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从脚底升腾而上的寒意瞬间侵袭全身,黎智睁大眼睛呆滞地看着门口的爸爸 ,耳边翁鸣,像有根银线从耳中贯穿,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除了第一句,她什么都没有听清。

    隔着几米的距离,能清晰地看见爸爸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哽着脖子,似卡了口气在喉咙,上不上下不下,气短地嘴唇一开一合。

    父女俩离开工厂,打了俩出租车直奔医院。

    还是之前住院的那层楼,刚从电梯里出来,拐角就看见妈妈在走廊墙壁蹲靠着,用手捂着嘴巴,身体一颤一颤的。

    爸爸飞一般地扑过去,“妈呢?”

    听到丈夫的声音,妈妈抬起头,一双眼睛又红又肿,脸上布满泪痕,完全看不出平日里的模样,像换了个人似的。

    她撑着墙壁颤抖着站起身,哑着嗓子说:“就等你了。”

    短短的四个字,如有千斤重,压得父亲宽厚的肩膀一沉,整个人后退了一步。

    黎智下意识扶住爸爸,他的手在她的手里发出细微的抖动,平日里看上去稳重如山的男人,此时此刻却和初春里在艳阳之下的薄冰别无二致。

    推开虚掩着的病房门,医生站在床尾的位置,闻声朝他们看过来。

    “李秋华家属吗?”

    爸爸的声线微颤,“我是她儿子。”

    医生将情况重述了一遍,看了眼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罐的老人,低下头盯着手里的A4纸,“还有什么要说的,趁现在说吧。”

    眼前的画面清晰又模糊,黎智抬眼朝爸爸看去,他眼眶红红的,嘴唇止不住地发抖,每朝前走一步都像背上压着千斤担。

    爸爸走到奶奶病床前,握住她放在身侧的手,原本温热的身体变得异常冰凉,仅存唯一一丝暖意。

    “……妈。”他嘴唇翕动,半晌才叫出来。

    黎智和妈妈站在旁边早已哭得喘不上气。

    “妈。”

    爸爸哽着,哭腔压住了他的声音。

    最后,医生进来,让他们自己摘掉病人的氧气,爸爸头埋在病床边上,妈妈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捏了捏。

    昨晚还好好的人,今天突然就没了,噩耗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她觉得这像是个玩笑。

    奶奶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跟睡着了没有任何区别,她胸口还有起伏,她明明还活着,只要等一等,她就可以醒过来。

    医生在旁边出声催促,妈妈红肿着双眼向黎智投去目光。

    黎智知道,爸爸如何也是下不去手的,但她又何尝不是呢。

    一个小时后,黎智和父母坐上去往殡仪馆的出租车,前面的黄色车内,有奶奶。

    是她亲手摘掉的氧气,她亲眼看着起起伏伏的曲线变成一条直线,才恍惚意识到,再无转圜的余地。

    路上,她想了许多,有奶奶蒸的玉米水饺,夏天的冰西瓜,深冬的芸豆炖腊排骨,还有,一尘不染的楼梯扶手。

    奶奶以前说她走路老靠着扶手,叮嘱过很多次,衣裳会蹭上脏东西。

    不知从何时起,楼梯扶手上的灰积了一层又一层,也许是从她去外地上学起。

    晃神的功夫,出租车停下,黎智看见前面的黄色车子驶进殡仪馆的大门。

    司机在前面说:“到了啊。”

    那晚,一家三口都没合眼。

    黎智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就连看见爸爸怀里抱着深色的小盒子,她都没有任何实感。

    第三天,奶奶下葬后,一家人从墓园回家。

    打开门,黎智看见门口处放着奶奶的拖鞋,端端正正地摆着那里,和她的挨着。

    那瞬间,脑中轰地一声,如大梦初醒,人从混沌到清醒,渐渐地意识到这些天的经历,并不是一场梦。

    她顺着门框滑下,死死咬住嘴唇,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双旧旧的拖鞋。

    这么几天的隐忍终于在此刻抑制不住地爆哭出声。

    父母站在门外,各自别过脸,各人有各人的悲恸。

    终于在第五天的中午,秦肆联系上了黎智,电话刚接通,他听到女孩嘶哑的声音。

    一时安慰的话堵在喉咙,说说不出来,咽咽不回去。

    跟她约好的那天下午,他在凉粉铺子等到晚上九点,迟迟不见她的人影。

    期间他联系过她很多次,发过消息,打过电话,无一例外,全都没有回音。

    不得已,他联系了她在的部门,才得知她家里老人出事,请了几天假。

    当再次听见她的声音时,秦肆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涩涩的。

    “我失约了,秦肆。”

    她在电话那头说。

    秦肆眸色暗了暗,“嗯。”

    “出了点事,对不起。”

    她还想着为那天放他鸽子的行为道歉。

    “没关系。”

    男人嗓音低沉,裹着层电流传到她的耳朵里,她很喜欢听电话里他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有空?”

    男人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如果你要弥补我,我随时都有空。”

    黎智下班后在公交站等车,酿造部下班的时间刚好是晚高峰,虽是小县城,但这个时候人也蛮多的。

    她最后几个上车,车上已经没有位置,中央站满了人,她擦过旁人的肩膀,在车后门的位置抓住吊环扶手。

    一路摇摇晃晃,终于到了中学外面的站点。

    下车后,她转身朝凉粉铺子方向去,脑袋微微垂着,空气中气压极低。

    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不知从什么地方伸出来的手一把攥住手腕,力道很大,猛地将她带向旁边。

    耳朵撞到什么,她来不及抬头看,听到头顶男人愠怒又透着无奈的声音。

    “看着点啊,差点被撞上。”

    细微的疼痛从耳骨处蔓延,变成热潮传至脸颊,黎智仰头望,男人下颌线流畅,下巴与她额头的距离极近。

    他的目光还盯着在人行道骑自行车的中学生,两条眉毛生得极好,此刻紧皱在一起,眼底肉眼可见的愤怒。

    “你怎么在这?”她问。

    从这到凉粉铺子步行至少还需要五分钟。

    听到女孩的声音,秦肆收回视线,垂眼,目光在她那张不着粉黛清冷的脸上逡巡。

    半晌,他说:“我就该在你脑门上按个感应器,有人靠近你半米就自动报警,免得你这双眼睛成天就当摆设了。”

    这人说话总是这么难听。

    黎智抿了抿唇,察觉他手还一直箍在腰上,燥热的温度源源不断地透过布料传来。

    抬手放在他的腰侧,轻轻一推,男人似也想到什么,立刻松了手。

    “不是说在店里等我吗?”

    男人状似不满地瞥了她一眼,“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来,上次我等到人家关门,老板娘还以为咱俩闹矛盾了。”

    “这次又跟上次一样,傻乎乎在那干坐几个小时,我多没面子。”

    听他这么说,黎智心底愧疚感加剧。

    上次事发太突然了,她完全没有心思跟他解释,现在也不知如何开这个口。

    “对不起,”她眨着水光潋滟的眸子,看得男人心口一颤。

    “就是家里……”

    “快点儿走吧,每次都等你好久,下次我直接去接你好了。”

    男人没等她说完,直接迈腿自顾自地朝前走。

    她看着他的背影,原本话在嘴边就说不出口,所幸,他也没刨根问底。

    这次秦肆进去没直接坐下,朝老板娘要了两份凉粉打包带走,黎智懵懵地站在他旁边,又懵懵地被他带上车。

    车开出维县,上了高速,黎智才下意识觉得不对。

    “我们去哪?”

    “去看下雪。”

    男人目不斜视看着前方,风轻云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黎智一惊,狐疑:“看下雪?”

    进入秋季不到两个月,维县白天气温可以达到二十五度以上,身上的薄衫都还没有换下。

    他在这个天气,要去看雪?

    “去哪看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

    车速逐渐加快,黎智抓着安全带,其实她隐约猜得到秦肆要带她去哪,这个季节会下雪的地方也就只有距离维县两百多公里外的蓬山。

    蓬山海拔高,每年入冬很早,是省内著名的雪景观赏地。

    车窗外,高速路边的绿植以急速后退,她想了想,还是拿出手机给父母发去消息。

    在得到允许之后,她才松了口气。

    越是靠近蓬山,外面的景色就越是多变,一路过来,像是从夏天忽地转换到冬天。

    黎智担心待会她俩会冻成狗,瞥了眼旁边开车的人,手扶着方向盘,还是那副闲云野鹤的姿态。

    决定得这么突然,甚至都没问过她意见。

    啊,不过她意见也不那么重要,说好了无聊就得陪着,谁让她酒品不好。

    没等她在心里幸灾乐祸完,车在山腰一处宽敞的地方停下,秦肆探身去后座将提前打包好的凉粉拿过来,分一盒给她。

    黎智云里雾里,车窗在这个时候降下。

    天色渐暗的原因,刚才上山的路上,已经看不见外面的景色。

    此刻寒风从四面八方刮进来,刚好她又坐在靠外的位置,人一下给冻清醒了。

    “我以前就想在下雪天吃凉粉。”

    黎智:……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有这种癖好????

    “可惜维县每年都不下雪。”

    她手里端着他塞过来的凉粉,摸了摸手臂上因寒气冒起的鸡皮疙瘩。

    觉得这家伙就是个疯子。

    车大灯开着,照得前方亮如白昼,灯光下,大片大片的雪花自高空飘落。

    旁边人喟叹一声。

    她想起,秦肆是个风向星座。

    怀里突然被丢了条毛毯,黎智转头朝男人看去。

    他凝着她,促狭的表情令人不禁寒颤。

    黎智听到他语气轻松地说:“看不出来吗?我在报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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