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焰自问无论嫁给谁都不会比嫁给韩奇更要来得称心如意。

    他高大英俊,敦厚质朴,前途无量,更重要的是,他尊重她,所做的每一个打算都以她的需求为准则,如此诚挚,她都怀疑她若胆敢不识好歹,老天爷就会立刻降下一道天雷劈了她。

    可情之一字,不知所起,无理可循,无法可依,她晓得韩奇是最适合她的,可他却不是她牵肠挂肚的那个人。

    月洞门后,韩奇那一番情真意切的话一字不漏地落入谢秦弓耳中,见清焰久久不言,他忍不住探出头去看她的反应。

    苍穹有积云堆砌,恰巧遮住了一片日光,却遮不住她面上的动容。良久,她终是开了口,声音已失去了惯有的清冷。

    “韩都尉……”

    “不是说了叫我的名字吗?”韩奇虽笑着,垂在身侧的手掌心却汗涔涔一片。

    清焰朝他展颜一笑,道:“韩奇,我真的很感激……”

    “等等!”韩奇再次打断她,一只胳膊撑着拱桥的栏杆,另一只手捂在胸前,十足一条濒水的鱼,“让我缓一缓。”

    清焰忙上前关切道:“你怎么了?”

    “你是不是想好拒绝我的词措了?我晓得与靖王殿下相比,我差了十万八千里,但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快判处我斩立决?”他低头凝视清焰,神色可怜兮兮。

    清焰忍俊不禁,摇摇头,嗓音不自觉染上一层笑意:“怎会,你很好。”

    韩奇愣了愣,惊喜不已:“真的?”

    清焰敛去笑容,神色肃然,眼神真挚,“真的,你很好!我承认,若我嫁给你,定能一世称心遂意,我真的没有拒绝你的理由。”

    积云缓缓散开,明媚的阳光又照到了这座小拱桥上,谢秦弓看见韩奇眸中一瞬间迸发出慑人的光彩。

    她说她没有拒绝韩奇的理由。

    谢秦弓垂下眼帘,掩去涌上眼底的失落与嫉妒,转身阔步离去。

    他不能再听下去,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要将韩奇千刀万剐,又或者,他是在逃避,因为他更害怕自己承受不住清焰接下来的话。

    雷炎连忙跟上,悄声喊了声王爷,“那小子挖您墙角,您不治他的罪?”

    谢秦弓苦笑,反问道:“治罪?”

    以什么理由?

    以他同样深爱清焰,甚至愿意为她远离权力的中心为由治他的罪?

    他做不到的事情,韩奇做到了,若再有意寻衅,反倒显得他自卑心虚,且清焰又会怎么看他呢?她看他的眼神从来都是盈满爱意与崇拜,里头还隐含着对他偶尔出没的孩子气的无奈与放纵。他无法接受她用看着谢嘉或者宋怀昔时那种厌恶戒备的眼神对着他,哪怕是疏离的,像看向方隐舟那般,他都受不了。

    他可以对方隐舟含沙射影,亦可以简单一句话便断了宋怀昔的前程,甚至一刀取了谢嘉的性命,但他没有理由动韩奇,哪怕一根毫毛。

    除非迫不得已,否则,他不想伤害以真心对待清焰的所有人。

    见谢秦弓脚步未停,雷炎比他还急,“王爷,难道您就由着韩奇与赵姑娘独处?那万一…万赵姑娘答应那小子了呢?”

    那他岂不是以后都不能在昭园当差了,不在昭园当差,还怎么近水楼台先得月,抱得美人归?

    “答应又如何?”谢秦弓冷笑,这世上除了他谢秦弓,她谁也嫁不了!

    雷炎呆在原地,豁然开朗,“是咧,反正赵姑娘怎么也逃不出您的手掌心是吧?”

    聒噪!

    谢秦弓停下脚步,一个眼刀丢到雷炎身上,冷声吩咐:“你在这儿守着她。”

    雷炎应是,目送谢秦弓颀长的身影消失在游廊尽头,喟然长叹。他回头望了望月洞门的方向,却见一株月季倚在墙边,粉红色的花苞挂满枝桠,微风一吹轻轻摇晃,胜似少女腿间拂动的裙摆。

    罢了,皇帝不急太监急,不管了!

    雷炎只在长廊下站了一会,便见韩奇一人往这边来了。见了他,韩奇微微诧异,随即颔首一笑,道:“赵姑娘找方娘子去了。”

    雷炎观他神色,似乎有淡淡的欣喜。心倏地一沉。

    莫非,真让这小子得逞了?这下王爷真要官场得意情场失意喽!

    雷炎心中一顿呜呼哀哉,一抬眸,却见韩奇已站定,正笑吟吟地邀他一起走。

    走就走,谁怕谁。

    二人一同去了宴息处,雷炎见谢秦弓姿态闲恣地坐在官帽椅上,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便上前附到他耳边低声回禀了清焰的去向。

    谢秦弓缓缓一掀眸,视线落在对面的韩奇身上,很快又错开眼,对雷炎到:“你先下去吧。”

    雷炎应是,便由小厮带着去了厢房,那里另摆了酒席。

    有瓜果点心被侍女陆续呈上来,众人略略吃了几样,过了半个时辰,天色渐昏黄,外头锣鼓喧天,迎亲的队伍回来了。

    清焰与方隐荧一同出来观礼,见诺大的正堂连一半的人都没站满,若换作从前,那是绝不可能的事,可见拜高踩低乃人之常情,心中对这位刚过门的表嫂便愈发敬佩。

    她站在刘氏身后,谢秦弓被安排在刘氏对面左下方的位置上坐着,他额上的伤口已全好,穿着一身霜色右衽长袍,银丝绣成的山河纹在一片喜气洋洋的大红色中显得犹为高雅华美,让人看了挪不开眼。

    他无视周遭艳慕的目光,视线停在大堂中央那对手执红绸的新人身上,微微出神,似乎沉浸在某场幻想之中。

    清焰眉眼含笑,目光穿过正在鞠躬对拜的新人,悄悄落在谢秦弓身上。

    她从未见过他穿红,想他长相俊美,气度卓绝,若披上喜服,定比方隐舟还要好看。

    这般想着,思绪便飞到了九宵云外。

    谢秦弓神思回笼,眼帘微抬,不偏不倚地落在发怔的清焰身上,唇角扬起一丝笑意。

    幸而她很懂事,今日没有穿红,不然此刻全场郎君的目光都要黏在她身上了,哪还能分出一点给新娘子呢。

    可饶是她衣着低调,礼毕后,还是有不少年轻公子蠢蠢欲动地往她身边靠拢。清焰一无所知,欢欢喜喜地跟在新人身后进了新房。

    压襟,撒帐,然后是喝合巹酒。

    清焰看见方隐舟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惊艳。

    众人打量起眼前的新娘子,也是美的,眉眼含羞带怯,浓妆也掩盖不了的书卷气,清焰看着不知不觉便又生出一份好感。

    众人象征性地闹过洞房,便往筵席处吃席去了。

    方隐荧拉着清焰,边走边感慨:“做了一次旁观者,才知道成亲原来不只是琐碎与疲累,还有热闹与欢喜。”

    清焰侧头去听,见方隐荧眉眼弯弯,丹唇微扬,面上并无忆起往昔的黯然,反而很是从容,便知她已从那场将近两年孽缘中走出来了。

    她转头去看清焰,姐妹二人相视一笑。

    来到筵席处,意外的竟是人头攒动,高朋满座的景象。还有不少宾客陆续从外头进来,拱手对站在门口处迎客的方淮与柳氏致歉,只道是公务繁忙抽身不及,而方淮与柳氏整张脸从始至终都堆满了和煦的笑容。

    他们是真心来道贺的还是冲着坐在上席的那位贵宾来的,谁又在乎?左不过全了大家的脸面,逢场作戏一时半会罢了。

    官场谁人不知,那位深受陛下爱重的靖亲王一向只干实事,不喜交际应酬,宴饮能推则推,今个儿却出现在一个六品小官的喜宴上,于是先前那些收到了喜帖却因方淮被乏而预备着缺席的朝廷要员转眼间就改了主意。

    酒过三巡后,有人开始端起酒往谢秦弓那桌钻,皆被贺永给挡了回去。

    众人悻悻,端着酒盏回到座上,目光犹在谢秦弓身上流连。却见他眼眸低垂,指腹在鎏金花卉纹银酒杯缓缓摩挲着,一言不发,仿佛置身于满场热闹喧嚣之外。

    终于,他端起酒杯放到唇边,一双桃花眼微微掀起,定在了筵席的某处。

    落入眼中的姑娘一袭淡黄衣裙,仿佛冰雪消融后的树梢头上的一株嫩芽,脆弱却又生机勃勃。

    半盏清冽甘美的温酒滑入喉间,谢秦弓已然醉了般,舍不得将眼神错开一丁点儿。

    纤手香凝,她朝身边的人举起酒杯,朱唇轻启,笑意盈盈,修长的脖颈宛若莲茎,一仰首,冰凉的杯沿触到了柔软的唇瓣上。

    凝视着她沾了酒渍的双唇,莹润饱满,吹弹可破,谢秦弓忆起将她圈在怀中深吻时的触感,喉结往下一沉,眸色愈发幽深。

    似乎感受到那道充满侵略的目光,清焰狐疑地转过头,两道视线相撞,她举着酒杯朝他抿嘴一笑,很快又错开了眼。

    谢秦弓一哂,无数个糖泡泡从心底最隐蔽的角落咕噜咕噜地冒了出来。

    因为宵禁,筵席提前了半个时辰,待酒足饭饱,满堂宾客也陆续散去。

    清焰还坐在原位,撑着下巴看方隐荧与方氏旁支的几位长辈说闲话。

    “赵姑娘。”有人唤她。

    清焰侧过头,原是韩奇。他显然被灌了不少酒,脚步虚浮,小麦色的脸颊微微泛红。

    清焰站起来朝他屈身一礼,道:“韩都尉,你要回了吗?”

    韩奇笑着点点头,“嗯,明儿一早还要上值。”

    “你喝了不少吧?是骑马来的吗?回去要小心。”清焰叮嘱了一句。

    “好!”韩奇深看她一眼,目光变得越发柔和:“那我先走了。”

    清焰颔首,又转头去看方隐荧,见她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叹了口气,又坐了回去。

    哪知凳子还没坐热,她便感觉背后凉飕飕一片,秀眉微拧,甫一回头,就撞上了谢秦弓寒潭似的双眸。

章节目录

盏中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似鸦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似鸦并收藏盏中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