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微风轻拂,一道灰绿色的身影从月洞门后一闪而过。

    宋怀昔毫无所察,他越想越憋屈,一贯淡然谦和的表情已快崩坏,他深深吸气,直至心绪平复,才缓缓道:“赵姑娘,人是有三六九等,但爱人之心是不论高低贵贱的,你怎能因我身份不比靖王,从而怀疑我对你的心意呢?”

    痛心疾首的模样,仿佛他真有一腔深情却空错付似的。

    这番颠倒黑白的话听得清焰目瞪口呆,她抬眸看着眼光这张俊秀的脸,忽然想起一句话。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宋大人自诩对我情根深重,可令慈为你安排相看,你不一样去了?我姑且算你碍于孝道,迫不得已吧,可我日日在医馆,也未曾见你来找过一次,却在我蒙受皇上嘉许后抓着我表衷情诉爱意。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清焰说得不急不缓,然而每一个字都直中要害,听得宋怀昔俊脸青一阵白一阵。

    然而清焰并不打算就此罢手,她已经被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纠缠得火冒三丈,言辞越发犀利。

    “我且问大人,若陛下未予我正名,我仍是上京城臭名远扬的扫把星,大人还会对我另眼相待吗?若今日不是在方府偶遇,你还会找我说这一番话吗?”

    宋怀昔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清焰笑了,澄澈的双眸带着洞察人心的讥诮,“不,你不会。说什么再续前缘,不过一时兴起,有利可图罢了。”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宋怀昔喃喃道。

    清焰冷嗤:“让我猜猜,大人至今仍未定亲,应不是因我之故,而是心比天高又爱色贪花,自认为才华横溢前途无量,哪怕公主也甚匹配。”

    “你胡说!”宋怀昔勃然变色。

    清焰与他对视,语气仍是慢条斯理:“而你之所以放下脸面向我求好,不是因为觉得我有多好,而是因为你男人的胜负欲与自尊心在作祟,见我与靖王谢秦弓有情,便想横插一脚,若能夺其所爱,亲眼看着眼前这座只能仰颈而望的高山在自己脚下轰然倒塌,其中的滋味,足够你回味一世了,对吗?”

    宋怀昔直直地看着清焰,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忽地,他笑了起来,“没想到温柔敦厚的赵姑娘也有伶牙俐齿的时候,真是让宋某大跌眼镜。”

    他语气里的嘲讽清焰不是没听出来,她微微一笑,道:“温柔敦厚不代表可以任人羞辱,宋大人,你问我你哪里比不上靖王,那我告诉你,光凭他懂得聆听与尊重,便胜过你千千万万。”

    清焰说完,转身就走。

    “可他千般好万般好,也不是你一个医女能肖想的。”宋怀昔朝她的背影喊道,“就算许七姑娘容得了你,你一辈子还不是得在她面前做小伏低…哦,宋某忘了,赵姑娘是愿意的,为了荣华富贵,哪怕一辈子仰人鼻息,毫无尊严,你也会甘之如饴。”

    见清焰停住脚步,他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快意,只想继续激怒她,便嗤笑道:“从前,宋某一直觉得你白璧无瑕,可望不可及,不曾想竟是如此贪慕虚荣,实在令人失望至极!”

    话音未落,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清焰与宋怀昔同时回头,却见一道高大的身影自月洞门闪出,几步便走至拱桥上,长腿飞踹,一下就将宋怀昔掀翻在地。

    “你算什么狗东西,竟敢对赵姑娘如此无礼!”那人一脚踩到宋怀昔胸口,厉声斥道。

    清焰大骇,定睛一看,来人身着一件灰绿曲领右衽菱花纹窄袖袍衫,黒发以银冠束起,小麦的肤色,宽肩窄腰,浓眉大眼,不是韩奇,还能是谁。

    “你是何人?大庭广众之下竟敢殴打朝廷命官!”宋怀昔到底文弱,被韩奇压在脚下动弹不得,只能扯着嗓子嗷嗷叫,偏他又怕叫大声了引来他人驻足,说话间尾音不知不觉就低了下去。

    韩奇挑了挑浓眉,居高临下,道:“城防营,韩奇。”

    说罢拎小鸡似的拎起宋怀昔,一个右勾拳就抡到他脸上。

    宋怀昔人还未站定又挨一拳,捂着脸颊踉跄着摔倒在桥上。

    韩奇还欲再打,清焰忙上前拉住,“韩都尉,今日是我表哥大喜的日子,以和为贵,勿要动气。”

    韩奇看一眼清焰搭在他胳膊上的双手,十指纤纤,指甲修剪整齐,泛着淡淡的粉红,软得就像她这个人,心里那股气瞬间消了大半。

    “他这般诋毁你,你还为他求情?”韩奇指着宋怀昔,愤愤不平道。

    清焰用力按住他的手,柔声道:“他都挨了都尉你两下,还不够吗?再打他就要被抬着出去了。今儿是什么日子,若闹大了,失了体统,我还有何颜面再见方家众人?我知都尉是想替我出气,我很感激,但真的够了。”

    韩奇瞥一眼宋怀昔,慢慢将手放下,冷声道:“这次我便放过你,若有下次,我定打得你满地找牙!”

    清焰抚额苦笑,他的官职好像比宋怀昔大不了多少吧,竟还威胁上人家了?

    果然,宋怀昔拍拍身上的灰尘,指着韩奇,目眦尽裂,咬牙切齿:“韩奇是吧,你且等着,我定要告到御使台,让他们参你一个寻衅滋事,故意伤害之罪!”

    韩奇一听,猛地又上前拎住宋怀昔的衣领,力气之大,手中的云纹衣缘都皱成了一团。

    “我寻衅滋事?”韩奇冷笑,“方才我可是听得一清二楚,你诋毁亲王,蔑视君威,如此大不敬之罪,只怕要诛连九族。”

    他放开宋怀昔,指着方府大门的方向道:“门口在那,你要有能耐,倒是去告呀!我就算获罪,至多是被鞭笞二十,而你…哼!”

    宋怀昔一震,气焰全消,看了看韩奇,又看看站在韩奇身后的清焰,眼里淬着不甘与愤恨,忽地,他笑道:“好啊好啊,韩都尉如此护短,想来你们二人关系匪浅,不知靖王殿下可知,赵姑娘看似冰清玉洁,实则……”

    他顿住,目光掠过韩奇,定在清焰那张瑰姿艳逸的娇颜上,有一瞬间的心软,可还是抵不过被人按在地上单方面殴打所带来的耻辱与愤怒。他是打不过,但语言一样可以成为中伤他人的利器。

    他们对他所造成的耻辱,他定要千倍万倍地讨回来。

    清焰这一瞬间其实是有些茫然的,她能料到宋怀昔这厮定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他忽地又顿住了,面上闪过一抹纠结,然而,这抹纠结很快被怨恨所取代。她看着他略薄的双唇一张一合,吐出了一句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话。

    “…水性杨花!”

    这话很伤人,但清焰的脸仍旧没多余的表情,她不在乎宋怀昔说了什么,怎么看她,她只觉得他很可笑,甚至开始庆幸当初她与他没有再进一步发展。

    谁能想到文质彬彬的外表下,一颗心竟如此卑鄙龌龊,污秽不堪。

    清焰忽地就生出一种意兴阑珊之感,她扯了扯唇角,朝宋怀昔道:“宋大人说完了?若说完了,民女还有事,怒不奉陪。”

    “怎么,赵姑娘是承认宋某说的话了?”宋怀昔戏谑道。

    “我与赵姑娘之间,清清白白,你若再造谣生事,休怪我不客气!”

    韩奇怒火中烧,若不是怕事情闹大惹得清焰再被人非议,他真想将那厮的舌头拔出来。只知攀诬中伤,真是丢脸,亏他还是个男人。

    清焰觉得再这么纠缠下去只会说多错多,便对韩奇道:“莫做无谓争执了,韩都尉,还是先回宴息处吧!”

    她欲往来时的方向走,一转身,却见洞门处不知何时站了三人,为首的正是谢秦弓。

    他修长的身躯掩在树木投下的斑驳阴影内,连脸上的表情都看不大清,身后站着的则是贺永与雷炎。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谢秦弓道,嗓音仿佛覆着一层寒冰,凉飕飕的,惊得宋怀昔脸都白了,回过神后,见清焰与韩奇已朝谢秦弓行过礼,忙拱手唤了声见过殿下。

    三人行过礼后,一阵沉默。

    韩奇原想说几句,张了张嘴,余光瞧见宋怀昔一脸惊恐,想想还是算了。

    若据实以告,反而显得他是在谢秦弓面前邀功似的,他只是想帮心悦的姑娘出口气而已,再说,那些污言秽语若传入这位杀伐果断的靖王殿下耳中,宋怀昔的下场只怕不会太好看。

    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清焰也不说话,宋怀昔不过一外强中干的纸老虎,谢秦弓这么一露面就已吓得他两股颤颤,还有什么可说的,给人留条活路吧,毕竟十年寒窗苦读才出人头地,她相信经此一事,日后宋怀昔定会谨言慎行的。

    都装聋作哑是吧?

    谢秦弓浓眉微挑,他也是才到,前脚才跨进方府大门,雷炎后脚就凑了上来,说宋怀昔正满脸跃跃欲试地去追清焰。

    谢秦弓面色一沉,又是一个想挖他墙角的,真是自不量力。他之所以屈尊降贵来这小小六品侍郎府中吃席,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他在雷炎的带领下寻了过来。不曾想韩奇竟也在,见这三人的架势,似乎方才发生了争执,而这争执,又似乎与清焰有关。

    谢秦弓视线在宋怀昔与韩奇之间游走,最后落在清焰身上,凌厉的目光徒然间便变得柔和。

    她今日打扮得很用心,蛾眉淡扫,朱唇粉面,一袭烟水绿细褶百合裙上罩着件芽黄纱地牡丹纹对襟褙子,藏在广袖下的皓腕戴着串碧玺带翠饰十八子手串,乌发挽成一个燕尾髻,一支金累丝嵌珠宝蝴蝶步摇点缀其中。

    美不胜收却不喧宾夺主,难怪会引得众男争风吃醋。

    谢秦弓牵起嘴角,目光越过拱桥上的三人,落在对面的侍女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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