轻声道，“你们班有个叫张浩明的，去和他交个朋友吧”。
裴彬转身看她，但女生只是摆了摆手，留下一段被月光拉长的影子。
他站在原地，看她向左走到路的尽头，街边的烧烤店里出来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男生，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带进了店里。
裴彬到家时，发现客厅的灯罕见地开着，往常这个点，姥姥已经睡下了。他开门进去，老人果然坐在沙发上等他。地面湿漉漉的，裴彬走过去，鞋底踩在地上，发出嘎吱的声响，他这才注意到地面散落的玻璃渣。
没等他开口询问，老人便道，“裴东辉今天来过了，来找你，我让他滚了。”
“哦。”裴彬点点头。
他放下书包，从洗手间拿出拖把，开始重新清扫客厅。
“但他没走，住在对面，明天估计会去找你。”
姥姥指指街对面新开的酒店，霓虹灯映过来，照得家里腐朽的窗框五彩斑斓。
裴彬又点点头。
“毕竟是你爸，见不见，你自己做决定吧。”
“好。”
裴彬沉默地收拾完残局，从沙发角落里找到一瓶幸免于难的燕窝，但玻璃瓶身布满裂痕，不知能撑到几时。于是他把它同其他已经破碎的同伴一起，丢进了垃圾桶里。
临睡前，他从兜里掏出奖状，和装了三张纸币的信封，放在了客厅于晓霞的灵位前。
裴彬一夜未睡，天蒙蒙亮时就起来了。县一中周日没有课，但他不想见裴东辉，只准备早早躲进学校自习，不料一下楼，就遇见了守在楼梯口的男人。
裴东辉年轻的时候很是英俊，上了岁数也不见发福，总是温和的笑着，对谁都是一副无微不至的温暖模样。
他靠在墙上看手机，没想到裴彬这么早下来，听到动静抬头，俱是一愣。
裴彬没有说话，但也没有离开，只静静看着他。
裴东辉的嘴张开又闭上，闭上又张开，最后挤出一句，“有空吗，咱们父子聊聊”。
裴东辉上一次和他讲话的开头也是这句，随后告诉他，法院判下来了，他和于晓霞，终于离婚了。
三天后，歇斯底里的于晓霞，把刚放学的裴彬拽上了天台。
裴彬脑中嗡的一声炸开，手脚发麻，几乎站立不住，他紧紧咬牙，忍过一阵尖锐的耳鸣，才伴随逐渐恢复的视线点了点头。
“好。”
时间还太早，安杨县几乎没有店铺开门，只有早起遛弯的大爷，狐疑地看着这对漫无目的又匆匆前行的父子。裴彬不发一言地跟在裴东辉身后，抱着不大的县城转了一整圈，才在唯一的商场对面找到一家全天营业的饮品店。
店里没几张桌子，但也没有人，店员都不知所踪。
两人静默地坐了很久，裴东辉才道，“你妈妈的事，我很抱歉，我没有想到，是我对不起你。”
裴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反应，所有人都在说对不起他，但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该被对不起的。
裴东辉没等他说话，又继续道，“我和宋阿姨准备搬到其他城市生活了，以后可能很难再来看你。”
原来是为这个来的。
裴彬点点头，他并不在乎。反正自从他记事起，裴东辉见他的次数就屈指可数。以至于他上小学画家庭树时，记不起有这号人，被老师画个大大的问号又叫了家长，最后挨了于晓霞一顿狠打，才终于记住了，自己还有个爸爸。
裴东辉从兜里掏出一张卡，递给他。
“卡里有三十万，给你读大学用。于晓霞在公司有股份，每个季度分红我也会打到卡上。”
裴彬垂眸看了一会儿，伸手接了下来。
裴东辉对他的最后一份愧疚，终于也被买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