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说服了同行的贾尚后,李彪回洛阳见元恪时,特意告诉他:"谢太子殿下关怀。”

    复才又道:“不过臣,不必再去河阳了。”

    这话简单,又并不简单。

    元恪澹澹一笑,才在心里终于有了答案。

    李彪定是拿到了什么证据,而这个证据,足以将元恂阿兄钉死,再也翻不了身。

    李彪确实不必再去河阳了。

    元宏在收到他的密表:"告元恂复与左右谋逆。"的次日,便使中书侍郎邢峦与咸阳王元禧,奉诏赍椒酒诣河阳,赐元恂死。

    将元恂殓以粗棺常服,瘗于河阳城,时年十五岁。(注1)

    听说元恂临终前曾流下眼泪。

    韶华想,他大概是伤心,或还有一种终于的释然。

    她有时候会想起十五年前,曾用拨浪鼓逗襁褓之中的元恂开心。

    那时他也哭,是婴儿鸣啼,是在向这个世界宣告"我来了"的呼喊。

    是朝气蓬勃,充满希望的。

    只差一点点,元恂便可以是她的儿子。可终归不是。

    三娘是她的阿妹,亦是她的政敌。

    所以被她扶持,寄予厚望的太子元恂必须被废死。

    与之相对的是,三娘也同样希望她死。

    人死如灯灭。

    唯有一死,才能全然让人安心。

    她在数日前看到李彪密表后,心中便已了然。

    无论是李彪的意思,还是元恪的意思。

    无论这样的证据是真或是伪,都不再重要。

    她应该感谢他们替她做了正确的决断。

    她想起阿岳从前给她讲过的汉宫旧事。

    废帝刘贺带入宫城中的百余名心腹具被霍光下令推入午门外斩首。

    其中一人大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阿岳说:"这显然是一场未经详陈的政治阴谋,而非一个荒唐废帝的故事。"

    彼时,韶华正伏趴在水榭边,执一柄刀扇。数着池中漫游的锦鲤心不在焉:"是吗?如果正如你所说,一天之中要做几十样坏事,想想确实也挺难的。"

    阿岳难得微笑,此时却笑说:"其实好坏事都无妨,史官的笔也有自己的倾向。我们总归是局外人,无法变成他。只是,能做青史中留下一笔的人,就已是很好了。"

    晚间她烘头发时,又想起这个故事来,遂召来阿岳问:"那你以为他因何而被废?"

    阿岳说:"用争权夺利来总结都太过客观。于他自己而言,大约是太过急躁不知收敛,惹恼了霍光。不过归根究底,最本质的原因,是他心腹临死前的喊话。"

    她被暖暖的一烘,已然昏昏欲睡,此时已经想不起来了。

    临睡着之前只听阿岳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就失败在这八个字上头。"(注2)

    韶华现在回忆起来,只记得那日白天下过一场雨,雨停后却依旧闷热。

    看着满池含苞待发的荷莲,一大片一大片的荷叶延绵,一片桃红柳绿。

    才知春已过去,盛夏已至。

    御驾于七月抵洛,正是韶华的生辰。元宏为她准备了一只十二瓣盛放的金莲花冠。

    册后典仪具已完备,只等待吉日降临。

    元宏亲自为她试妆。一会儿描眉,一会儿铺鹅黄,而后终于梳好了一个松松的发髻,勉强为她试戴了莲花冠。

    莲冠很重,据说要在礼佛时戴上半日之久。

    元宏说:"忍一忍罢,只一日庆典而已。"

    韶华郑重的点点头,"我一定忍耐。"

    元宏揽着她往铜镜中看。

    一面镜子,两张笑靥。半生夙愿得以达成时,幸福溢于言表。

    两人一时无话,而后又忽然都笑了起来。

    皇帝大婚亦尊六礼:纳采、问名、纳征讫,告圆丘方泽及庙,加元服。

    时,冯熙冯诞二十七个月丧期毕。冯家人除了因丧妻而为妻加服齐衰的冯夙以外,具都已除服,都换好了新装,前来参加册后的吉礼。

    冯诞的长子冯穆业已在除服后迎娶公主为妻,作为崭新的驸马都尉,座次具靠前。

    是日,皇帝临轩,命太尉,皇帝长弟咸阳王元禧为使,司徒副之,持节诣皇后行宫

    东向奉玺绶册,以授中常侍。

    皇后冯氏受册于行殿。

    使者出,与公卿以下皆拜,有司备迎礼。太保太尉,受诏而行。

    有司先于显阳殿两楹间供帐,为同牢之具。

    皇后服大严绣衣,带绶珮,加幜。

    女长御引出,升画轮四望车。

    女侍中负玺陪乘。卤簿如大驾。

    皇帝服衮冕出,升御座。

    皇后入门,大卤簿住门外,小卤簿入。

    到东上阁,施步鄣,降车,席道以入显阳殿。

    前至席位,姆去幜,皇后先拜后起,皇帝后拜先起。

    帝升自西阶,谐同牢坐,与皇后俱坐。

    帝后各三饭讫,又各酳二爵一卺。

    奏礼毕,皇后兴,南面立。

    皇帝御太极殿,王公已下拜,皇帝兴,入。

    次日,皇后展衣,于显阳殿拜表谢。

    又次日,谒庙,皇帝使太尉,先以太牢告,而后遍见群庙。(注3)

    又次日,帝后于白马寺礼佛,直至晡时才毕。

    韶华因站的久了,难免有些头晕,元宏亲为她除衣卸莲冠。

    韶华饮了两盏蜜水,方才缓过一口气来,"幸好不是册后那日的绣服,否则真的要晕了。"

    她此日所穿不过缚衣大袖,荷叶边的青绿上衣,莲瓣红配白色的间裙。

    待她缓过一阵,又得意起来,愉快的眼风飘进元宏灼热的目光中。嫣然一笑,"这个地方很好。"

    元宏笑,"上千年呢,能不好么?"

    白马寺浮图前荼林蒲萄异于余处,枝叶繁衍,子实甚大。

    荼林实重七斤,蒲萄实伟于枣,味并殊美,冠于中京。(注4)

    中官们为帝后准备好果盘,美酒,香帕后,方鱼贯而出。

    韶华正在品几样美酒,元宏喂她葡萄吃。

    韶华兼尝,言其比西域来的贡品更好。

    元宏笑,"好吃就多吃点。等回到宫中还能再吃一轮。等到再过两个月,石榴也成熟了,再命人送去给你。"

    "嗯。"

    次日,元宏因立后而举宴清徽堂。

    礼物陈于庭,设席于两楹间。

    即便没有具言,瞧这般布置也知至尊因何而设宴。更何况此番冯皇后亦至,与至尊同坐。

    只是仍有人佯装不明。

    元详本来独坐一席,此时已蹭到了元勰的那一席上,故意提起:"想请至尊阿兄讲解丧服一章。"

    元详因看见了后一席独坐的冯夙,他因尚未除服,此时入宫赴宴也只穿素衣。

    他有意让冯夙难看,也不欲皇后阿嫂太过得意。故有此一提。

    元勰愿意给阿弟敲边鼓,实因想起了至尊阿兄与皇后阿嫂十五年前新成婚时。

    三日婚毕,第四日便来了书室讲孝经,还尚不自觉系错了腰带。

    他想唤起阿兄遥远的记忆,警醒阿兄勿忘冯太后前事。

    元宏一顿,并不着急答,先责他二人"失过庭之训,并未习礼。"之过。

    元宏饮了些酒,面色泛红,架不住二人的怂恿,半推半就开了个头。

    御史中尉李彪这才及时抬手对曰:“自古及今,未有天子讲礼。陛下圣叡渊明,事超百代,臣得亲承音旨,千载一时。”

    仍然把此事归结于一个礼字上,而非丧服事上。(注5)

    宴毕后,元宏唯恐韶华不乐,便携她至流化池看锦鲤。

    韶华给他们喂一把食,那红色的锦鲤一丛丛的聚上来。滚浪生波,好不热闹。

    她因喝了些白马寺贡上的葡萄甜酒,此时有些上头。

    元宏的心在淡黄色一轮宫灯下随流苏一摇一摆,他轻声说:"这里是流化池芳林下。"

    韶华飘转媚眼,也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的说:"这个地方很好。"

    元宏方有所恍然,原来那一日她竟是这个意思。

    遂将人抱去内室中一同就寝,翻滚犹如池中锦鲤,不觉粉汗生香。

    归显阳殿后,韶华酒醒了大半。便想起席上之事,只觉对阿弟不起。

    转而又忆及元恪的提议,觉得颇有道理。

    不如趁此良机,为阿弟讨这个恩典。

    便代阿弟冯夙求婚于元宏。

    元宏顺势握住她的手,亲吻她的手背。他也愿他们亲上加亲。

    冯氏这一门冯诞身死后,乐安公主理论上已不再是冯家妇。

    照惯例,应再以一公主许入冯门。

    想了想,便道:"彭城公主嫠居,他们又年岁相仿。少时亦有伙伴之谊,便待冯夙除服后完婚。"

    韶华方躺在元宏身上,一只脚翘起来晃荡。看起来心情不错,还哼起小调来。

    因炎炎夏日,室中置冰。元宏恐她受凉,便用薄被将她盖住。

    又抱着她说:"做成一桩大媒,如此开心么?那你回头再看看谁和谁合适,我来赐婚。"

    韶华将头转过去,又从紧扎的被中硬掏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脸,"好。"

    此夜天空澄明,繁星点点。

    元宏不过逗她开心的一句玩笑话,谁知她果然因举宴连续撮合了好几对。

    甚至将冯修初生的幼女冯会亦接来京师,定下与元干嫡子的婚事。

    连元宏都忍俊不禁,直道:"咱们夫妇俩果然喜好想通。"

    韶华却愁眉苦脸起来,长叹一声,"可是元恪就是没有中意的。"

    元宏果断哄她,"他没有福气,我俩先享享福。"

    遂又滚入绡帐内。

    枕簟凉,雪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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