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四季更迭。了缘将自己关在禅院不知不觉过了两年,智海没有提过让了缘再去苦行,只是快到了求佛论会的日子,智海求见了缘几次都被了缘拒之门外。

    李华昭也没有举办求佛论会的计划,至此之后求佛论会这个盛会再无举行。因此,也惹得智海大病了一场,好几个月都没有下床。

    慧远和了缘依旧用书信往来,得知了缘再也不会踏出永福寺的想法。便每年都会从广禺城不远千里来看望了缘几次,在禅院小住几日,二人谈天说地,辩经论经,也算是了缘最开怀的日子。

    成佛之路何其漫漫,相思之苦也慢慢被了缘磨进笔墨,填进了每一句偈文佛语里,埋进了心境中那座栩栩如生菩萨相的墨千音的雕像之中。

    云恩也十五岁了,出落成纯净明媚的少年,眉眼熠熠生辉,少年人的活力自内而外的溢出,闪耀逼人。多么美好的年纪,小和尚的笑容干净无暇,也多亏了这些年有了缘和慧远谆谆教诲,才没让这样好年华的少年在智海那样的人手底下长歪。

    夏季有些闷热,可了缘的禅院里却总透出股清冷的凉意,了缘向来端庄内敛,平和安静,就连空气都莫名的让人舒服。

    每当炎夏,云恩都长住在了缘的禅院,捱过要命的夏天。虽然出家人最讲究离苦得乐,云恩想,在了缘师兄身边修行真的才算得上“离苦得乐”。

    闷热的夏天,在了缘清凉的“仙气”下,悄悄远走。早晚的天开始微凉,僧人们适时添衣出行,一位不速之客隆重的从永福寺的大门请愿而来。

    与其说是请愿,不如说是来见一见多年未见的老友,不为叙旧,只为在他身边坐上一会,也许会心安许多。

    云恩个子细高,因为常年练武,每一步走的格外扎实,身上的僧衣总显得宽松舒适,可那朴素的麻布下,包裹的是结实的身躯。小和尚的头剃的锃亮,一步一步在阳光下有些晃人,他脚步轻松飞快领着本身好年华的少年,一身仙风道骨,可眉宇间总有说不尽的愁,使得每一步走的沉重而绝望。

    禅院的门被推开,少年独身一人走了进去。禅院花草比外面葱郁鲜亮许多,但也有飘飘落叶洒在地上,了缘身形颀长偏瘦,一身朴素僧衣,有些地方缝着颜色偏深的补丁,修长干净的手握着扫把,专心致志的扫着地上的落叶。周身气流清冷沉着,偏偏在了缘停下手中动作,望过来时,依旧是少年模样眉宇间透着一抹和蔼可亲的亲切和成熟。一双黑皓石般的漆黑的双眸,透着死寂的沉静。似愁非愁,似脱俗又平凡。人常说极则必反。但有时候,一个人长期处在一个矛盾的界限之中,也并非好事。

    了缘望向进门的少年,看着对方满头挥之不去的烦恼,对他平和的一笑:“阿弥陀佛,岳道长,好久不见了。”

    岳郳生苍白一笑,望着了缘,莫名的流下泪来。

    了缘愣了一下,连忙放下扫把,快步走了过去。

    岳郳生丝毫没有了仙人高雅的形象,无声的泪流满面。望着了缘平静的眼神,莫名产生一种敬畏。他狼狈颓唐的跪在了了缘的脚边。

    了缘没有意外,只是静静的望着他。他合掌于胸,默声诵经,无形的力量盘旋在了缘合掌的手印周围。

    似乎是感受到了缘的力量,就连守在禅院门口的云恩,都感应到跑进来。云恩站在门口,看着一个仙者俯首贴地的跪在了缘的脚边,痛哭流涕。

    紧接着,了缘变换手势,平静的念道:“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岳郳生悲痛欲绝,胡乱在脸上擦擦泪水:“了缘,婉儿她死了,是天谴所致……师父让我来见你……”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稿。故柔弱者生之徒,坚强者死之徒。岳道长,节哀顺变。”了缘见岳郳生情绪有所平复,便弯腰将他扶起来。

    “她是因我而死的,是我的执念害了她。”岳郳生悲痛自责。

    “让我分担你的痛苦吧。”了缘善解人意的说道,缓缓伸出手。

    了缘再次劝解道:“何必如此执着?你我都是痴人,都陷入了情网。可是岳道长,在道之中,爱,真的这么渺小吗?大爱不爱。无悲大悲之体相,法界空中任遨游,你的爱充满了占有和偏执,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有些东西,注定与你无缘,你再强求,最终都会离你而去;有些人,只能是你生命中的过客,你再留恋,到头来所有的期望终究成空。对于不属于你的,那就放下你的执念。让你的爱自由,让沈施主重得自在。这才是你该走的道,寻的道。”

    岳郳生呆呆的望着了缘伸出的手,面对了缘好意的相助,他不知道该不该拒绝。

    当沈清婉释然的死在自己的怀里,他知道他面临的惩罚,是九死一生的惩罚。不知为何,在他悲痛茫然之际,司命仙君让他来见了缘,因为司命仙君说过,从了缘身上他能看到天命不可违,可偏偏他和沈清婉却先以阴阳永隔为结局。他不懂师父的用意。

    “我……”岳郳生犹豫不决的为难道。

    “让我带你重新走过沈施主这一生,若你站在贫僧的角度,就会发现,她的劫难都是你带来的,而你的执念让她深陷痛苦之中,你所谓的苦不及沈施主的万一。”了缘将手再次伸出。

    明明了缘不了解他和沈清婉的过往,却一语道破,岳郳生自惭形秽。

    岳郳生伸出了手,搭在了了缘的掌心。

    了缘被智海安排忙于宣扬佛法的那一年,沈清婉凤冠霞帔,十里红妆,以公主之礼下嫁入了唐家。

    护国将军府里,一片喜庆欢乐,处处都是喜庆的红喜字,鸳鸯成双的图案,往来的下人的脸上只有平淡,没有喜悦也没有沉重,就像他们的主人一样。

    沈清婉一身凤冠霞帔,无比美艳动人的坐在梳妆台前,接过侍女递过来的胭脂花片,轻启朱唇,含在口中。

    岳郳生今日穿的也格外郑重,一身锦缎华服,束发玉冠,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他推门走进来,沈清婉通过镜子目光深深地望着镜子里映着的少年。她放下胭脂花片,侍女递过一根眉笔,沈清婉刚捏住眉笔,岳郳生的手一把握住了沈清婉的手,沈清婉有一丝慌张的颤抖了一下手。

    她慌乱的抬眸望向岳郳生,岳郳生紧抿着唇深深地望着她。沈清婉连忙躲避他的目光,不由得松开了握着眉笔的手,岳郳生自然的接住眉笔。

    沈清婉强装镇定的一笑,平静又亲切:“兄长这么快从仙界回来了?”

    “我才走几天,没想到你就要嫁人了。”岳郳生强忍着怒意,脸上挤出一抹勉强的笑容。

    他说怎么奇怪,他师父突然召他回去,原来是想让他避过沈清婉的婚礼。

    “正巧今日是吉日,就定在今日了。你能赶回来……真的是太好了。”沈清婉有些紧张的解释道。

    岳郳生这次离开了三个月,三书六礼都在他不在的时候做好了,沈清婉打算在岳郳生不在时,与唐瑾玉完婚。这样岳郳生也就死心了,也就能回到他的仙界去了。没想到他还是回来了。

    “真的吗?你真的高兴我回来吗?”岳郳生用力捏着眉笔质问道。

    沈清婉垂下眼眸,没有回答。其实她心里是高兴的,这么多年她早就习惯了岳郳生在身边的日子。他在她才安心,可这样的话她不能说。不能说出她的依赖,她的依恋。

    “其实……你该走了,兄长。你不能代替我哥哥一辈子,沈家只剩我一人了,我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这世上没有谁能陪谁一辈子。”沈清婉掩饰着自己伤感的心,故作镇静的说。

    “我能陪你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能的。”岳郳生坚定地说道。他明明可以的。

    沈清婉震惊的望向岳郳生,一瞬间竟红了眼眶,她慌忙别过头去,明明他总说这样让人动容的情话,可每一次沈清婉都会被震撼到。

    “你还记得你说的,活着的人才是痛苦的吗?这一世我只视你为异姓兄长,再无其他情愫。你师父是对的……我们的缘分早就尽了。”沈清婉用力的攥紧拳头,尖利的指甲刺在掌心,用丝丝痛处让自己清醒镇定,可是她的声音还是颤抖了,“你自己都承认了,我现在的遭遇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为什么不放手,放过彼此呢?”

    岳郳生的心口不由刺痛,他掌心不由自主的用力,眉笔断在了他的掌心。

    “你厌我了,你终于……说出这样绝情的话了?”岳郳生眼角微红,哽咽的问道。

    “我只是不想你越陷越深,越走越错。”沈清婉站起身来,强壮镇定的说道,低头从岳郳生手里取眉笔。

    岳郳生和她较劲不肯放手,用力的攥在手心,尽管这根眉笔已经断了。

    沈清婉用力捏着眉笔一头,岳郳生紧攥着不放。她试着强行抽出眉笔几次,最终都失败了,她委屈的忍不住高声说道:“放手!”

    “不放,不放!”岳郳生反而将沈清婉的手一并攥在手心,断裂的眉笔,落在地上,一分为二。

    沈清婉震惊的看着落地的眉笔,手臂颤抖的不由用力,指甲最终抠破了掌心。沈清婉挣扎甩开了岳郳生的手,扬手甩给岳郳生一个耳光。

    岳郳生的头偏过一侧,默默受着,沈清婉却心有余悸的看着自己的手,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冲动,除了以前她双重人妹妹打过他,她从来没有这么冲动过。

    沈清婉深吸一口气,语气严肃的说:“岳郳生,我要嫁给唐瑾玉了,请你放尊重点。”

    “你嫁他?你可知今日来接亲的都不是他,他已经病的下不了床了。你嫁过去,不出半月你就要守寡的!”岳郳生不敢置信沈清婉的疯狂,大声的骂道:“这门婚事本来就是可笑至极,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冲喜能解决的问题。都是迂腐愚昧无知之举。这唐家本来就居心不良,他们看中的从来不是你和唐瑾玉,你们连感情都没有。他们只是想要你背后的家族势力巩固在朝廷的地位。更何况你现在是婉宁护国公主,唐文那个老狐狸明明知道自己儿子没有几天活头了,这么着急将你娶进门,沈清婉你能不能好好冷静的想一想?”

    沈清婉知道岳郳生说的都是真的,可她望向岳郳生,她更希望岳郳生能放下她,不要再偏执。

    “谁说我和唐瑾玉没有感情?我们也是见过的,他温文儒雅,谦恭有礼,是个君子……”沈清婉手足无措的反驳道。

    “沈清婉!”岳郳生失控的厉声吼道。

    “岳道长!要怎样你才能明白,我们之间的不可能?无关乎我心系于谁。”沈清婉激动的喊道,泪水噬在了眼眶。岳郳生不由愣住,沈清婉的话像一根绵软的针刺进心里,细细密密的疼,他败下阵来。

    “我不想明白,我爱你,沈清婉。”岳郳生沉默了片刻,颤抖着嗓音说道。

    “可我不爱你,我爱的是唐瑾玉。”沈清婉转过身去克制着悲伤的情绪,无情的说。

    岳郳生眼眶的泪水倏地滚落而下,他目光灼热的盯着沈清婉。让沈清婉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让她有点想逃离这里。可她不能临阵脱逃,她与岳郳生的僵持,一定要是她赢,她赢,他才能死心离开。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岳郳生匆忙的抹掉脸上泪水,他灰头土脸的弯下腰,捡起眉笔,掌心法力流转,一分为二的眉笔又完好如初。

    岳郳生低声认输的说道:“万物之始乃大道至简,天地之道唯简单而已。既然你爱唐瑾玉,那我便爱屋及乌,你会如愿以偿的。”

    岳郳生说完,他拉过沈清婉僵硬的手臂,将眉笔放进她的掌心。

    岳郳生转身落寞的离去,房门关上发出轻轻的咯哒一声,沈清婉才恋恋不舍的转过身来,紧紧握着眉笔,哀伤的望着门口,仿佛岳郳生在下一刻会去而复返。

    她的耳边响起岳郳生说过的话,“婉儿,其实很简单,我的意思是,你的每一世我都会重新爱上,不会让你做前世的影子,只做我今生的爱人。……我知道,凡人的一生不过百年之久,若你无法跟我修炼成正果,永在轮回,那我就站在轮回的尽头,等待你每一世的到来。生生世世!”

    沈清婉哀戚的泪水自眼眶流出,老天真的是会捉弄人,让她遇见了岳郳生这样璀璨夺目如星辰般耀眼的人,却又告诉她这样好的人不属于她。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这是她跟司命仙君做的保证。当初她以为她可以做到与岳郳生划清界限。可如今,到这一刻她才明白,有些人就是这么理直气壮的走进你的世界,他理所当然的搅乱了你的生活,可不知不觉中,这样的人就住在你的心里,他像鸿毛一样轻,如泰山一般重。

    “公主,岳公子已经走远了。”侍女瞧着时辰,小心的上前提醒。

    红妆十里,有沈家的、有皇家的,岳郳生站在一处高房屋顶,面无表情的望着那鼓乐齐鸣,彩旗飘飘,人潮涌动的一眼望不到头的迎亲队伍。而骑在迎亲高头大马上的男子却不是唐瑾玉,而是唐瑾玉的族中兄弟抱着的一只雄鸡。

    岳郳生望着那只雄鸡,更是怒火中烧。他负手而立,手忍不住握紧,铮然亮出身上的忘情剑,他冷冷的望着那只毫无灵智如此可笑的雄鸡,忘情剑飞出,追了上去。就在无形中忘情剑要刺中雄鸡时,又忍不住收手。

    这只鸡又有什么罪呢?

    岳郳生挥手现出一面铜镜,他化身飞入,带着忘情剑消失在长街之上。

    唐家府上里里外外洋溢着喜悦,一片一片的红绸幔随风飘扬,松软的红地毯从院中一直铺到府门口。宾客盈门,欢声笑语如雷贯耳,唐文夫妇身穿喜袍与亲朋谈笑,脸上洋溢着喜悦。

    岳郳生一袭冰冷的白衣,踏在这漫天的如血般的红色中,有一种冷冽的美。他隐身路过一张张喜悦的笑脸,他眼中的杀气就越甚。他路过的每个人的一瞬间,都带给对方莫名的一层寒意,让对方笑着愣住,忍不住搓搓肩膀。

    唐瑾玉的房间并不难找,远远的一股中药的苦涩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房中,唐瑾玉穿着一身红喜袍,病殃殃的靠在床边,一张脸干瘪蜡黄,眼眶深陷,一双眼皮耷拉着,嘴唇苍白,整个人瘦的不像话。俨然一副油尽灯枯之相。

    唐瑾玉用红色丝帕掩着嘴唇,咳了好半天,侍女端来一碗汤药,低声说道:“少爷,接亲的队伍要回来了,老爷吩咐要您喝了这碗汤药,若是有力气就出去跟新娘子拜堂。”

    侍女刚端起药碗,正要喂给唐瑾玉。突然,房门被一阵劲风吹开。侍女吓得尖叫一声,松了手,一碗吊命的价值不菲的汤药就这么被打翻了。唐瑾玉抬起沉重的眼皮,还未有反应,整个人如破棉絮一般被岳郳生揪起来。

    唐瑾玉更是激烈的咳嗽,憋的脸通红,才有点活人的样子。

    唐瑾玉吃力的抬起手,扒住揪着自己衣领的手,要死不活的抬起眼皮看到了满脸杀气的岳郳生。

    好一会儿,唐瑾玉大喘几口气才缓过来一些,有气无力的一笑:“你来了。我就知道……咳咳……你不会就这样……咳咳咳……善罢甘休的……”

    岳郳生冷冷的盯着唐瑾玉,咬牙切齿的说道:“你看看你现在要死不活的样子,你还能活几天?为什么这么残忍的要搭上沈清婉的一生?”

    唐瑾玉又咳了一阵,眼眶不由的红了,他气喘吁吁的无力的笑了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咳咳咳……违背。”

    “愚昧!你根本不爱她,为什么要娶她?”岳郳生又用力的揪着唐瑾玉的衣领。

    衣服勒的唐瑾玉脸色涨红,他像个没有生气的布娃娃,无力的垂下来手,中气不足的遗憾的说:“我们也是接触过的,婉儿她端庄温婉,知书达理,是我心目中妻子的模样。可恨我咳咳咳……命短福薄,不能跟她相濡以沫,白头偕老。”

    岳郳生望着唐瑾玉明明遗憾,可是谈起沈清婉眼神中闪出奇异的光芒,明明是有着爱意的,他愣了愣。沈清婉会是个温柔贤惠的好妻子,唐瑾玉何尝不会是个宠妻顾家的好丈夫?他们门当户对,他们才子佳人……

    “如果……上天给我这样的……机会……”唐瑾玉眼中充满憧憬的说道。

    “如果你有这样的机会,你真的会一辈子对婉儿好吗?”岳郳生松开唐瑾玉,唐瑾玉不受控制的下坠,好在旁边吓得发抖的侍女,慌乱中扶住了他,连拖带抱的将他扶到床上坐下。

    岳郳生冷冷的睨着侍女,那侍女吓得不由缩起脖子,连忙往后退。岳郳生伸手点在侍女的额头,侍女瞬间翻起眼皮,倒地昏迷不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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