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他们从不谈论那个剑拔弩张的晚上,两人的相处似乎回到了原来平静微妙的状态。

    弗郎辛照旧沉默着,她不确定她是否真的应该希望汤姆做出什么改变。

    有的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关注汤姆和其他孩子,自己也不知道在暗自期待什么,好像心底里有一个脆弱的盖子等着被打开,却又不敢。

    兴许他是对的。

    弗朗辛这么想着,兴许她和汤姆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她的一个室友在1937年夏天被领走了,是金发碧眼的贝蒂,她长得很讨喜,从进孤儿院到现在一直没得过传染病,身体茁壮健康,于是一对有钱的犹太夫妇来了,决定让她成为他们的孩子。

    他们和她长得一点也不像——但是仍然慈蔼地俯身,逆着光看不清的脸上吐出几个可以改变命运的字。

    劳拉伤心地哭了,拉着贝蒂的手摇得真情实感,弗朗辛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想象贝蒂开始读书的样子。

    犹太夫妇带着贝蒂走向他们伟大的新家,四人寝室变成了双人套间——她和劳拉的另一个室友在去年冬天得了肺结核,小小的墓碑就立在孤儿院光秃秃的后院。

    送走了贝蒂的寝室显得更加空荡,沉闷的空气膨胀着寂落和缄默,她站在门口静静看着,突然感到一阵茫然若失。

    于是弗朗辛决定偷偷溜出去找汤姆。

    正值盛夏,几棵悬铃木挂着小果实长得繁茂,院落洒下翳影。她一路踩着破碎的树荫走去,百无聊赖之下开始蹦哒着和自己玩游戏,从这片影子跳到那片,这种纯粹幼稚的行为让她逐渐放松下来,仿佛卸下了一些有的没的繁乱的思绪。

    她似有所感,转过身去抬头向上望,汤姆正在三楼一面窗户后看着她。然而她一看过来,他就转脸消失了。

    弗朗辛眨了眨眼,随即飞快地向楼里跑去。

    -

    她推开门时,汤姆正坐在床上看一本书,长长的腿向前伸着,面色苍白。

    听见弗朗辛进来他也没有动作,继续自顾自翻着书页。

    弗朗辛拉过一把椅子面对着他坐下,开门见山地说,“贝蒂被收养了。”

    汤姆没什么反应。

    她盯着他黑玉般垂下来的头发,他不会忘了贝蒂是谁吧?

    “就是以前被你割掉头发的那个,”她这次不等他做出回应了,一股脑说下去,“她的爸爸妈妈非常有钱,浑身散发着财富的味道…”她做了一个夸张的怪脸,这种表情在她脸上很少见,也显得很滑稽。

    一阵不明的情绪在弗朗辛心角翻涌着,像潮水不断卷上礁岩,却又无法留下痕迹。

    汤姆恼人的头发依旧搭在额前,遮住了他的面容,让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弗朗辛猛地探过身去,双手支在他膝盖两侧,仰起脸逼迫汤姆看着她的眼睛。

    “快陪我出来打架。”说完她又觉得语气不妥,但是也不能再改,只好继续强硬地撑着。

    两人维持着这种怪异的姿势对视了一会儿,最终汤姆移开视线,放下了那本他其实也没在看的书,干巴巴地同意了。

    他们一溜气跑到外边,弗朗辛在前面,奔跑时带起的清风让不明的厌躁从发梢一点点褪去,她在一棵悬铃木下停步,微微喘气。

    汤姆比她好多了,神色不改,趁她停下就开始偷袭,反正他也不在乎这种手段卑鄙还是下流,这都无所谓。

    叶片以不寻常的速度从弗朗辛耳边擦过,险些切断她的几缕头发。

    她没料到汤姆这么不要脸,刚平静下来的心情瞬间又被挑起来的争斗欲占满,她此时急切地想要赢了他,仿佛想要证明自己一样。

    弗朗辛直接把空气凝聚得速度更快,形成了一道道凌厉的气流。

    她之前试过,基本不太可行,顶多是飘来飘去的小气旋。但此时情绪波动,力量似乎成正比地变强了——她感到一股股热流从胸膛奔向手臂,从手臂冲向指尖——于是它们就自然无比地倾泻出去,破空而出。

    畅快与愉悦席卷了弗朗辛的身心,这是她此前从未有过的感受。

    汤姆明显被她吃了一惊,原本古井无波的眼神有了起伏,他狼狈地躲过这几下攻击,也被勾起了怒意。

    泥巴混着树叶一团团砸过来,但这显然不止,就像他小时候受到大孩子的欺凌时,看不见的力量会把他们直接推开一样,弗朗辛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推力迫使她后退,她踉跄着退了几步,差不点被脚后的树根绊倒,控制的气流也随之消散。

    她稳住身形,一抬眼看见汤姆在对面得意地嘲笑着她的狼狈,嘴角勾起恶劣的弧度。

    弗朗辛调整好呼吸,变出了一群气流,于是新一轮的打斗又开始了。

    他们得庆幸没人经过这里——要不就会目睹两人之间的草叶翻滚,泥巴飞溅的场景,被送进军情六处研究也没什么过分。

    过了大约十分钟弗郎辛才感到疲惫,流过指尖的热流变得愈显滞涩,力量也不足了。

    喘息间她向对面看去,汤姆比她好些,但脸上也泛起了运动后的红晕,眼睛因兴奋而微微闪光。

    “不打了,”她主动停战,双手拄着膝盖大口吸气。

    “那就算你输。”

    由于打架的缘故,汤姆脸上的表情比平时更加鲜活,也更像一个普通的小男孩,正因打完板球而出着薄汗。

    弗郎辛懒得跟他计较,摆摆手同意了:“好的好的,汤姆最棒。”

    他听见这句敷衍调侃的话之后板起了脸,神色又要阴沉别扭起来,地上的泥土再次浮起一块砸在弗郎辛脚边,在她本就脏兮兮的鞋上添了一道泥点子。

    “汤姆!”弗郎辛瞪了他一眼,她的模样也比平日里沉静的面容更贴近孩子,面部的细微表情多了起来,眼中泛着淡淡的棕色亮光,明显是在雀跃地高兴。

    “我说不打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揪起几片叶子撕着玩,“算你赢。”

    汤姆只好跟着她坐下来,腿支着,手撑在地面上。

    “你的气流又是怎么做到的?”

    他冷不丁开口,口气直接,混着一点嫉妒和急切想要的欲望。

    弗郎辛看了看他,手指在空中绕了一圈,“旋转。”她说的言简意赅,一个小小的气旋随之飘出来,浮到汤姆额前垂着的头发上,吹起了一个可笑的弧度。

    汤姆不耐烦地把它拨开,气旋消失了。

    出乎弗郎辛的意料,他并没有马上开始尝试,而是神色探究地转头看着她,“你想听我和蛇说话吗?”

    很突兀的邀请,但她也没心思多想,好奇战胜了疲倦。

    “好啊。”

    紧接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嘶嘶呼呼,像哮喘发作一样的声音从汤姆嘴里冒出来,他专注地盯着地面上的一条石缝,继续发出那奇异的声音。

    几秒过后,一条小蛇从那里钻了出来。

    弗郎辛惊奇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那条小蛇昂起身子,似乎在跟汤姆交流。

    她完全听不懂他俩在嘶嘶什么,只是有一瞬间感觉汤姆的声音骤然热切,而那条蛇突然向上一窜,竟然冲着她来了!

    弗郎辛吓了一跳,身前的草叶迅速拔高挡住了蛇,它被冲力撞下来,一溜烟般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汤姆?”

    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

    “…我让它跟你打个招呼,却把你吓着了。”他转过头露出一个恶劣的讥笑,“胆小鬼。”

    弗郎辛慢慢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好吧,”她无视了汤姆的嘲讽,只是仍有些心悸,“可能我还没有习惯跟蛇相处。”

    经过这次畅快的乱打,他俩打架的次数越来越多,对于力量的运用甚至愈发连贯,弗郎辛感觉汤姆恐吓其他孩子的频率都降低了———兴许是觉得跟她打架比较有意思。

    有时候弗郎辛会想,汤姆是不是出于实力原因才暂时愿意和她正常交谈,平等相处?他对别的孩子———尤其是弱小的———态度总是傲慢无礼的;而至于在心里的看法呢,他似乎是均等地讨厌他们。

    那么汤姆会不会其实一直也讨厌她?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弗郎辛掐断了,她此前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的同伴,更别提他们分享着同一个秘密,同一种能力。

    她不希望他也消失。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确实在对待汤姆的问题上越来越患得患失。

    -

    1937年的最后一天,她送了汤姆一本书当十一岁的生日礼物,那是她妈妈留给她的遗物。

    弗郎辛看着他垂眸打量略显破旧的书皮———但可以看出这本书一直被她保存得很好,轻声祝他生日快乐。

    汤姆抬头回望她,黑色的眼睛逐渐把她吸进去,拖进一个不知情绪的漩涡。

    “谢谢你,弗郎辛。”

    他同样轻声地道谢,而这平时在他身上几乎是见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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