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折腾下来,天微微泛白,众人皆疲惫万分。却无一人要去休息,全聚在院中,院内气氛压抑,令人喘不过气。晚柠倚靠墙壁,冷眼瞧去,众人面上个比个神色凝重,不时对视一眼,各有揣测。

    “廉盟主。”风宿打破沉寂,缓步走至廉隆面前,轻叹一声,拱手作揖,“廉兄之事……节哀……然廉兄不可轻易白死,还需彻查幕后真凶,给廉兄一个交代,以慰其英灵。”

    苏离垂眸,掩盖住面上神情,廉罡抬头,双眼猩红,面上全是泪痕,显然仍处于悲痛之中,尚未回神。半晌,才哑声问道,“风少侠意思是?”

    风宿微微蹙眉,沉默片刻,方才低声说:“依我之见,此事蹊跷,不如……交苏府尹处理调查……”

    称呼转换,亦为身份变化,若说前些时候,风宿这提议是恰恰好,偏发生了那等事,偏廉罡笃定与苏离有关,再叫苏离插手,岂不是踩廉罡颜面。果不其然,廉罡面露怒容,厉声喝止他,“不行,绝不能让他插手,他乃是朝堂之人!”

    “廉盟主,莫要急躁,且听在下一言。”风宿淡淡瞥他一眼,低声劝道,“事闹得如此地步,要朝廷不介入是必不可能的。何况廉兄是被人暗害,现最主要为找出背后之人,替廉兄报仇,其余一概可暂且搁下。”

    顿了顿,见廉罡面上浮现犹豫之色,遂趁热打铁继续道,“廉兄与在下相交数年,深厚友谊,今日他遭遇横祸,我自会竭尽所能,替他讨回公道,以慰廉兄在天之灵。”

    廉罡张嘴欲言,因太过伤怀,反而哽噎不能成音。稍稍平复心情,勉强点头道,“风少侠说的有理,若苏府尹愿查便查,只一点,我已去信给闻人兄,想来三日后就能赶到,还有众豪杰掌门,届时我们一同商议,如何处置此事……苏府尹,余者不言,此事定与无妄教脱不了干系。”

    廉罡虽愤慨难平,倒也没丧失理智,面色苍白,却坚毅异常,他咬牙切齿道,“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若让我抓到无妄教的妖人,必要让他们付出百倍代价!还望苏府尹给廉某个交代,否则纵是拼尽性命,也绝不罢休。”

    苏离垂首,面上波澜不兴,“廉盟主放心,此事我定会查清楚,还你个公道。”

    他语气平缓,神色冷峻,并未因此表现出任何慌张,仿佛只是谈论天气般简单。廉罡深吸口气,闭目片刻,再睁眼,目光已恢复清明锐利。他颔首致谢,“多谢苏府尹,先前是廉某失礼……我、我暂且去处理,隆儿后事……再去看望筠儿,便先告辞。”

    众人目送廉罡等人离去,面上均带忧色,可谁都说不出话来,良久后,盈钰欲言又止道,“那个,我也去瞧瞧筠儿,你们先处理着事情。”

    盈钰是看得懂形势,知晓现在情况容不得她插手,加之挂心秦筠,干脆同是告辞看望秦筠。待她走后,苏离眉目一冷,方道,“走吧,去审审侍从女婢,许是能挖出线索来。”

    他一向镇定自若,既然开口,众人皆应允,但柳修察觉,苏离冷静面下,极为愤怒,连带周遭空气也似变得寒凉,冻住每寸肌肤。柳修想,苏离是该恼怒的,头一次有人在他眼下,在他极为擅长领域动手,他却无力拯救,只能眼睁睁瞧着。

    这于素来傲气的苏离而言,是重大打击,是决计无法忍受的。柳修暗忖,正因如此,苏离定会发狠找寻真凶,虽不至成执念,终归心里留存阴影,不会轻易释怀。

    在柳修胡思乱想之际,众人到了偏院,服侍廉隆之人皆在此处,个个噤若寒蝉,脸色惨白。苏离坐在厅中央,目光冰冷,环顾四周,冷声道,“贴身服侍廉二郎君的,是哪几个,统统站出来!”

    众侍从你推我攘,站出三个小厮,两个女婢,俱是惶恐不安模样。倒是不少,柳修蹙眉,这么多人,怕是要费些功夫,他担忧瞧向苏离,苏离微微侧头,示意他宽心,旋即冷盯着那五人,不言不语,直把人瞧得毛骨悚然,浑身冒汗,终是有人扛不住,扑通跪地求饶。

    另外几个见状,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纷纷伏地磕头,不敢抬起头来,唯独其中一个胆子稍大些,唯唯诺诺颤声哭求道,“小的冤枉啊,小的什么都没做,请少侠……府尹明鉴!”

    苏离目光越渐冷冽,扫一眼满屋侍从,见几个女婢泪不住落下,已然问不出话来。不由看向晚柠时孟,指着女婢,沉声道,“水衡,十一,她们交予你们审问,务必问出实情,可能做到?”

    晚柠和时孟对视一眼,拱手道了声“诺”,随即压人去另间房中。走前,见苏离威严肃穆,目含煞气,朝余下侍从历声呵斥道,“你们都是伺候廉二郎君的,昨夜他忽然暴毙,是怎回事?倘若不说清楚,仔细着本府赏你们三十杖!”

    声音掷地有声,令人遍体生寒,极有震慑力,连晚柠都不由一颤,心觉今日苏离威压齐出,竟比往常更盛,委实骇人。但也与她没甚关系,带着女婢来到旁儿房中,吩咐人好生守卫在外头,别叫闲杂人等靠近。

    两个女婢一唤秋雨,一唤秋风,皆十六七岁模样,生得秀美端庄,皮肤白皙,双眸水润,颇具神韵。稍一打量,晚柠已然明白,和颜悦色道,“两位姑娘不必紧张,我就问问昨夜情况,廉二郎君死得凄惨,你们可曾听到些许动静,或是亲眼看见什么?”

    秋风秋雨仍是怕得很,瑟缩着摇头。幸是晚柠和婉,不如苏离震慑,秋雨大着胆子,战战兢兢回话,“婢子,婢子当时在内室、内室照料二郎君饮食,秋风在外头、外头看管药炉煎药,这药煎好端来,二郎君就,就……突然昏迷不醒。婢子当场惊呆,还是狮儿反应快些,急忙喊医匠。”

    狮儿是廉隆侍从中一个,晚柠隐约记得那面容端正男子,瞧着挺忠厚老实的,晃出念头,晚柠若有所思道,“廉二郎君不曾喝药就晕厥过去,那他先前见过何人,吃过何物?”

    “大姑娘,与阿郎都来看过二郎君。”秋雨答道,“大姑娘提得晚膳,二郎君用了两碗汤配小半碗饭,几筷子芹菜、木耳。除此外,就着茶吃了块蜂蜜凉糕,便再没什么……二郎君几日来没甚胃口,好容易多吃了些,婢子们很是高兴,谁料……”

    说到最后,她声音哽咽起来,泪流满面,说不出话。一旁秋风恐也想着自己往后,不由悲从中来,掩面抽泣。看得时孟直皱眉,她深知自个儿在套人话上不如晚柠,故闭口不言,却又实不明白,秋雨秋风哭成这般,究竟是因何缘故?

    时孟想不透彻,低声询问晚柠,晚柠哭笑不得,若普通女婢侍从是不必如此,遇到这种情形,累及不着他们,再不济发卖了便也发卖了。但有桩,秋雨秋风二人形容娇俏,发卖难保干净。还有就是,她瞥眼秋雨秋风,随意问道,“你们常日是服侍廉二郎君何的?”

    听到这问话,二人皆是一愣,秋雨涨红脸,呐呐无言。反是秋风拭掉脸颊泪痕,迟疑答道,“婢子,婢子是阿郎亲赐予二郎君的,三年前便被派到二郎君侧,负责二郎君衣食起居。”

    廉罡所赐,时孟恍然大悟,她家虽不甚规矩,亦是勋贵出身,多少听过些。这长辈亲赐女婢,大体是教导人事的,日后不准会抬为妾室。廉隆才刚过弱冠,尚未定亲,她就不曾往那处想——类似这等床榻之人,世家皆是定亲后,由主母斟酌赐下——不曾料到,廉隆早早就收人入帐。

    时孟冷笑,有此可见廉家家风荒唐,倒不如京都那些道貌岸然世家,那些子世家为显身份,规矩多得令人发指。不说多数嫡子不赐,便是赐了,婚前亦是打发出去,绝不容所谓贴身女婢碍正室眼。

    虽心中对廉隆万般嫌弃,但对秋雨秋风,时孟又温和几分,遇上这般事情,要怨便怨男子,为难女儿家算何本事。纵是规矩森严世家,同是拦不住郎君风流。

    想起以往案件中诸多见闻,时孟叹息着开口,“你俩莫怪罪,我并非有意探问,略有疑惑罢了,故多有冒犯。”

    晚柠接下而说,“你二人既是奉命服侍廉二郎君,莫要害怕,只消将真相如实道来即可。要知我等来此处,总归得查出个缘由的。不论如何,若此事并非你二人所为,府尹自有公断,绝不牵连于你们,且放宽了心吧。”

    于晚柠保证,秋雨秋风是感激涕零,一番千恩万谢,再闻晚柠打探廉府情况,不疑有它,将她所问尽数告知。倒与晚柠所知大差不差,但亦有其余可用消息,如廉府除廉罡秦筠等五个主子外,还有个郎君,名唤廉肇,乃廉罡之徒。

    这廉肇与廉峻同龄,皆一十九岁,听闻自幼失怙失恃,做乞儿长大。直至始龀之年,被廉罡收作弟子,抚育成人。廉肇聪颖好学,天赋异禀,勤勉刻苦,在武学上颇具造诣,也是个名扬江湖的主儿。

    谈起此事就不由叫人叹息,廉家近几代天赋平平,独独这代人才辈出,偏出了这等事情,让人唏嘘扼腕。现廉宜廉隆归西,以廉峻天资,即使廉肇帮衬,只怕也难以承担起廉家重任。

    这与晚柠时孟无关,就不多纠缠,问了其在何处,得知廉肇一载前外出游历,尚未归来,便暂按捺下,转向另桩,“我不曾见着廉家主母,这廉娘子又是何人?”

    秋雨秋风互视一眼,支支吾吾说不清来,连番追问下,才晓得这廉娘子在生廉峻时血崩而亡,早早去了。身份更是莫名,听闻为一农家女,意外救下廉罡。二人朝夕相伴生了情愫,廉罡八抬大轿求娶进门,当初这事闹的满城风雨,只因廉罡爹娘不愿。

    好容易进了门,原该恩爱白首才是,哪知廉娘子身子骨孱弱,产后出血,竟这么去了。廉罡悲痛欲绝,难以相信,他晓得此胎怀的艰辛,可前两回皆是顺利生产,就放下心来,现后悔不迭也无用。

    消沉数月后,渐渐恢些许心情复,守着亡妻再不曾续娶,就陆续收养秦筠、廉肇。得了满江湖称赞,道他于妻情深义重,于友肝胆相照,又有慈悲心肠。是个顶天立地汉子。

    听完,晚柠心里暗忖,这廉罡也是个痴情种子,怪不得他遇着廉宜廉隆之事后,性情变化至此,亲手抚育儿女莫名暴毙,任谁都难免悲恸愤慨,喜怒无常亦能理解。晚柠垂眸沉吟片刻,又细问道,“那廉家几个主子间,可有矛盾?或者说,有无争执。”

    这话问的突兀,二人面面相觑,她们只服侍廉隆,对家中琐碎并无留心。秋雨小心翼翼觑她神色,“婢子愚钝,并不大晓得别处,不过郎君与阿郎姑娘间,素来关系和睦,应当无甚冲突。”

    时孟在旁静听,心下总觉不对,她直觉极准,敏锐察觉事态不大寻常。时孟性情直来直往,从不绕圈子,径自问出口,“我观你们言语之中似有隐瞒,不若详细讲我们听罢。”

    秋雨秋风纠结片刻,仍旧没敢直言,只道,“姑娘多心了,我廉府家风甚好,娘子早逝,阿郎与几位郎君自是和睦相处,并无甚隐秘。”

    话虽如此,晚柠眼眸犀利,一下瞧出二人神色不对,不肯轻易揭过。但她心知不如时孟气势磅礴,强硬逼迫恐效果不佳。便一拉时孟衣袖,时孟顿时领会,面色微冷,目光凌厉逼仄,紧锁二人,一字一句道,“我再问一遍,你们且将详情告诉我,若还有半点隐瞒,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时孟出身武将勋贵,出入军营,比之晚柠,贵气不足,却自带股铁血杀伐气息,凛冽摄人。二人吓得双腿发软,惊惧交加,半点不敢违背,忙跪下叩头认错,声音颤抖,“婢子们不敢!是,是二郎君先前命婢子们隐着的,并非刻意欺瞒。”

    小心看眼时孟,秋风战战兢兢辩解道,“是二郎君与大姑娘,前些时候刚吵过嘴,不是大事,算平日磕绊。就、就提及大姑娘婚事,忧心姑娘名声,故二郎君下了死令,不许婢子们多嘴……若有言论传出,便将婢子们都发卖,不仅婢子,连父母兄弟姐妹也不得留存,全部赶出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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