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向熹微晨光,信鸽掠过庭院,收敛了双翼,平稳地落在窗沿上,歪着头“咕咕”叫了两声,将伏在案上堪堪睡去的男人吵醒。

    瞿青睡得极其不踏实,一来是因为放过鸣镝后,还未收到来自沈鹤的任何消息;二来是因为昨夜官兵都被调去了城南巡防,若非那里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怎会这般劳师动众?

    何况昨夜还将那身负证据的女子从一条隐秘的暗河送出城去,一番折腾下来,他与军医均是心力交瘁。但如今城中草木皆兵,最好的办法,就是守住阵地,静静等待消息。

    是以瞿青睁开朦胧双眼,目光触及窗沿上那团小小阴影,几乎从条凳上跳了起来,惊得那信鸽都向后瑟缩了几分。他这么一站,条凳重心不稳,另一端的军医险些被他掀起来,倏然睁眼,警惕道:“出什么事了?”

    满庭院的流民还在熟睡,并未注意到这座偏殿内的异状。

    瞿青握住信鸽,解下信筒,倒出一卷布条。

    各司传信,有用鹰隼的,为着它们飞行迅疾、能大大缩短传信时间。但猛禽身形较大,声音突兀,遇险时召其传信太过引人注目,容易暴露行踪。

    这只信鸽是常跟在沈鹤身边那一只,从蛋里孵出来就被交由专人训练。它体型小、毛色不突兀,除了不食生肉外,几乎与鹰隼一般无二,是北镇抚司的得意之作。

    他拿着布条走到军医身侧,二人一起读道:“一切平安,然暂为水匪所困。观其无害人之意,或可招安,切勿领兵强攻。”

    另一面写道:“淮南王谋反之心昭然若揭,望军中斥候早日抵京,上达天听。其敛百姓之财,夺百姓之口粮,今又有铸铁屯兵之嫌,实为大恶。”

    瞿青看到“铸铁屯兵”那行,“这……这可是真的要谋反了,怪不得沧州盐税出了那么大的亏空!可十几万两银子,换成银票运进城内,也得有好几车。他能把这些钱藏到哪里去?”

    恰这时,道童吭哧吭哧搬来一捆生药询问:“医师,这是您之前和师父出城采的何首乌。止血散淤的草药快用罢了,可需要我拿这些暂时用不到的去交换?”

    叶泉想着是这么个道理,于是简单嘱咐了几句,就遣他出去跑腿了。

    他盯着道童和那个唤作阿青的孩子跑出门去,忖了片刻,道:“何必换成银票,换成这临川城内常有的东西不就成了?老将军还在的时候,东南海贸通达,大梁的丝茶都能贩到暹罗国去。临川巨贾多,比方赵家就是贩丝起家的。你们还没进城时,赵家的绸缎庄从外面进了一大批货,光是拉货的骡马就有三四十匹。”

    灾年面前,医师的地位水涨船高,守城官兵都愿意同叶泉说话。赵家运丝入城的事,便是闲聊时一个小卒告诉他的:碰上雨天,道路泥泞湿滑,运的丝太多、车太沉,车辙陷进了地里,赵家老太爷还发了好一通脾气。

    丝绸昂贵,一匹丝可抵一户普通人家一年的嚼用。购买力这一概念还未在大梁建立起来,但此举显然是供大于求、得不偿失——饭都要吃不饱了,谁还去裁新衣?

    “换成丝绸,也得有人与之交易。”瞿青道,“内贩不成,难道是走海路出去、卖给外商了?”

    “临川的海市是市舶司在管,船只出港需要登记,但码头那边你不方便去……这样,我假借出城采药,去那边走一趟。你记得回信。”

    -

    醒来时,秦凌羽身上多了件衣服,正是沈鹤的外袍,人却不见了踪影。

    眼瞅着一只水碗缓缓探入木栅,她疾步上前,惊得那人向后连退几步,水也泼了大半。

    这是个少年,穿一身短打粗布衫,“我、我来送水和食物,不是来害你的。”

    说着话,他摊开掌心,手帕里面赫然包着两块面饼。

    “和我一起被送来的人呢?”秦凌羽问。

    少年眼神闪躲,将水碗和面饼放在她能拿到的位置,“二当家说,他和你不一样,是会坏了大事的人,一大早就把他带走问话了。”

    秦凌羽摸了摸衣襟前的鸽哨,又回身看了看沈鹤留下的衣服,心道不妙。

    问话,这个词可简单可严重,但愿不是她想的那种“问话”。

    萧明仪知道他们的身份,但这帮水匪未必。可听少年的话,这位二当家已然知道了她与沈鹤的身份。某种意义上,沈鹤确为钦差,连钦差都敢绑,他们眼中还有没有王法,心中还有没有“义”字?

    她反问少年:“坏了大事?你们二当家现在干的可是掉脑袋的大事!你们大当家呢?”

    秦凌羽记得少年的声音:昨夜小船靠岸时,提灯说话的正是他。少年让水匪们动静小一些,勿要惊动了大当家,水匪们依言办事,可见他有几分威信在。

    既然大当家还活着,为什么主持寨中事务的是二当家?

    少年目光微沉,“大当家病得厉害,如今是二当家在管事。”

    远处传来一阵锣鼓声,少年听见动静,匆匆对秦凌羽道:“这是议事的号子,现在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晚些时候,我再回来找你。”

    随着少年离去,已经清醒过来的秋娘道:“钦差大人被他们带走了?”

    秦凌羽点头。

    一夜过去,两人什么都没吃,已是饥肠辘。为了保持体力,她们分食了少年带来的一块饼,又饮了半碗水,静静地等待着沈鹤。

    外面日头越来越高,照进石室内的阳光也越来越多,就在秦凌羽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一团毛乎乎的阴影从天而降,扭着身子从木栅缝隙挤了进去,对她抬起一只脚。

    是沈鹤养的那只信鸽。

    这几天没有小米喂它,是以鸟儿看见剩下的那块面饼,颇为不满地叫了几声。

    “对不起,今天还得委屈你一下。”

    秦凌羽刚要从信筒中取信,外面传来了人声:“他是锦衣卫,功夫远在你我之上。二当家吩咐了,这手铐和脚镣不能拆,如果他跑了,谁都活不了!”

    铁链随步伐一下一下地磕在下沉式的石阶上,叮当作响。

    还好,沈鹤脸上干干净净的,不像是被审讯过的样子,但又有些太干净了——瞿青为他画的易容已被擦去,露出眉心那一点观音痣。

    秋娘目不斜视地盯着沈鹤的脸,似乎在琢磨什么事情。半晌后,她抬起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指着他,道:“我记起来了!你、你……”

    她一迭声说了好几个“你”,但始终说不出后面的话。

    沈鹤略带倦容,拖着铁链坐到对面的石床上,见怪不怪道:“我什么?你想知道我究竟是谁?”

    “‘观音貌、罗刹心’,你就是那个锦衣卫大魔头!”秋娘脱口而出。

    “哦,”沈鹤拾起一片鸟毛,接着从苇叶堆里提溜起将脑袋埋在翅膀里的信鸽,“想不到我这么有名。但就算是你口中的魔头,现在手脚被缚,不会对你如何的。”

    看守业已离开,秦凌羽同情地看了眼秋娘——她非常能理解她的感受,毕竟初见沈鹤时,她也是差不多的反应。接着迎上前去,“他们问了你什么事情不曾?”

    “虽然是匪,倒也懂得先礼后兵。他们押我过去,无非就是想从我这里撬出我们手中握有多少证据。若一字不吐,他们必然不信,便拣了和他们利害相关的说,够他们商讨上一阵子了。”沈鹤答。

    所以方才那阵锣鼓声,真的是召人去议事的。

    她应该信任那个少年吗?

    秦凌羽将先前的事悉数告知沈鹤,后者认真听她说完,尔后道:“我今日也未见过水寨大当家,只见二当家在主持寨务、令使众匪。但防人之心不可无,那少年称其身体抱恙,或许有诈。”

    他从信筒中倒出一卷纸条,阅后道:“城内的事情,你我暂时不必担心,相关证人和郑夫人已被移至大营安置。官兵不敢和大营的人起冲突,尚能拖延几日。”

    秦凌羽点了点头。她见铁链沉重,忍不住嘀咕道:“此地偏僻,未必能逃脱,还让人戴着这些……”

    秋娘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在她身后咳了一声:“秦姑娘,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秦凌羽这才想起她给沈鹤留了水和面饼,刚刚忙着操心水匪,差点把这事忘了。

    饼已经冷了,水也只剩下一点,但沈鹤似乎毫不介意,静静掰下半块饼还给她,吃完了剩下的食物。

    “那个少年,他说会来找你?”

    -

    暮色四合,天际有落霞余晖。

    趁巡山的水匪不备,一道身影从湖畔芦苇丛中钻出,鸟儿一般掠过平地,消失在石室入口。

    月亮还未从山头升起,他摸进昏暗的石室,喊了声“姑娘”。得到答复后,他还没来得及拿出火折子点亮石壁上的油灯,顿觉脖颈间一凉,铁链如同滑腻的水蛇,绕过他的要害之处。

    “你与大当家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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