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有人扯了扯秦凌羽的袖子,“秦姑娘,我们这是在哪儿?”

    说话的是琴妓秋娘。虽然当时她顺着绳索攀了下去,但拖着伤脚跑不利索,加之实在害怕,还没出巷口便被萧明仪身边的武卫擒住了。

    再说她和沈鹤,他们经过在清辉院的一场恶斗,被那群看似是江湖游侠、实则是水匪的人绑走了。为了隐蔽行踪,水匪特意在三人眼上都系了一条黑布,但耳边不时传来的水声提醒她:他们应当是沿着某条河流的支流出了临川城。

    她看过《山居图》真迹,魏沅除了画别鹤山山景,还画了一条河。总体而言,临川地势西高东低,本着“水往低处流”这条最基本的原则,所有城中支流都将汇入那条大河,最后归于汪洋。

    在沧淮二州交界处,他们曾遇到过山匪余孽,也听闻淮州有水匪。前者占山为王,行的是烧杀抢掠之事,故被二州官府合力围剿;但后者盘踞城外多年,竟与百姓和大营相安无事,也无恶名传出,可见他们原本应是义匪。

    既是义匪,为何会突然倒戈向淮南王?

    这其中定藏着什么因由。

    秦凌羽压低嗓音,“在水上,恐怕是去匪窝的。秋娘,临川城外可有什么大河?”

    “落霞河。”

    接话的人是沈鹤。

    她循声转向他。

    是了,她险些忘记了,沈鹤也是临川人。他年少时曾随母亲和妹妹去过别鹤山脚的桃林,而大河恰巧经过那里。

    狭窄的船舱内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秋娘扭着手腕,想挣脱草绳,奈何男人绑得紧,一番挣扎皆化作徒劳。半晌后,她似乎是放弃了,问:“红莲……她当真死了?”

    秦凌羽想起那根贯穿妓子咽喉的弩箭,道:“是的。”

    秋娘苦笑一声:“我还以为,她跟着贵人能过上好日子,结果到头来,就像做了一场梦。梦醒了,她就永永远远地走了。我们这样的女人,是不能将真心交托给男人的,否则就是这样的下场。”

    秦凌羽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是那个武卫架的弩?”

    “不错。”秋娘喉头一哽,“巷子里暗得很,天晓得他是如何办到的,我还被他挟着……”

    秦凌羽蹙起眉头。

    仅用一只手就能杀人,可见这武卫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系统:【宿主,淮南王养武卫倒不打紧,可那支弩箭样式新颖,不像军中常用的。】

    【常用的弩机是什么样子?】

    术业有专攻,她能制图,但她对这些古代冷兵器所涉甚少,除了寻常刀箭外,堪称一窍不通,因此只得向系统求助。

    系统:【军中弩机为御敌,往往做得大而笨重。最小的弩机,也有一张弓那么大。但从射杀红莲的那支弩箭看来,武卫所持弩机大小应当不超过半臂,且其箭头由精铁铸造,锋利无比。】

    于是她问沈鹤:“私铸兵器,依照《梁律》,应该如何论处?”

    虽然眼下他们被生擒了,沈鹤依然气定神闲,好像已经将先前的惊险抛却脑后。以他的身手,对付那几个水匪应当不成问题,除非是他有意为之。

    “谋逆大罪,按律当诛。”

    短短八字,掷地有声。秦凌羽听到秋娘倒抽了一口冷气,“他不过是个闲散王爷,天天锦衣玉食,犯得着这么做吗?”

    “天家无父子,兄弟阋墙更是常有之事,为了权,他可是恶事做尽。”沈鹤道。

    “方才你与那几人缠斗,是否也发现他们所使兵器有异?”秦凌羽点明症结,“武卫所持弩机是新制的,那刀剑应当也是,你发现了这点,所以才束手就擒的,对不对?”

    黑暗中,沈鹤转向她,“不错。金石相鸣,其声清脆,若是自己铸铁,可铸不成那么精良的刀兵。”

    如果她现在目能视物,定会看到秋娘觉得他们都疯了的表情。但不以身入局,怎能知晓萧明仪下一步想做什么?

    沧州的账目至今都对不上,现在仔细想想,极有可能被挪去铸造兵器、豢养私兵了。养兵需要钱,也需要粮,而朝廷下拨的赈济粮不知所踪,估计也是一样的道理。

    就怕这些钱粮,不仅喂饱了水匪,也喂饱了倭寇,让那些藏匿在暗中的鼠辈,得了喘息的机会。如果临川成了空城,留下走不动的老弱妇孺,岂不是一举就能攻下?

    到了那时,大营腹背受敌,军队无主帅,东南的门户,才算真正被破开了。

    秦凌羽愈想愈胆寒,正当她还想说些什么时,有人摸进了船舱,手里似乎还举着火折子,隐约有股松香味飘来。明亮的火光倏地从眼前划过,有个稍显童稚的嗓音道:“把他们送到后海去,别惊动了大当家。”

    -

    等被摘去布条,三人已身处一间石室,这应该就是那个少年口中的“后海”。

    石壁上凝结着一层薄薄水汽,但此处地势不高,想来是修筑在水边的缘故,夜露较别处更重。

    现在正是夏日,在此处待着,倒也凉爽,连冰鉴都不用了。

    秋娘坐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直喊脚疼。沈鹤见状,对秦凌羽道:“我带了伤药,在你襟前有个暗袋。”

    她摸了摸,果然找到一个后面缝上去的衣袋,因其紧贴着衣料,她换回身体后还未察觉。衣袋里有个黄纸包,传来粉末摇动声,应当是从军医那儿拿来的。

    她打开纸包,托着秋娘的脚踝,小心翼翼地往伤患处洒了点,顿时弥散开一股清新的药香,一看就是上好的伤药。

    秋娘盯着她看了会儿,嘴唇翕动着,不知该自己来还是该感谢,最后憋出一句:“你是个托生在好人家的姑娘,怎会搅和进这般凶险的事情里?若我是你爹娘,这会儿已经急死了。”

    或许是药起了效果,秋娘“嘶”了一声。

    “我母亲遭人构陷,被下了诏狱。”为缓和气氛,秦凌羽指了指沈鹤,“不然放着京城的好日子不过,何必千里迢迢地跟着他来这里?”

    秋娘目光移向闭目养神的沈鹤,“诏狱啊……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界儿……哎,我早就想问了,他脸上老长的一道疤,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究竟是什么人?”

    念及沈鹤的“凶名”,秦凌羽含糊道:“这位是钦差大人。”

    此话不假,当日她领了沈鹤的职去殿前复命,圣人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不算她自己胡诌的。

    秋娘奇道:“我虽没什么见识,但朝廷钦差还是见过几个的。那可都是些官老爷,坐的船有一座宅子那么大,前呼后拥,好不威风。”她上上下下打量着沈鹤,“你说他是钦差,我还没见过这么……”

    疏朗月光透过木栅缝隙,斜照在男子半张脸上,看不清他的情绪。

    这么……狼狈的钦差?

    出京前,她是罪臣之女,被他从温柔乡里拽出来,沦为北镇抚司的阶下囚,接着被他绑在刑架上好一顿威吓。今时不同往日,他们都变成水匪的阶下囚了。

    “这……有明察就有暗访,若是大张旗鼓,我们早就被发现了。”秦凌羽将秋娘的后半句话堵了回去,尔后小声道,“其实他长得没那么吓人……”

    以一个现代人的眼光评判,沈鹤长得确实不错,说赏心悦目也不为过,否则坊间爱嚼舌根的也不会编排他“观音貌、罗刹心”。

    秋娘的药上得差不多了,她站起身,朝石室另一端走去。

    听到动静,沈鹤睁开眼睛,见少女捧着药包,递了过来。

    “你衣服破了。”

    “衣服不需要上药。”他淡淡回答。

    “万一划伤了什么地方呢?”

    他目光上移,看得秦凌羽有些不自在,伸手在脸上摸了几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伤口,脖颈上。”

    是红莲挟持她时留下的,她光顾着给秋娘上药,竟忘了这回事,难怪那里一直时有时无地扯着疼。但愿那剑刃上没有锈斑,否则古代可没有破伤风针剂。

    环顾四周,石室内除了两块大石和充作被褥的苇叶,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囚犯当然不需要照镜子,匪窝里又多是些不修边幅的大汉,自己上药恐怕涂得不准。

    她回身想请秋娘帮忙,谁料不知女人是有意还是无意,已经面壁躺下,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

    秋娘似乎误解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小伤罢了……”

    “我可替你……”

    唯二“清醒”的阶下囚同时出声,面面相觑,好不尴尬。

    沈鹤轻咳一声:“我来吧。”

    秦凌羽鬼使神差地挪了挪步子,在他身侧坐下,由着他用指腹沾了药粉涂在伤口上。此药清凉,咽喉又是敏感之处,她一激灵,脖颈便擦过沈鹤的手指。

    幸亏石室光线昏暗,为她的不自在做了掩护。

    “你的手、”她很快找到别的话题,结结巴巴道,“手是不是破了?”

    沈鹤的虎口被震裂,正在流血。

    “小伤罢了。”

    这番说辞倒挺耳熟的。

    还剩下少许药粉,她不想欠他人情,遂趁其不备拿过纸包,往他手上洒起了药粉。

    这是双习武之人的手,指尖和掌心都生有薄茧,但手指修长,皮肤白皙。洒着洒着,她愈发觉得是自己占了对方便宜,只得用言语掩饰尴尬,“明、明天该怎么办?眼下只能智取,谅他们不敢动我,不如我去周旋?”

    她下意识抬眸,却捉到沈鹤唇畔一抹还未来得及消散的笑意。他用空着的那只手,从她衣襟前勾出一条红线,上面赫然系着白螺并一只竹哨。

    “是今日。”他耐心纠正,“我们先送一封信去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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