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责与无措在这一瞬占据了陆郁亭整个心房,他垂下高傲的头颅。

    但他并不后悔。

    “沉璧乃我旧友之女,新婚之夜,出了那样的事,若真相大白于天下,你让她如何在上京城立足。可你不同,你有千次万次重来的机会,沉璧没有,一次也没有。”

    谢秦弓笑笑:“儿子明白。”

    这也是事到如今他都没有追究的原由。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如今沉璧在上京城贵女圈中有口皆碑,这点陈年旧事已不足以将她憾动,所以今日下朝后,我便向陛下禀明了当年事情的真相,请他明昭天下,还你一个公道。”陆郁亭道,语气平静,仿佛是在同谢秦弓闲话家常。

    谢秦弓怔了怔,面上却不太多欢欣,仿佛这件事与他无关似的。

    他扯了扯嘴角,“父亲作决定吧。”

    陆郁亭深看着他,慢慢开口:“这是赵女与我的交易。”

    谢秦弓一震,面上再不复方才的淡定。

    陆郁亭继续道:“她要我为你正名,还你清白,她便信守承诺,不再与你有任何纠葛。”

    谢秦弓仍旧不说话,只是提起清焰,一颗心又开始隐隐作痛,藏在广袖下的手也慢慢握成了拳。

    “她是个好姑娘,可惜投错了胎。”陆郁亭注视着谢秦弓,神色还算诚挚。

    谢秦弓霍地站起来,阔步往外走,却在离门口只有一步之遥时停下来。他没回头,高大的背影逆着光,王者的气势与威严却显露无遗。

    “这两件事,我不希望再出现第二次。”

    陆郁亭一怔,垂眸稍一思忖,薄唇一勾。

    他这个养子,是在警告他,他有弑君的把柄握在他手里,若他再自作主张,便莫要怪他不讲情面。

    谢秦弓总是用人不疑,他信任陆郁亭,却又不是对他全无防备,哪怕他们之间有着割舍不掉的羁绊。

    “我老了,有些事,只怕是有心无力。”陆郁亭叹道。

    这便是妥协了。

    谢秦弓不再多言,阔步离去。

    贺永连忙跟上,两人刚至内仪门,便见曲径通幽处立着一道娉婷袅娜的倩影。

    沈沉璧一身山茶色的对襟襦裙,乌发挽成堕马髻,插一点翠嵌蝴蝶步摇,粉面朱唇,眉若远山,似又重新妆点过了。

    谢秦弓只朝她投去一瞥,略略一颔首,连她脸上的神色都未曾瞧清楚,便越过她往前去。

    “三郎……”沈沉璧急道,忽又意识到这称谓不对,忙改了口,“殿下请留步!”

    谢秦弓脚步一顿,却见贺永转身恭敬地道:“世子夫人何事?”

    沈沉璧径自越过贺永,走到谢秦弓面前,屈了屈身,低眉敛眼轻声道:“妾身听闻殿下近几日身上不适……”

    “已经好了。”谢秦弓打断她,神色冷淡,抬脚又走。

    沈沉璧连忙跟上,贝齿轻咬朱唇,似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才开的口,“果真好了?你看你都瘦了,是王府的庖厨不合口味吗?若实在用不惯,便回家里,我给你做。”

    贺永跟在后面,听了这话,眉心直跳。

    这世子夫人沈氏瞧着也是个进退有度的大家闺秀,怎么这会子竟在这僻静的甬道上与他家主公纠缠不清?这要被人瞧去了,传出去多不好听哪!

    谢秦弓倒是神色不变,仿佛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他淡声道:“不必了,王府的厨娘手艺极好,亲王每日的份例也远胜国公府,本王实在没必要为了一口可有可无的吃食,绕这么远的路,再说,今晨更衣时,本王觉得腰围略紧,想必是涨了重。至于世子夫人为何会觉得本王清减了,大约是矮子看多了。”

    他这是在打趣世子爷生得矮?可世子爷不矮,只是没他高罢了。

    损,真太损了!

    贺永一个笑泡刚要从喉咙蹿出,就被他硬生生给咽了回去。拿眼偷瞧沈沉璧,却见她俏脸乍青乍白,美眸氤氲着水雾,似乎下一瞬便会坠下泪珠来。

    “殿下若还记恨妾身,要打要骂,妾身悉听尊便,绝无怨言,何苦在这含沙射影。”

    “记恨你什么?”谢秦弓面露不耐。

    明明是她一而再再而三扛着那堆陈芝麻烂谷子杵到他跟前,硬要打开麻袋要他看的。

    “是妾身想多了。”沈沉璧眼眶愈发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谢秦弓又怎么她了呢。

    贺永真想快些拉着自家主公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就凭这世子夫人楚楚之姿,若真出了什么事,他们两个大男人就是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啊。毕竟这种事情,是有前车之鉴的。

    “你若实在无事,不妨给皓之添个妹妹或者弟弟,省得一天到晚的胡思乱想。”谢秦弓叹道。

    他的气语不似方才那般疏离,倒有些年少时与她畅所欲言的影子。

    沈沉璧呆了呆,一时间,万千思绪齐齐涌上心头,她既悲又喜,愣是许久才哽咽着道:“生皓之时落了病根,这几年一直在吃药调理呢。”

    谢秦弓点点头,“那你多吃药。”

    沈沉璧神色一顿,简直不知如何作答。

    贺永眼观鼻鼻观心,笃定他家主公绝对是故意的,因为谢秦弓与清焰在一块时,可没这么不解风情。

    就在这时,蒋氏的人找了过来,见他们二人站在一处,隔着几丈的距离,立时缓下步伐,面不改色地行过礼,这才朝沈沉璧说明来意。

    沈沉璧一听来了圣旨,忙辞别谢秦弓,回屋更衣去了。

    谢秦弓先一步去了花厅,还是上次那钦差。不多时,陆府一家都穿戴整齐出来接旨,谢秦弓也跟着跪下。

    他就是好奇,好奇皇帝为了他,会如何处置这一家子,想必也是不痛不痒的。

    结果却出乎意料。

    沈沉璧与蒋氏被禁足三个月,罚抄《女诫》百遍,陆郁亭与陆思安则罚俸一年,另外,陆思安还要领受廷杖十下。

    陆府除了陆郁亭,其他人都懵了。

    无缘无故来了道圣旨,原以为是陆郁亭又立了功,哪知竟是一道降罪的昭书。

    蒋氏只感觉天都蹋了,手足无措地望着家主,见他从容不迫地接了旨,便知是他亲自将她与陆思安六年前所犯的罪孽捅到皇帝那儿去的。

    还未反应过来,便有侍卫搬来长凳,一个内侍手执法杖朝陆思安道:“世子,请。”

    陆思安的面色简直比掉进茅坑还要难看,他转头向陆郁亭求救,后者则不为所动。

    他又看向立在一旁的谢秦弓,后者则一副事不关己,悠哉悠哉看热闹的神色。

    眼见求助无果,陆思安一咬牙,脱下外袍便趴到了长凳上。

    蒋氏终于回过神,喊了句大郎,却见内侍往陆思安嘴里塞了块软木,又道了句得罪。

    眼看着高高举起的法杖就要落下,蒋氏扑到陆郁亭脚下,声泪俱下地求道:“国公爷,求您向陛下求情,饶了大郎吧,我们真的知错了!”

    十个廷杖下去,伤身事小,传了出去,她这个儿子以后还怎么做人?

    当她听得自己与儿媳沈氏只被罚抄《女诫》百遍时,还小小地庆幸了一下,哪知皇帝是要杀人诛心。

    她让他儿蒙冤多年,那么他便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令她儿受辱,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此时此刻,她才真的是追悔莫及。

    陆郁亭目不斜视,跪得笔直。内侍见此,便开始行刑。

    陆思安养尊处优多年,哪受过这般苦楚,一杖下去,差点没痛晕过去,冷汗顷刻间就渗湿了衣袍。

    沈沉璧捏着衣角,看着自己的丈夫两下便被打得皮开肉绽,除了心疼,心底竟生出了那么一丝丝快慰。

    她嫁他,本就是心不甘情不愿。她以容色为祭,换来一母同胞的弟弟的云阳侯府世子之位,这笔买卖很划算。

    可午夜梦回之际,她总会一再逼问自己,若当初她做了另一个选择,会不会有更好的结局?

    沈沉璧忍不住抬眸看向立在一旁身着玄衣的谢秦弓。从前他一贯不喜这个颜色,总是一身白衣,不曾想,一别五年,他凯旋而归后,每每见到他,都是一身繁重的衣饰。

    他变得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也不再与她亲近了。

    是她杀死了那个乐观爽朗的少年,也是她亲手斩断了能使自己更上一层楼的阶梯。她本有可能成为他的王妃,甚至,他的皇后……

    只因一念之差,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后位,便要拱手他人。

    她悔恨交加,却又无可奈何。

    庭院内渐渐弥漫起血腥味,沈沉璧思绪回笼

    廷杖已毕,众人抬着已经晕厥陆思安进了厢房,早就候在一旁的太医连忙跟了上去。

    谢秦弓与钦差一同离开了陆府。

    不消半日,陆府所发生之事便传遍了整个上京。百姓纷纷为这个忍辱负重六年之久的皇长子鸣不平,也同时更钦佩起他的为人来。

    “若换作是老子,去岁凯旋那日就带着几百部下蹋平整个英国公府,不止如此,老子还要他们当众下跪道歉,方能一解心头之恨!”

    医馆内,众人高谈阔论,清焰竖起耳朵去听。

    有人摇头反对,“靖王人品贵重,此等以直报怨之事,他念着英国公府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定然是下不去手的。”

    “要我说,世子才挨了十杖,真便宜他了,听说靖王当年可是硬生生挨了三十棍,人未好全,又被陆国公丢去了边关那样的苦寒之地。”

    “这才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后面的话,清焰未再去听。她去的库房,在一堆药材中挑挑拣拣,嘴角微微地向上扬着。

    看他如此受人拥戴,那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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