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太子召令一出,平城内情势必紧急。

    元宏一刻不敢懈怠,次日便遣他的子房,任城王元澄前往平城平乱。与元澄一同前往的是治书侍御史李焕。

    李焕有干用,少便与郦道元俱为李彪所知,从给事中迁侍御史后,便为其所用。(注1)

    李焕同去,本意在审理论罪。

    临近平城时,李焕却带少量兵马先驱至州,打了乱党一个措手不及。

    于是尚未待任城王元澄至,李焕便先一步宣旨晓喻,将乱党具绳之以法矣。

    一场看似轰轰烈烈的谋反犹如冬日的烈雨。

    倾盆而下,来势汹汹,却又极快而潦草的收了尾。

    只余檐上的雨滴正涓涓不绝的沿着檐边往下落,落进了檐下的池塘里,划开了浓墨一般沉静的水面。

    转眼便有一尾红色的小鱼沿着划痕跃了上来。

    物转星移。

    平城旧贵,多依附者。只唯于氏一宗,无所染预。元宏自然嘉于烈忠操,益器重之。(注2)

    洛阳城中,穆亮也因其兄长穆罴预同族穆泰反事,以府事付司马慕容契,上表自劾。

    元宏优诏不许,还令摄事。穆亮频烦固请,久乃许之。(注3)

    而曾饱受太后之爱的司马徽亮,也因坐连穆泰罪失爵。(注4)

    余者不可胜数。

    咸阳王元禧妃妹乃元超之妻,此时也只求元禧想想法子。能不能减免其妹坐连之罪,元禧恼她被人利用,差点连累了他,故意吓唬她。

    "你可知主谋陆睿之妻什么处罚?"

    "这么快已经有结果了?"

    "是,徙其妻子为辽西郡民。"

    "那别人呢?"

    元禧不耐烦:"还在一一过审呢,大抵都听免孥戮,流徙之类的罢。"

    王妃不免气弱,"那在论罪前还能想想办法吧。"

    元禧道:"大概吧。"

    王妃扯一扯元禧的广袖,见他不肯理。转头又抱来儿子,母子俩具跪求,闹得他没办法。只好说:"我如今虽无罪,但也在阿兄心中记了一笔了,暂不宜再提此事。"

    眼风扫到王妃又欲哭,连忙摆手道:"但是,我可以去找六弟元勰,让他帮忙说说情。"

    王妃这才想到元勰妃亦是堂妹,一时觉得此法定然可成。便将哭闹起来的儿子抱下去,眉开眼笑起来。

    元禧从元勰府中方回,便在书室门口瞧见了长史正来回踱步。长史小跑过去回话,元禧听了倒一惊。忙问:"现在人在何处?"

    那一日于外城抓捕的一众行迹诡秘者皆被关在城外别馆中等候审讯,元禧亲去验明元详的正身才将人带出来,此时兄弟两人正并排走在路上。

    元详如何也想不通,怎么就被当做流氓关了两天两夜。

    元禧上下打量他一眼,才道:"你穿成这样出城来,又鬼鬼祟祟的。询问不答,你不流氓谁是流氓?"

    元详一时气急,但"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元禧倒被他逗起了兴趣,贴近他说:"怎么?是个什么事?让你偷偷摸摸出城来,给阿兄说说。"

    元详却突然闭上了嘴。

    他和高小娘子的事情发生在去年的夏天,大军班师回朝时。

    她是拓跋休之子元燮之妻,那一日,她本是出城去迎丈夫回銮的。半路上,车驾却被他拦下了。

    高小娘子不明就里,掀开帘子探看,这便入了他的眼中。

    高小娘子虽是宫中高娘子之妹,姊妹俩却全然不同。宫里的高娘子总是一副极温顺的模样,高小娘子便全然没有这许多顾忌。

    第二次相见,是他有意安排。至尊阿兄虽召罢诏罢五月五日、七月七日飨。但民间还是照常过节。

    他在草地集会时,找到了正同女眷们玩在一处的高小娘子。他寻了个面具戴上,诱她落单,至两人独对时,才露出真容来。

    高小娘子显然认出他来,小手敛裙欲逃。元详的手却提前勾住她的腰,她被迫和他靠近。

    元详的俊容近在咫尺,却始终未真正不轨,只在她耳畔轻笑:"婶婶莫怕。"

    元恂事发的那一日,高小娘子是出城来帮她刚南迁而来的兄长搬家的。

    高小娘子的兄长,便是宫里高娘子的兄长。

    高氏诸人于太和初年与其乡人等一同由高句丽入国,后俱待以客礼,册了子爵,赐奴婢牛马采帛。(注5)

    虽是子爵,还有将军衔,日子却仍过的普通。听说连至尊也未单独召见过,只每旬的大朝会上依例拜见过,远远的什么也看不清。

    话虽如此。说起宫里的高娘子时,元详还是能看见那说话的高家阿兄眼里迸发出的热忱和极耀眼的光。

    元详知道这光和热不是为了高娘子,而是为了皇次子和皇四子。

    想着将来有一天,两位小王得以开府授官,他这个阿舅便也算混出头了。

    他心思一动,去问高小娘子,高小娘子笑答:"方才说话的阿兄名唤高肇,字首文。"

    他是以王府随行的属官名义前来,专司会计账目。便在傍晚同高小娘子一同在书室内好好清了一番账目。

    因弄脏了衣服,高小娘子恐他回家不便,便找了一件新衣给他换上。

    元详看那衣料,实有些嫌弃,他犹豫了半晌。高小娘子却笑:“七郎,委屈下罢。”

    美人温语香风一吹,元详也心软了,决定勉强一下。

    这一勉强,就被他二兄手下的人误当成流氓被抓了去。

    元详的母妃是目前还在世的皇室长辈,平素里自有三分威风凛凛,教训起儿子来也十分厉害。(注6)

    为防他由小辣椒晋级为老辣椒的母妃因他夜不归宿两日给他好看,他只好先往王妃娘家宋王刘昶府邸暂避一避。

    即便因刘昶世子刘承绪的早逝,彭城公主严格来说已不再是刘家妇,但是姑嫂的关系从来还不错。

    而今的北海王妃并不是原先至尊为元详新聘的妻子,而是因着先前郑氏女早逝,另择的新妃。(注7)

    彭城公主和她如今互为姑嫂,关系自然又亲近不少。

    王妃待元详更衣毕,这才拉着他道:"你知道吗?出大事了。"

    元详方知元恂事始末。

    心下一时恍然一时又疑思,欲言又止了一番。

    这才忆起方才二兄的前言不搭后语来。

    他方才一说要邀兄弟几个同乐,元禧看了他一眼,这才说:"元干如今怕是忙,元羽现在正避风头呢。大约你去了,他也不会出来。你别看着我,我和元勰也得避嫌呢。大抵只有元雍能复你两句,可惜他不在洛阳。"

    现在想来,大约都因着穆泰陆睿一事牵连甚广

    他眼皮一跳,忽又想起高小娘子来。

    同高小娘子家有颇多亲缘的司马徽亮既已被罢,是否会影响到高氏呢?

    他想的这样多,王妃却给他点破了另一桩事。

    "听说,此次平乱是昭仪娘子下的命令。"

    王妃的原意是是否要同冯氏亲近些,元详却拎起眉来细思量。

    难怪,难怪二兄提起李彪来一脸古怪,原来如此。

    那李彪本是寒门,他的李既非赵郡李,又非陇西李。要想往上爬,可不得挤破头。

    一开始搭上了李冲,后来又因遣南使的缘故搭上了汉化迁都的顺风车,要想再往上攀一攀,可不就得有宫中贵人相扶持。

    如今李彪倒是风光无两了。他自己稳坐御史台,踢走了能跟自己相抗衡的原洛阳令元志,此番派去平城审讯谋反者的亦是他的人,可见高明。

    亦足见昭仪娘子的枕旁风。

    他倒不在意一个李彪,他真正在意的是,一个昭仪娘子就能叫诸皇弟都不得不低下头做人。

    皇弟们尚是从代人旧贵手中收拢而来的权力。

    如今至尊阿兄有意扶持昭仪娘子,难道又要捧些什么人与皇弟亲贵们互相制衡吗?

    元详沉吟了片刻,方笑道:"如今冯家有什么?冯熙冯诞已死,冯修还在平城呢,冯聿又因废后事坐连,其余的都还小。"

    冯熙死后,朝会上还为了他的幼子们如何服丧一事专事礼仪来讨论。

    王妃道:"不是还有冯夙和冯俊兴?"

    是北平公冯夙,和为驱逐元志立下汗马功劳的给事中冯俊兴。

    元详似更不以为意了,“冯夙才气不过平平,冯俊兴年资又尚浅,都成不了气候。”

    王妃犹疑,"人家哪儿有你说的这么不堪。"心说:你也不怎么样啊。

    元详龇开嘴,亲了她一口,"除非他们能尚公主。"

    走冯熙的老路,那就还能能站稳脚跟往上走。

    北海王妃还未想好是否举宴,倒是常夫人先为庆洛水入谷一事而设曲水宴。(注)

    设宴的地方在原先芒山脚下冯氏的刺史府,还可去山上冯王寺游戏。

    宴席盛大,为近日城内乌云密布的贵人们提供了可喘息之机。

    彭城公主自是要来的。她一来,王肃便也跟着来。

    两人自上次王肃送脂粉给她之后,便再未见过,彭城公主思念犹甚。

    用帕子捂住了他的眼睛,"王郎,可否与我共赴阳台?"

    这是高唐赋中巫山女邀楚王朝云暮雨之语。

    王肃出身琅琊王氏,聪名能辩,涉猎经史,自能领会她话中深意。

    他早已认出她来,却佯装不知,亲吻她的手心,将人拉入怀中才有些恍然。

    彭城果然嗔他,"王郎难道对每位女郎都如此吗?"

    王肃微笑,犹如清风拂面,他吻了吻她的粉面,对她说:"自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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